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时,果然如陈斯珩所料下起了雨,雨点宛然断线的珠帘落下来,直将这城笼在一片嘈杂的静谧中。
陈斯珩与顾婉言两人坐着黄包车一路去了西摩路口。此时,阵雨虽是已近尾声,却也未及停歇。戏院门前的雨中不时的一阵拥堵,黄包车只好停在了马路的对面。
陈斯珩与顾婉言各自下了黄包车,共撑着一把雨伞,相互挽着走过马路。
顾婉言不时的左右顾盼着,寻找着接头的人。可就在刚过马路时,一片车灯的灯光忽然从侧面照过来,不进不退,车停下了。
一个男人从车后厢走下来,撑起一支雨伞,叫了一声,“斯珩。”
陈斯珩往前走了两步,避开车灯刺眼的灯光,这才循声望去,见着那下车来的人是聂辰轩,于是招了招手,宛然欣幸的一声,“聂先生。”
“稍等。”聂辰轩抬起手来,做着手势一声招呼,接着又绕去另一边,将雨伞遮在车门上方,迎出走下车来的女人。
这女人梳着及肩的卷发,一袭深玫红的旗袍,身形有些消瘦,一副净白的面孔也少有血色,看上去略显几分病态娇弱。
顾婉言看着不远处那辆雪铁龙轿车旁的两人,小声问了句,“是聂辰轩?”
陈斯珩小声回道:“是的。”
“真不凑巧。”顾婉言克制着不叫心思显露于脸上,一副俨然欣幸的笑脸。
陈斯珩同样是保持着面上的微笑,小声提醒,“见机行事。”
两人说话间,那边下车来的女人已然挽住了聂辰轩的胳膊,两个人亲昵的并肩走来。
聂辰轩看了一眼顾婉言,向陈斯珩问道:“斯珩,这是带女朋友来看电影?”
“是的。”陈斯珩点头一笑,向聂辰轩夫妇介绍了顾婉言。
“聂先生好。”顾婉言旋即微一点头,“常听斯珩说起,聂先生是他命里的贵人。”
“贵人可不敢当。”聂辰轩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方美颐。”
不等方美颐开口,顾婉言便又甜糯的一声,“聂太太好。”
方美颐一副文静的笑脸,细糯的回了一声,“顾小姐好。”
聂辰轩这时又说道:“那我们进去吧。”
陈斯珩接了一句,“我先去买票。”
聂辰轩不免问道:“不是应该提前买好票再过来的吗?眼下都是快开场的时间,好的位置怕是早卖出去了。”
顾婉言拿出一张电影票来,故意带着几分醋意说:“也不是没买票,是斯珩只买了一张。想来原本是没打算带我来的。我还有点儿好奇,这张票的位子旁边坐的是谁。”说话间更是一副满心不痛快的样子瞥了一眼陈斯珩。
陈斯珩一把拿过她手里的那张电影票,捏成了一团,向聂辰轩夫妇说道:“我去买票子,聂先生聂太太不必等我们了,何况天还下着雨。”
“没关系,外边风凉,反正电影还没开场,我和美颐在这里站一会儿。”聂辰轩说,“你只管去买票好了。”
陈斯珩没再客套,只浅浅一笑,将雨伞递去顾婉言的手里,又换了一副满是怨气的面孔,“你不是要去买瓜子吗?顺便替我买包香烟。”说着拿出钱包,取出钞票递去给她。
陈斯珩与顾婉言各自离开后,聂辰轩朝着来时乘坐的轿车停靠的地方做了个手势。
方美颐见了,不免小声问了句,“你又在怀疑什么了?”
聂辰轩没有回答,望着顾婉言的背影问道:“他们刚才的话,你信吗?”
“想来是陈先生约了别人看电影,结果电影票被顾小姐发现了,所以跟了来。”方美颐说,“我们何必去操心人家这种事。”
聂辰轩并不这样想,反问道:“顾婉言就那么心甘情愿让陈斯珩把票子拿过去?她既是跟了来,就不想查个究竟,找出那个和陈斯珩约会的女人当面说个清楚?”
方美颐不以为然的笑道:“你说的是那些没长脑子、留不住男人的女人。我看这顾小姐是个聪明人。”
“这话怎么讲?”
