顾沉星也许只是想找个借口让自己在雨中狂奔,迎着乌云朝着大地劈出一条一条光的霹雳,他踩着瓦片在屋顶上如同一只灵活的鸟儿跳荡,视野中分外清晰,那一条条的雷电如同蓝色、红色的游龙在云间蜿蜒,巨大的雷声像鞭子一样在他头上炸裂,隔着眼皮照亮瞳仁,造成一次次眩晕,雨点打在他脸上、身上:“我还要去找玄清尘为剑羽和四爷疗伤,你别跟着我!”(雷雨天不要再屋顶上奔跑)
“顾沉星,你不是已经答应周敏静不接镖直回太仓吗,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戈舒夜和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始终跟着他,白色的灵络如同翅膀,“不行,这航程凶险万分,决不能接!”
“戈姑娘,我顾沉星才是天海豊的掌柜。”
“可惹月大小姐也是天海豊的掌柜、也是你的婚约者,你不能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顾沉星突然心中十分委屈,为什么是你对我说这种话,三年来是你搅得我心神不宁,海滩上是你诱惑我,还跑到镖局莫名其妙地掺和进来,为什么到如今,你倒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对我说出这些道貌岸然的话!他突然停下,面对着对方吼道:“我(重音)自然会保护惹月安全,既然施七先生交代你保护帕特帕拉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已经和我们天海豊没关系了!”
戈舒夜偷懒用灵络在飞行,被他的突然一停搞得措手不及,惯性下继续往前蹿着,她只得用灵络勾住了屋顶鸱尾,像荡秋千那样打了个转才停下,她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卧蚕下面那道纹路又显示出来,像个做错了事被父母抓到的小女孩,她扭了扭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为了你来的。”
顾沉星更生气了:“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我又不是个失贞的童女!”突然,一道闪电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劈来!
一声巨大的爆炸!大树烧焦,周围的乌瓦被炸得碎裂,化作齑粉和黑炭扑簌簌沿着屋顶的倾斜往下流淌。沉星被突如其来的天灾振得懵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舒夜保护了他,那个球形的法拉第笼被巨大的电流烧成赤红,正在慢慢消失。他颤抖着抬起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戈舒夜吞吞吐吐地道:“我……是个翔士。”
顾沉星真的有些不能抑制自己,他皱着眉头:“什么?!我从没听过!你别想再瞎编骗我!”
戈舒夜叹了一口气:“是准备离开这段时间的人。我不能用在人群密集的地方用气之结界吹雨太久,我们能找个地方避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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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丹马不停蹄。
“昆仑台的天目,施七先生,久仰大名。沈某听说你精通天文星象,可以通过星象的变化预测万事万物,并且能够通过太阳和星星的位置确定船只在大海上的定位。只是……你与我想象得不太一样。”沈自丹接过道童送来的茶,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官。她面容消瘦、眼神放空,长期不见外客,室内的生活让她皮肤苍白,显出一种灰殃殃的病色;头发挽了个髻,却并无戴道冠金冠等物,长发垂丝如柳落在肩上。她身上穿着一件黑地金线绣着秋鹤栖芦苇的织锦袍子,外面罩着一件米白色罩衫,黑色眼圈放大了她那双本就黑洞洞的眼睛,苍白美丽,却有些诡异——一只眼睛的瞳仁是鸽血般的赤红,她整个人像是一棵在黑夜中静静绽放的曼珠沙华。沈自丹阅人无数,只有白化病人才有这样兔子似的鲜红的色目仁,她只有一眼睛的睫毛是白色的。
她的声音也像一个轻盈的鬼魅:“沈公公,施摇光预知并不是通过星象。前人的思绪和后人的回忆纷扰,像春日纷扰的柳絮飘在夜空,偶有一朵飘入我的思绪,被我在梦中撷取,因此我看见了时间的碎片。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我答应。”
“施七先生,你能通晓番人的语言吗?”
施摇光突然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你身边已经有一个最好的先知了,不是吗?”沈自丹瞳孔微微放大,她知道牡丹姬的事?
“你预感到了满剌加之事?此事是吉是凶?”
“不,只是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趟必行的旅程。——沈自丹,幻听姬问你,你一直身携春水,使用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能量形式,却为什么还是恋栈世俗的权位,不肯做离开时间的准备?”
