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锡浦近来本就没有多少能用得到陈斯珩的地方,毕竟眼下走私的事,他已与聂辰轩达成协议。交易所那边又始终行情不稳,横竖陈斯珩也排不上用场。恰逢这个时候,聂辰轩又有重用陈斯珩的意思,这不免又令他有所顾虑。
近来,他又时常想起几年前,陈斯珩的父亲陈秉哲的死,还有他父亲留下的升恒纺织公司倒闭的事。越想、便越不确信陈斯珩是否果真不知真相。万一往后陈斯珩在76号爬得高了,于他难加约束,他又与自己的对头去勾结,反过来寻仇,那就果真是作茧自缚了。
这天下午,吴锡浦给陈斯珩挂了一通电话,说是晚上有个宴席,邀他一道去。
晚上,陈斯珩跟着吴锡浦到了酒楼,一路去到楼上的包厢。尽管一路进来,看不到一个保镖摸样的人,可饭店外边的小贩、乞丐却是比别处多了许多,酒楼楼下的许多客人虽是围着一张张桌子吃饭,彼此间却几乎没有交谈。
陈斯珩见了,不免猜想,这晚的饭局多半不是一般人。
上楼进了包厢,陈斯珩便见着餐桌靠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
陪在老头身边的许佩珍,从陈斯珩跟着吴锡浦进门的那一刻,便在观察他的神色,看他见着纪钦昀时的反应。
陈斯珩进门后,虽是望见纪钦昀,却是站在吴锡浦的身后,一声不吭,面上也宛然是等着吴锡浦介绍的神色,除此再无其他。
这令许佩珍不禁要想,吴锡浦到底是多心了,陈斯珩若对当年其父之死与升恒纺织公司倒闭的真相知其一,这个时候,进门第一眼见着纪钦昀,便是再会装的人,眉目间也定然会有一刹细微的变化。可许佩珍却丝毫没有从陈斯珩的神情看出一丝可疑。
只是,许佩珍不知道的是,陈斯珩的心里早已熄了复仇的火焰。如此,只因他曾在一本书里读到:一个真正的复仇者,会熄灭所有的火焰,放下他的愤怒、热情与怜悯,直至在他的心里,复仇不再是复仇,而成为如割小麦与宰羔羊一般的工作。即便他站在仇人的面前,也无人能从他的身上嗅出一丝杀机。他更会与他的仇人成为朋友,而他的仇人将会在自以为最安全的时刻死去。
此刻,吴锡浦望见许佩珍朝他使的眼色,这才向纪钦昀说道:“先生,不好意思,76号里有些事耽误了,让您久等了。”
“不要紧,是我提前到了。”纪钦昀说着,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陈斯珩。
吴锡浦于是介绍道:“这就是我此前跟您提过的陈斯珩。”
陈斯珩旋即鞠了一躬,谦卑的说道:“纪先生。”
纪钦昀冷淡的一句,“既然来了,便寻张椅子坐下吧。”
“谢谢纪先生。”陈斯珩又鞠了一躬,这才寻了一张次宾的座席,独自一旁坐下来。
不多时,菜一道道的送了来,每上一道菜,纪钦昀便拿起筷子,夹了些许放在面前的碗里,却也没有去吃,而是启封了自带的一壶酒,先喝了一杯,说道:“我年岁大了,不大消化,先吃几杯酒暖暖胃,你们只管吃你们的。”
吴锡浦于是迎合着一面吃菜,一面暗示许佩珍与纪钦昀话起了家常。
陈斯珩注意到,直到这一桌的菜旁人都动过筷子,纪钦昀方才又拿起筷子来,说是碗里的菜凉了,换了一只碗。
不论他这是装样子,还是本就习惯如此,陈斯珩都看得出来,纪钦昀不止是不屑于理会自己,更是因为自己倍加防范。这令他更是想不明白吴锡浦如此安排的用意。
在陈斯珩看来,吴锡浦完全没有叫自己来的必要。他若没来,不止没有眼前的尴尬,更是不至于让纪钦昀不悦。
这晚,饭吃到一半,门外的人说是有紧要的事,进了门,低头在吴锡浦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吴锡浦脸色一变,放下筷子,向纪钦昀说道:“先生,76号有紧要的事,需我现在去办,此回怠慢了先生,只好改日再赔罪了。”
纪钦昀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了,你只管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一旁的许佩珍说道:“这里我来安排。”
吴锡浦起身向纪钦昀鞠了一躬,“那我改天再登门拜会先生。”
吴锡浦领着陈斯珩出了饭店,进了车里,陈斯珩这才小声问了句,“锡浦兄,是出什么事了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人聚众生事。”吴锡浦悻悻的一句,“原本今晚是想叫你与纪先生见一面。如今,你既能和纪先生在一张桌上吃饭,又有我的关照,往后,许多人都少不了给你几分面子。”
“多谢锡浦兄。”陈斯珩感激的一拱手,又皱起眉头说道,“可今晚纪先生似乎有些不高兴,恐怕是我去了,搅了他老人家的雅兴,说不定心里正嫌我呢。”
吴锡浦说道:“你多虑了,若果真如此,纪先生就不会叫你坐下一道吃饭,”
“那就好。”陈斯珩吁了一口气,又转而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吴锡浦说着,掏出一支手枪,交去陈斯珩手里,“这枪你暂且拿着,万一有事,你也好防身。”
陈斯珩一脸紧张,“不会是要去杀人吧?”