“说到底,顾小姐只是凭着一张电影票怀疑陈先生,并没有其他证据。就算这张电影票的位子旁边坐的是个女人,只要陈先生一口否认,那顾小姐便成了无理取闹。”
“听你这么说,倒像是有些道理。”
“不止如此。”方美颐接着说道,“就算陈先生果真约了别的女人。顾小姐只要跟了来,叫陈先生陪她看了这场电影,她便是赢了这一局。”
聂辰轩恍然悟道:“她这是要叫那个女人知道陈斯珩是有女朋友的。”
“这只是其一。”
“那其二呢?”
“一个女人被如约而至又被撇下,另一个女人不请自来却被陪着,足以叫人看出陈先生的心里孰轻孰重,尤其是当局者。”方美颐说,“所以我才说,顾小姐是个聪明人。”
此时此刻,顾婉言站在小贩的卖烟箱前,手里的雨伞向后斜靠在肩上。她注意到身边不远处有个人正盯着她,于是刻意与卖烟的男童问了许多话,借着一问一答的机会小心的观察着周围,寻找着一个穿着蓝底蜡染衣衫的妇女。
接着,她故意买了一包仙女牌香烟,这才走去接头的妇女面前,问了句,“你这瓜子我能尝尝吗?”
“可以的,”妇女拆开一包废报纸包好的瓜子,随手抓了几颗递去给顾婉言,“这瓜子颗颗都是挑出来的,我男人下午刚炒出来。”
“吃着是比别处卖的酥些。”顾婉言说着又问了一句,“有五香的吗?”
“有的,您也尝尝吗?”妇女问。
“不用了,拆开的这包和一包五香的包在一起。”顾婉言从手袋里取出钞票,递了过去,“另外再各拿一包。”
“好的。”妇女歪着脑袋,肩颈夹着雨伞,将钞票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把包好的瓜子递了过去。
顾婉言回去戏院门边的时候,陈斯珩已然买好了电影票,站在戏院的门外和聂辰轩夫妇聊着天,见着顾婉言,埋怨的一句,“买点香烟瓜子也去了那么久。”
顾婉言没有理会,将两包分开包着的瓜子递去方美颐手里。
“怎么还给我买了。”方美颐笑着两只手接过来,“还买了这么多。”
“不多,一场电影看下来,正好。”
“顾小姐有心了,谢谢。”方美颐客气的一句,将两包瓜子叠起来拖在手心里。
陈斯珩这时又插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把买香烟的事忘了吧?”
“忘不了。”顾婉言从包里取出香烟,和陈斯珩方才给他的钞票一并递了过去。
“啊呀!”陈斯珩蓦地一惊,直叫几人看得一脸莫名。他接着又朝顾婉言说道:“为了一包香烟和几包瓜子不值当的。”
顾婉言只觉是一头雾水,“什么不值当?”
“怎么说也是斯文人,犯不着去偷人家的香烟瓜子嘛。”
顾婉言斜了他一眼,“就你的钱才能买东西吗?”
方美颐一旁笑道:“陈先生真是风趣。”
顾婉言娇嗔的一句,“他哪里是风趣,他就是故意要叫我在聂先生聂太太面前难堪。”
“也不知道是谁想叫谁难堪。”陈斯珩将手里的一包仙女牌香烟示于几人面前。
顾婉言强词夺理的说:“我问了,就这牌子的香烟上边印的是女人,特意给你买的。”
聂辰轩见这两人一唱一和,不免笑起来,“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天算是见识了。好了,也差不多要开场了,我们进去吧。”
这晚,电影散场,陈斯珩带着顾婉言在戏院门口等着聂辰轩夫妇出来,打过招呼,这才各自散了。
回家的路上,聂辰轩坐在车里,向前边副驾驶座上的人问道:“之前让你盯的女人有什么可疑吗?”
前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回过头来答道:“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她在买香烟的人那里先是问了男人通常喜欢什么烟。”
“卖烟的是怎么答的?”聂辰轩问。
“卖烟的说是他说不准,老刀、哈德门、三炮台都是卖的很好的。后来那位小姐就指着一包烟问卖烟的,卖烟的告诉她,说那是仙女牌香烟,是女人抽的。后来那位小姐就买了那包仙女牌香烟。”
“接着说。”
“那位小姐买了香烟,又去了一个卖瓜子的妇人那里,先是试了试瓜子,又说要五香的,再后来就各买了两包。其中两包是混在一起包的。还有两包是分开的。”
聂辰轩捏着下巴自语了一句,“看上去都像是在接头,让人盯着那两个小贩了吗?”
