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珩此刻还猜不出聂辰轩托他带的话里有什么暗示,但可以确信,这其中定然是有吴锡浦能听出的端倪。
这天回到家里,他将这日下午与聂辰轩的谈话细节告诉了顾婉言。
顾婉言耐心的听他细细道来,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猜测,面对他的疑惑,凭着她已知的情报推测道:“沦陷之前,这个里见甫就曾在上海开设了一家‘宏济善堂’,打着药店的招牌贩卖烟土。在那个时候,他就能在帮派林立的上海做烟土生意立足,显然不是一般的商人,这背后应该是有日本军部的支持。”
陈斯珩这时又想起一件令他不解的事,“吴锡浦运出上海的货物都是烟土、洋酒和女人用的奢侈品。如今兵荒马乱,这些东西运出上海能卖到哪儿去?”
“可能是运去重庆。”
陈斯珩听了顾婉言这话,越发不解,“那不是国统区吗?”
顾婉言说道:“在重庆的那些官僚眼里,国统区和沦陷区之间往来走私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事。那些官僚家眷过惯了奢靡的生活,又私藏了大量的黄金和银元,加之手握权力,不只借此满足物欲,更是操纵商人走私贸易,有些甚至是利用战备物资的交通线。”
“简直是毒瘤。”陈斯珩愤愤的一句。
顾婉言又说道:“你收集的这些情报很有价值。”
陈斯珩的指尖把玩着一只打火机,“这也算情报?”
“当然算。”顾婉言说,“我会将这件事向上级汇报,只要密切追踪吴锡浦的这批货,掌握切实的证据,这些发国难财的**官僚和商人,将来都必须被清算。。”
陈斯珩见着顾婉言一脸的自信,试着说:“那我可以设法经手此事,查清楚吴锡浦装载那批货的船从上海出港的时间。”
“不,如果他们的货在重庆出事,吴锡浦和聂辰轩一定会详细追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环节。”
“那我能干什么?”
“你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打入76号,保证自身的安全。在此前提下,收集琐碎的情报信息提供给组织分析。”顾婉言说,“目前为止,你对每一件事都处理的很好。你应该已经取得了聂辰轩的信任,否则,他不会来说服你去76号工作。”
陈斯珩于此不以为然,“我看未必,如果聂辰轩信任我,就不会只在总务处给我安排了一个报账员这样一个最底层的职务。”
顾婉言并不这么认为:“这不一定就是聂辰轩不信任你,有可能是黎仕邨的安排。黎仕邨这个人几度易主,像他这种无视忠诚的人,以己为鉴,对人的疑心自然也重于常人。尤其是对于别人举荐的人,就是不怀疑你的身份,也会怀疑举荐人的意图。”
“这么说,聂辰轩的推荐倒成了个不利因素,看来往后要取信于黎仕邨是难了。”
“那也不一定,我会帮你的。”顾婉言神秘的一笑。
陈斯珩把玩着打火机的手指停了下来,“你怎么帮我?”
顾婉言没有细说,转而说道:“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
“还记得之前你掩护徐秋怡那晚的事吗?”
“记得。”
“我们的调查没有进展,始终无法确信那条交通线的哪一环出了问题。”顾婉言说,“现在只能设法从吴锡浦入手,打探出他的情报来源。”
“我会想办法试探。”陈斯珩说着,又问道,“那条线上的同志有没有提供什么线索?”
“除了一个目前还未联系上的同志,其他的人都已经问过,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顾婉言说。
“这个联系不上的人会不会有可疑?”
“可能性不大,他是个老交通员,叛变的可能非常小。”顾婉言说,“但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已经终止了那条交通线的所有活动,那条线上的同志也都转入地下。”
陈斯珩又说道:“那晚,吴锡浦没有认出徐秋怡,如果将她和她的接头人作为节点,那在那条交通线上,徐秋怡一侧应该没有暴露,暴露的是她的接头人一侧。”
顾婉言说道:“我们目前也是这样判断。眼下的麻烦是,暴露的不止一环。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交通员在家里遭到围捕时跳楼牺牲了,由此来看,敌人此前是循序渐进的秘密跟踪,暴露的范围无法估计。”
陈斯珩又回忆着那晚说:“所以现在是要弄清楚,最初是在哪一环暴露的?”
顾婉言点头说道:“不止于此,还要查清楚究竟是谁暴露了,怎么暴露的,调查清楚这些对我们今后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非常重要。”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情报的传递为什么要经手这么多人?”陈斯珩不解的问,“这难道不会增加风险吗?”
顾婉言解释道:“情报网本身就很复杂,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止是76号,还有特高课、宪兵队、巡捕房,更甚至还要防备军统和中统。
为了确保交通线两头的安全,每个交通员都会根据掩护身份划分活动区域,确保他们在各自区域内的各个接头地点出现都合情合理,每一个交通员也不是单独行动,还有掩护的同志以伪装身份暗中同行,在万一遭遇不测时,负责掩护交通员脱身,或者接替交通员转移情报。
正常来说,即使有交通员暴露,甚至被捕,也有应对方案,被捕人员会用预备的假情报误导敌人。这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赢得时间应对,尤其是确保地下领导小组和地下电台的安全。否则、地下领导小组一旦暴露,我们在上海的情报网就会陷入无序状态,这是最危险的。而失去电台,就失去了与上级的联络,重要的情报无法及时传递出去。”
陈斯珩依旧不解的说:“可交通员如果抓捕,携带的情报应该很难避免泄露。”
顾婉言摇了摇头,“情报是用密码传递的,就连交通员也看不懂情报的内容。即使情报被敌人截获,在不知道解密方式,也没有密码母本的情况下,敌人解密情报信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明白了。”陈斯珩说:“接下来,我会尽快想办法试探吴锡浦,设法探出一些信息。”
顾婉言又提醒道:“但切忌冒险,任何时候都不能以暴露身份为代价。”
“我会小心的。”
顾婉言再次强调说:“你要记住,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潜伏,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做到绝对避免一切暴露的危险。”
“我知道了。”陈斯珩望了一眼窗外,喝了一口水,又转而问了句,“天晚了,你这里有晚饭吃吗?”