“你放心,就是杀人也轮不到你来。”吴锡浦说着,也不等他再问,便闭上眼睛,“我且醒醒酒,不要来吵我。”
车行驶了一阵,在道旁停了下来。
吴锡浦觉着车停了,睁开眼睛,朝副驾驶座的人说道:“卡车到了吗?”
“到了。”
“行动。”吴锡浦说话间,拿出一支雪茄来,摇下车窗,望着那幢大楼的正门。
陈斯珩朝着车前车后各望了一眼,问了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吴锡浦指了指右前方的大楼,“看见那里了吗?那些职业妇女会的人在里边搞义卖会,知道这个义卖会筹集的钱是要拿去做什么用处吗?”说着,也不等陈斯珩接话,便又借着吐出咬下的雪茄尾,朝着车窗外呸的一声,“他们是要拿去抗日。在我们的地盘上筹钱,在拿这些钱来对付我们,想得倒美。”
陈斯珩躬着背,朝着风挡玻璃放出去,“可这里好像是法租界,在此处行动,万一巡捕房的人来了,怕是少不了冲突。”
吴锡浦倒是悠哉的隔窗望着道旁那座大楼的正门,“情报处的人已经先一步把电话线剪断了。”
正说着,从右前方的楼里急匆匆走出几个人来。这几人刚一出来,便被候在门外的人拦住,拿枪逼着带到了吴锡浦的车门外。
吴锡浦打量了一眼这些人,问道:“你们谁是职业妇女会的?”
那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吴锡浦凶神恶煞的喝道:“不承认,那就都给我带回去。”
车外的几个人义愤填膺的接连说道:
“你凭什么扣留我们?”
“这里可是法租界。”
“人被你们打成这样,还不让送医院,难道你们是想草菅人命吗?”
“我还以为你们是不要命的。”吴锡浦推开车门,朝陈斯珩做了个手势,逼着他也一道下了车。
陈斯珩从车尾绕去吴锡浦身后,见他掏出了枪,连忙上前,在他耳边小声劝道:“这要在租界开枪杀人,麻烦的可是接下来的事。”
“用不着你操心。”吴锡浦吼了一声,开枪击中了其中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陈斯珩蓦地一惊,他没想到吴锡浦会这般轻易就开枪,一个正值风华的青年就这样倒在了面前的血泊中。
吴锡浦无动于衷的看着地上的尸体,朝一旁的人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拖到卡车上去。”
面前的几个女孩子惊恐的看着地上的尸体,不断的张开口,却是叫不出声来,宛然窒息一般,片刻之后,才一阵阵急促的粗喘。
吴锡浦又将枪顶住其中一个女孩的脑门,我再问一句,“你们谁是职业妇女会的?给你们十秒钟,不说,我就再杀一个。”
一个女孩站了出来,因恐惧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是职业妇女会的,他们只是来买义卖品的。”
“给我绑上,扔到卡车上去。”吴锡浦说着,又对身边另一个警卫队的人说,“你把枪藏好,去里边看看情况,几张照片上的人一旦确认,立刻抓捕,动作快些。”
陈斯珩站在一旁,他的内心陷入了极端的矛盾。他想起曾经四一二时,遍地横尸、鲜血流淌的街道,想起曾经惨遭杀害的老师、学长。他无以承受再一次面对如此的景象,却无所作为。他看着面前这些为了国家的命运挺身而出的青年,他渴望救下这些热血的生命。可他却只能克制,克制拿起手枪射向吴锡浦的冲动。愤怒、愧疚与自责,在他的心里,宛然海啸般席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他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