“已经派人盯着了。”坐在前边的人回答。
“尤其盯住那个卖香烟的,关键是查清楚他们离开后接触的人。”聂辰轩说,“还有,在那两个小贩的身份查清楚之前,安排个有经验的人小心盯着这个顾婉言,不要让她察觉,免得打草惊蛇。一旦查出小贩有问题,立刻控制陈斯珩和顾婉言。”
方美颐轻叹了一声,“你啊,有些时候就是疑心太重。陈先生并没有交代顾小姐买哪个牌子的香烟,她去向小贩问一问不是正常的很吗?要说买瓜子,这么潮的天气,不尝尝怎么知道瓜子是不是酥的。”
聂辰轩并不这么认为,“我之前就让人盯过陈斯珩,这个顾婉言就住他的楼上,他们又是恋爱关系,顾婉言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陈斯珩抽哪个牌子的香烟。”
“就算是这样,那她也可能就是想捉弄一下陈先生,毕竟陈先生约了别人看电影这事,她心里是呕着一口气的。”方美颐说,“再说了,她心里若真有鬼,明知道你的身份,还去买来一包仙女牌香烟叫你怀疑?我是看不出那个顾小姐是这么蠢的。”
“那买瓜子呢?”聂辰轩问。
“那就再正常不过了。”方美颐说,“若是叫我去买,我也会各买一包。”
“怎么说?”
方美颐说道:“一场电影看下来,一包瓜子自然是不够的,若是只买清淡的,吃起来没多少味道,可若是都买五香的,电影看到一半就该吃齁了,哪还有心思再看接下来的电影。这样混搭着,既吃得有味道,又不觉着齁,到了电影散场,正巧有些渴了,再去买一瓶冰镇的可口可乐,这个时候喝起来才是最痛快的。”
“不管怎么说,这都只是猜测。”聂辰轩说,“你若有空,便安排一下,试探试探这个顾婉言。”
方美颐显出一丝无奈,“看来不弄清楚这位顾小姐的底细,你是放不下心来的。”
聂辰轩在她那腿上轻轻拍了拍,“万事小心一点终归没有坏处。”
方美颐又不免好奇的问:“这个陈先生也是最近才听你提起,可我怎么觉着,你对他格外上心。”
聂辰轩说道:“黎主任要调我去特工总部总务处任处长,会计、财务各种杂事都也归在其中,还要监管下边各公司、银行的财务。不止如此,我依然兼顾着永华航运公司的运营,我一个人是根本顾不过来的,所以要寻个可用的人来帮我。”
“你觉着这个陈先生是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是有才干的,而且办事也稳当。且我也查过,他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背景也不复杂。虽说他父亲过去倾左,但对他没有起到多少影响,且他父亲又已过世。这个人应是没有什么问题,否则,吴锡浦也不会把他引荐给我。”
方美颐听他提起吴锡浦,不免提醒道:“吴锡浦可不会平白无故推荐个人来,何况是一个堪用的人。”
聂辰轩浅浅一笑,“这话倒是不假,不过吴锡浦的目的也是与我不谋而合。再说这个陈斯珩无非就是中间传个话,两头捞点好处。”
方美颐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才多长时间,你过去用人可不会这么草率。”
“难得一个合适的人选,往后在许多事上,这个人都派得上用场。所以我才会要事事都查个清楚,如此才好安心。”
方美颐微一点头,“我看,不如哪天凑个牌局,把黎太太、吴太太也请来。既然那个陈先生是吴锡浦推荐给你的,眼下又要去76号就职,那两位太太若是知道顾小姐是陈先生的女朋友,定然也会想去试探清楚。”
“这主意倒是不错。以吴太太的性格难免会叫顾小姐有些吃不消,若是这个顾小姐果真没什么问题,那等牌局散后,你还好去安抚顾小姐几句,叫她念着你的好。”聂辰轩托起方美颐一只微凉的手,捂在手心里,“不过,想想这事还是稍迟些再说吧。”
“你不是急着试探那位顾小姐的底细吗?”
聂辰轩的目光里一丝狡黠,“这个顾小姐若是真有问题,与我们今晚头回见面,你便去邀她,她难免会有防备。倒不如先让人暗中查一查,看看这个顾小姐平日常去些什么地方,都接触些什么人。”
“横竖由你安排。”方美颐一只手拿着包搭在腿上,另一只手侧身将车窗摇高了些,“要说女人常去的地方,不过就是百货公司、服装店、理发厅,横竖你让人盯着她了,随时可以把她的行踪告诉我,我若有空,就安排一次邂逅,等聊熟了,再邀她来家里,凡事顺理成章,她没了防备,便好借着黎太太和吴太太一起对她试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