“有倒是有,不过是中午剩下的。”顾婉言指了指墙边的斗柜,“你要不嫌弃,我再去煮点米饭。”
陈斯珩看着墙边的斗柜上用报纸盖着的一只盘子,“不用了,等一会儿小贩来,再买两只粽子好了。”
“我还有酱瓜。”顾婉言拿了一只碟子,从床下边拖出一只玻璃罐子,用筷子夹出两根酱瓜,“你等等,我去楼下灶披间切一切。”
“不用了,一人一根,正好。”陈斯珩把斗柜上一盘红烧冬瓜摆去小桌上,“这还真有点像是在过小日子。”
“你今天和上回可不太一样。”顾婉言笑了笑,将盛着酱瓜的碟子摆去桌上。
陈斯珩拿出钱包,取出里边的钞票,递去顾婉言面前。
“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陈斯珩说,“一个雌老虎,跟了个在外边搞花头的男人,当然是要把他口袋里的钱管的死死的。”
顾婉言扑哧一笑,“那这钱我就替你保管着。”
“不用替我留着。”陈斯珩看着盘子里贴着盘底的几片冬瓜,“总吃得这么素可不行。我知道你们讲究节俭,但这些钱不在经费之内,吃的像样一点,总不算违反规定吧。”
顾婉言坐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后方的同志比这不知道要艰苦多少倍,他们很多人甚至已经几年没有吃过一碗白米饭,一个白面做的馒头了。我们在这里活动的经费都是他们紧衣缩食一点一点省出来的。所以,我们利用掩护身份赚的钱都会尽可能用在经费上,减少后方同志的负担。”
“我知道。这些钱既然交给你了,就由你自己决定。”
“你误会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如果不是为了任务需要,我还是希望能保持节俭的习惯,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花销。”顾婉言说,“至于这些钱,我会暂时替你保存。”
“也好,接下来就会有用钱的地方。”陈斯珩说。
“是有什么安排吗?”
“算是也不是。你的那些衣服和鞋都旧了,上回去吴锡浦家里,你那只手包也有些寒碜,好像还修过。”陈斯珩说,“女为悦己者容,这话是有些道理的。一个纠结于爱情的女人,越是吵吵闹闹,就越没有安全感,在爱的男人面前便越是要妩媚才好。你若总是这么不讲究,往后和吴锡浦、聂辰轩那些太太们打交道,难说他们不会怀疑你对我的感情是装的。”
顾婉言细细想来,觉着他这话也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做?”
“先抽空去云裳服装店让老范做一件旗袍。”陈斯珩说,“选烧花绒的面料。”
顾婉言听着这话,不免有些费解,“这天气眼见就要转凉了,选了烧花绒的面料想来也是穿不了多少时日,就是要做一件,至少也该选适宜秋天的面料。”
“这你就不懂了。”陈斯珩说,“唯有这样,才好叫人觉着,你是因了我在外边风流,时常与我吵吵闹闹。”
“这也能看得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陈斯珩说,“男人安分,女人才会勤俭持家。这男人要是在外边不三不四,钱省下来也是让他拿去叫别的女人快活,还不如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哪里还会去算计钱花得值不值当。尤其是吵了架的时候,赌气跑去做了一件没几天好穿的旗袍,叫男人见着生气,心里才真真是痛快呢。”
顾婉言一时忍俊不禁。
陈斯珩用指尖敲了敲扶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可别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
顾婉言摇了摇头,“我是笑你那句,叫男人生气,心里才真真是痛快。你这话我要记下来,写进小说里去。”
“你还真得记在心里。”陈斯珩的脸上丝毫没有笑容,反倒是不经意的泛起一丝隐隐的愁态,他自己亦有察觉,于是故意低头点了一根香烟,避开顾婉言的视线,又说道,“要装成另一个人,就得在人前把自己真真活成另一个人。”
顾婉言点了点头,“我在这种事上没多少经验,往后你要多教教我才好,免得到时候人前漏了马脚。”
“用不着心急,慢慢来。”
顾婉言摇了摇头,“我要尽快寻一个机会和黎仕邨的太太虞若卿见一面,这样才能尽快给黎仕邨留下一个值得信任的印象。”
陈斯珩不免好奇的问道:“你和黎仕邨的太太是有什么交情吗?”
“我和她倒没有交情,不过我姐姐和她却有些渊源。”顾婉言说,“上级安排我和你搭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以我看,那些人未必会念旧情,何况还是隔了一层关系。”陈斯珩说。
“还是值得一试的。”顾婉言向他说起此中的缘由,“民国二十一年,黎仕邨被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拘捕期间,我姐姐收留过他的太太虞若卿。而虞若卿对黎仕邨又不只是情,亦是有恩。所以应该可以借此在短时间内拉近与黎仕邨的关系。”
陈斯珩认同的微一点头,又不禁皱起眉头,“现在难的是,你要怎么和虞若卿见面。若是登门拜访,未免有些刻意,难保人家不会多心。”
顾婉言于此也认同,“最好是制造一个邂逅的机会。”
“这事还是要等个适宜的时机,暂且从长计议的好。”陈斯珩说话间拿起筷子,看着盘子里那几片冬瓜,端起顾婉言用冷饭简单做的一碗茶泡饭,只就着酱瓜咽了两口,终是又放下碗,看着窗外,有所盼望的等着传来小贩的叫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