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锡浦看着陈斯珩,一面啜着雪茄,一面笑道:“这点小场面,你不会就吓着了吧。”
陈斯珩没有回答,始终发呆的望着地上的鲜血,紧握着手里的枪,极力的克制着。
“怎么?真吓着了?”吴锡浦在他那肩上拍了拍,“这点小事,不至于吧?”
陈斯珩一连深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一只手捂住嘴,舌根用力的顶着喉咙,迫使自己阵阵的呕吐,在车门前吐了一滩。
“看来真是把你给吓到了。”吴锡浦轻蔑的侧望了他一眼,说道,“我看你还是去车里坐吧。”
陈斯珩扶着车顶,拿着枪的手摆了摆,“外边还好透透气。”
正说着,楼梯的人忽然蜂拥着跑了出来。
吴锡浦蓦地返身大声喊道:“别让他们跑了,先抓照片上的人。”
混乱中,警卫队的人拦住一个,便拿枪柄砸向其脑袋,混乱中、有的被打倒在地上,有的在踩踏中跌倒。警卫队的人只顾把人打倒,一时顾不上去绑那些倒地的人,但凡见着还挣扎能动的,便朝着头再补一脚。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警笛声,紧接着又是示警的枪声。
“是巡捕。”吴锡浦一面朝着枪声的方向放了两枪,一面喊道,“开枪掩护,别让他们靠近,抓住的人统统押上卡车,快,准备撤。”
对面的华捕见这边放枪,于是又后退了一段,各自寻着掩体,举起步枪接连还击。
“发动引擎,快。”吴锡浦扔掉手里的小半截雪茄,一面拍着车门,一面抵着头躲在车后,拿枪的手搁在车顶,胡乱的放枪。
陈斯珩被靠在车门后,他不时的望着吴锡浦,这对他来说,是杀他的机会,在这种混乱中,很难有人会注意到。他不自觉的举起了手枪,但立刻,他又冷静下来,他知道,近距离击杀吴锡浦,只要验尸就一定会暴露破绽。他不能暴露,杀一个吴锡浦,76号还会有下一个吴锡浦。他潜伏不只是为了杀一个吴锡浦,而是彻底破坏76号,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减少这晚的惨案重演。
“上车、上车。”吴锡浦叫嚣着,拉开车门,拖着陈斯珩将他推进车里,又将他退去另一侧,自己挤进后座,用力的拍着车门,“开车,走。”
几辆车接连在马路上调转车头疾驰离去。
离开法租界后,吴锡浦从陈斯珩手里拿过那支手枪,退出一发子弹,倒过来看着弹尾,没有撞针的痕迹,又取出弹夹,将里边的子弹一颗一颗退出来,数了数,一颗没少。
这枪里的子弹,吴锡浦事先就倒掉了火药,且在交给陈斯珩时打开了保险。他早料到这晚难免会遇上巡逻的巡捕,所以故意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好试试,他会不会在混乱中朝自己放黑枪。但显然,他连扳机都没扣过一下,这让吴锡浦觉着,自己兴许果真是多虑了。既是如此,留着陈斯珩,往后说不定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晚,吴锡浦回到76号,便安排车将陈斯珩送了回去。
陈斯珩回到家,只觉是一身的疲惫,抚着楼梯,一步一步,宛然是背负了千斤之重,艰难的上了楼去。
顾婉言从三楼的房里出来,倚着过道上的木栏杆,正要如平日那般奚落两句,却见着陈斯珩的神色有些不似平常。
“身体不适宜?”