沈自丹的瞳孔骤然缩小,他突然拔出春水,指向施摇光的脖颈。施摇光低头看看剑尖上反射出的自己面容,没有半分畏惧神色:“你的权力越大,春水的力量将会越弱。等到你完全身陷在这个时代的权力结构中,被倾轧至失去自己灵魂的时候,春水就会彻底失去灵力,成为一把普通的、会被锈蚀的剑。”
沈自丹冷冷地道:“你在威胁我?!”
施摇光道:“我在提醒你,这是先知的责任,只要你仍是三山的候选人。而且……保护先知是三山对翔士成为神侍还是神卫的考验;你能否保住我,就像戈舒夜能否保住苏惹月一样。”
沈自丹的瞳孔微微扩大:“苏惹月是……?”施摇光却仍然摇头:“我们仍未明知命运的真意。这并不是由于苏惹月本身是什么,而是由于,我们本身会给被考验者带来他们对于自身信念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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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面前斜对着破坏后又荒芜的一座小庙。除了佛像佛塔依然,那里面已经青草蔓延,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舒夜朝着他们对面而坐的茶摊屋檐外伸出手,雨滴在她手掌的上方凝结成一个漂浮的水球。“这是土之力,是我身为后土之使后获得的权限,我刚在三山学会它,但还不能恣意使用。”她同时伸出两只手,只见她两手之间的雨滴像是倒流一般漂浮起来。她两手之间好像托着一个看不见的方形玻璃缸,落入其中的雨滴砸到缸底后四散飞溅,然后慢慢凝聚,开始缓缓上升。
“又叫做重力、引力,就是让我们会摔倒、扔出的石头会落到地上、水往低处流的作用,是我们所在的宇宙中一个非常基本的作用。三山的天使已经掌握了制造小型重力场的方法,低阶的翔士只能以‘固定结界’的形式理解并使用它们。
对于我们来说,天使就像是‘掌握世界奥秘和真理并且能够使用魔法的人’。”戈舒夜说着,眼睛发光,像个第一次看见星星的小女孩。顾沉星看着她的眼睛,觉得不忍心责怪她。
“成为翔士,就是要离开自己出生的时间,从时间上,和自己的亲人、朋友永远分离,离开人类的社会结构。所以身为翔士,和生活在时间中的人类遵守的道德、律法、社会规则截然不同。
顾沉星,你会在时间中往前走,你会进入壮年、然后衰老,你会生儿育女,惹月姑娘是可以陪着你在时间中往前走的人。而我,我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三年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们也从那刻永远地分离了。三年来,你的头发、胡子、指甲不断地生长,你不得不修剪它们;而我的头发指甲,不再改变。即使我饮食东西,能量的转换也只发生在我的义躯之中。
对于你来说,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子,我只是一具有着女子形体的泥偶,或者大理石雕塑。”
“可是,我仍然能感觉到你,就像你能感觉到我一样!”
“好的义躯能够模拟所有真正身躯的活动和感受,只有一点,义躯不再变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事实上生殖隔离了。不要把你真挚的情感浪费在我身上,”她努力地笑笑,“真诚的爱情是很珍贵的,不要把它献给雕塑和偶像,把它献给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对于石头雕塑来说,最应该做的,就是学会如何独自度过百年的时间。”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望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虽是五月,但在他们之间突然起了一阵萧瑟的冷风,将二人的衣袍都吹起。这是暴雨强对流的疾风。“所以你和绥远侯周侯爷,也不会像他期待的那样……”
“我和周敏静的缘分在我进入三山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是因为黄明薇?”
舒夜摇摇头:“黄明薇进入侯府,只是那场风波的结果,并不是事情的起因。我还没有告诉你冷昭阳最后一个案子的内容吧?绥远侯是个好人,但我不打算原谅他,也不会再依赖他了。”
“为什么?”