陈斯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推门进了前楼。
顾婉言走下楼来,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小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陈斯珩走去书桌边,将一块叠了几道的绒布盖住了电话机。尽管那部电话机此前已经仔细检查过,没有窃听器,但他还是习惯去盖住它。
陈斯珩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又放了回去,转身提起水浒,倒了一杯水,坐下来,将这晚的事说了一遍。
顾婉言一阵沉默,尽管她心里沉重得宛然压了一块巨石,却还是宽慰道:“你做的没错。不论换了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救不了任何人。”
“我不需要安慰。”陈斯珩低头望着杯里的水,感受着双手被滚烫刺激的疼痛。
顾婉言从他的手里拿过那只杯子,摆去茶几上,“你要尽快调整,不能让情绪陷在这件事中。”
“我看着那个青年就倒在我面前,地上都是血,一个生命,就这么消殒了。”陈斯珩抬头望着灯影中昏黄的天花板,“还有那些被抓的人,不知道会是什么命运。”
顾婉言侧过身去,低着头,没有说话。接着、她索性低垂着头,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陈斯珩知道她在哭,只是她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他伸过一只手去,轻拍着她的背。
片刻,顾婉言直起身来,闭着眼睛,一连几次深呼吸,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平静的说道:“根据我从老范那里了解的情况,今晚至少是76号在这个月第四次潜入租界破坏抗日活动了。”
陈斯珩回忆着说:“吴锡浦在今晚行动时不止一次提到抓照片上的人。看来有不少人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76号情报处的处长庞禹盛曾是中统特务,过去长期负责针对上海地下党的调查。”顾婉言说,“这个人经验丰富,对我们了解很深。而我们却缺乏情报来源,很难针对76号的行动及时部署。”
“看来要想先办法和这个庞禹盛接触,查清楚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报。”
“现在还不是时候,而且这也不是你当前的任务。”顾婉言说,“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76号不出任何差错。”
陈斯珩没有回答,他也清楚,如果自己刚进76号就多方结交,不只会惹人怀疑,还有可能卷入别人的矛盾中。
顾婉言提醒道:“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是保密的,在上海,除了渔舟小组成员,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不论任何人用什么方法来试探你的身份,都不要相信。”
“这我知道。”
“还有,今晚吴锡浦对你的安排,我总觉着又许多疑点,这很可能是吴锡浦也在试探你。”顾婉言说,“他们对你很可能还存有疑心。”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小心应付。”
“聂辰轩的太太方美颐今天让人来约我,说是明天下午,派车来接我去她家里聚聚,我已经答应了。”顾婉言说,“也许她不止请我一个人,说不定有机会见到虞若卿,那样的话,往后对我掩护你的工作也许更有利。”
“这事还是不要抱有太大希望为好。毕竟,当年收容虞若卿的是你姐姐,又事隔这些年,虞若卿未必还记得。”
顾婉言于此倒不担心,“你不了解虞若卿当时的处境,以她的身世,与当时那种走投无路的反差,一定会印象深刻,尤其是黎仕邨被中统逮捕,人人都对她避之不及的时候,肯收留她的人,是不太可能轻易忘的。”
陈斯珩依旧有所顾虑的问:“你姐姐的身份也和你一样吗?”
“是的。”顾婉言说,“不过虞若卿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还是要多加小心,万一不像预期,一定要循序渐进。那些都是人精,和她们打交道,稍有不甚,就会被他们怀疑你的目的。”
“我会小心的。”顾婉言听着陈斯珩言语间粗重的呼吸声,不免问道,“身体不舒服?”
“大概是有些风寒,睡一觉就没事了。”陈斯珩说,“你快回去吧,免得被我传染了,耽误事情。”
顾婉言见着他一脸的憔悴,她知道,这晚的事对他打击很大,尽管他表面上是一个冷静的人,但那只是他的克制所表现出来的。她眼下,更担心这晚的事会对他造成长期的影响,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危险的。
她握住他的一只手,“我们的工作随时都要面对同志的牺牲,面对同胞的罹难,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正视自己的别无选择。无论有痛苦、多悲伤,都必须立刻控制自己摆脱情绪,尽快的投入到工作需要的状态中。”
陈斯珩明白她的用意,一声,“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