“曾有七次,我鄙视了自己的灵魂。第三次,是当她在难易之间,却选择了容易时;第五次,是当她因为软弱而忍让,却声称为自己的坚韧时。他无法放弃他皇室的血亲,而我无法容忍他的软弱。——我原谅了他,作为一个庸常的人,但我也再不会爱上他了。”
“可是……”顾沉星必须问出最直接的话,“他毕竟是侯爵之尊,以后还可能继续加官进爵,权力和尊贵所带来的的荣耀和方便,你全数丢掉真的不可惜吗?你如今少年意气风发也许不在乎,但也许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问我,有没有想要当侯爵娘子,是吗?”戈舒夜想了想,“当他开口向我求婚之时,我不是没有欢喜雀跃过,我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号令仆婢、尊贵无上的颖国公府的女主人。我有在脑中幻想过,那种荣耀和奢华。但是我随即就明白,这不会实现的。
周敏静见多识广、心思缜密,善谋,但不善断。计划天衣无缝,执行力不行。当他和韩偃搭班值守宁波、定海之时,胜仗主要依靠韩偃能够吃硬仗、啃骨头,咬住敌人,攻坚取胜。如果没有韩偃、没有沈自丹,他就像长矛没有枪头、射出的箭镞没有箭头。
周敏静的外祖母平昌公主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怕韩偃日后功高震主、越过他头上去,因此起了杀心。而我那时又正好和周敏静口头约为婚姻,更成了平昌公主的眼中钉、绊脚石。
冷昭阳审案过程中,他明知道平昌公主毒计想要污蔑我的清白,借此陷死韩偃,他却不能阻止,也没有在公堂上为了我、为韩偃说任何一句话;他的亲信黄云投靠平昌公主,出卖了韩偃的信息,他却不能去除这样的下属,还让黄明薇作为加害者的棋子进入了侯府。平昌公主千算万算,算不到我可以手刃徐山,虽然冷昭阳证明了我的清白,可是韩偃的生命还是因此逝去了。——周敏静不是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恶行在眼前实施。他有一颗仁慈的心,却没有一双有力的铁腕。”
“韩偃……就是冷昭阳案的受害者?他是你什么人?”顾沉星非常聪慧敏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韩偃是我的亲生哥哥。”
顾沉星也出离震惊,设计污蔑别人兄妹**,还要逼杀其兄,那也肯定是期望其妹因辱自杀——这是多么歹毒的心肠:“可是你不都根本姓韩……”
“若不是因为造化的捉弄,我和韩偃都不应当姓韩。
当周敏静说他想将颖国公府作为我的功劳分给我时,我不是没有感动,我也感受到了他的诚心。但他做不到。并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他无法排除他人的干扰,无法排除那些因自己的私心不想此事成行的人,进而实现自己的意志。”
“你对他人失望,所以——你认为我也做不到?”
戈舒夜抬起头,凝视着顾沉星的眼睛,摇摇头:“我也感激你的诚心。可是不必了,我不会留下,你也会因此伤害到其他人……如果你费劲挣扎、打破一切、众叛亲离,最后逐两兔而不得,什么也没捞着,还不如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等到你心绪不再被我扰动的那天,和惹月姑娘继续走下去就好。”
顾沉星认真地看着她,鼓起勇气问道:“戈姑娘,你对我是怎么看的?”
戈舒夜有点吃惊:“你是想问我对你的评价吗?顾大少,你虽然看上去轻浮,关键时刻还蛮可靠的;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不着调,实际上诡计不少;虽然对人总是一张笑脸,生死关头,对敌人倒也能狠得下心。有你在,天海豊可保无虞……”
顾沉星被她一本正经的评语逗得笑了,他举起一只手,道:“不是,不是。我是问你,你喜欢过我吗?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喜欢的。”她睁着透明的眼睛,毫无掩饰和羞愧地回答。
这答案来得太惊喜、太突然,顾沉星愣了一下,才能感觉到心口那里好像有很多蝴蝶快乐地、活泼地往上飞。“真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真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顾沉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浸入一潭清甜凉爽、沁人心脾的清泉。汩汩的水流丰盛地向外流淌,冲刷着他的内心,他吞咽了一下,对她说:“也许你不会留下,但我只是想证明,你来过。”
戈舒夜侧头看着他,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感受到过崭新的情感和感受,那不是假的。我没有在其他人身上感受到过这种情感,我只是想告诉所有其他人,那种感受不是假的,也不是我幻想出来的。而是……我曾经陷入过爱情。
因为你来过,所以爱情对于我来说,就不是只存在于诗经中的古老而虚幻的歌诗,也不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不是难以回报而感到愧疚的沉重的来自女性的好意,也不是由于我很受女孩子欢迎,她们非逼我选择一个而争斗,搞得我仿佛身处其外而分外难堪。而是……
曾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是属于你的,而你觉得,世界也是你的。”
戈舒夜眨眨眼睛:“你说的真好。”
顾沉星:“所以我留不住你。”戈舒夜摇摇头。
“那就容许我任性,陪你到你离开的那一刻为止。等看到你一去不返的背影永远从海上消失,再也不会回还,我再认命,我再重新回到庸常的生活。
在此之前,请不要再推开我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