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双子门 第九十八回 拒献土赵襄独不从 掘晋水智伯淹自身

诗云：向闻洪水汨山陵，复见壅泉灌晋城。能令阳侯添胆大，便教神禹也心惊！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赤市识破智伯奸计，说与部众，随从深以为然，皆都心怀恐惧。哪知随行副使甚为乖巧，又且多智，于是便献计道：“此事易为耳。先生只作不知其谋，待智伯饯行之际，托病不出，要求便在晋国疗疾。其后却觑个方便，借口国中有急，留书便走，岂不是好？”赤巿笑道：“此计难登大雅之堂。但也只有以毒攻毒，顾不得许多矣。”果依副使之策，装作旧病突发，倒在馆驿，寸步难行。智瑶未辨真伪，谋卫计划就此落空。

智瑶一计不成，又思一计。待吴使离晋归国之后，讨伐卫国之念不息，遂又仿效当年先祖荀息假道伐虢之计，先送给卫侯四匹良****一璧。卫侯欢喜笑纳，并设宴大会群臣，以示庆祝，与会群臣并得智伯使者犒赏。卫国众臣皆都大悦，盛赞晋卿智伯大德，惟大夫宁文子突发警觉，面有忧色，提醒卫侯道：“臣闻无功不受其禄，无力不受其赏，智伯忽赐无功之赏，主公还请留意详察！且驷马整璧，乃小国进献大国之礼，今晋国反送于卫，必是居心叵测，不可不防也。”卫侯闻而大悟，由是不动声色，待晋使方去，便令加强边防。其后不久，智瑶果然带领晋军前来偷袭，因见卫国防备甚严，于是叹道：“卫国必有能人，猜透我计，不可伐也。”只得下令退兵，伐卫之谋于是再次落空。后人读史至此，不由讥道：“韩、魏不受万家之邑以骄智伯，此亦璧马之遗也。智伯以此蛊卫，而还以自蛊，何哉？”

两次计谋落空，智瑶贼心不死，又思一计。忽一日，对外宣布嫡长子智颜有罪，要将其发配楚国为质，并使百乘战车押送。消息传到卫国，南文子再次警觉，乃入见卫侯道：“臣闻智瑶嫡子智颜有德，并无过错。今无故便遭其父驱逐，且以大队人马押送，又途经我国，此事蹊跷，不可不防。主公可派人前往彼来路打探，若智颜所带车辆超过五乘，则命严密布防，千万不可放其入境。”卫侯准奏，再次依言而行。智颜果不得入卫，只好原路返回，还报其父。智伯闻而仰天长叹道：“卫国能人，尚未死乎？”三次伐卫计划，就此流产。

三次伐卫不成，智伯果然多智，便不在此纠缠，反将目光投向中山，图灭其属国夙繇。虽定攻击目标，只是苦于道路崎岖，不好行军。经过一番思考，智瑶又得一妙计，遂命人铸造大钟一口，派使赐予夙繇国。其大钟口径经过专门设计，正好等同于战车两轨之距。巨钟铸就，反请夙繇国君派人来取。夙繇国君不敢不受，于是命人开路取钟，工程糜费钟价百倍。结果取钟之路一旦修通，智瑶就率晋军沿路北伐，一举攻破夙繇国，并其地而有之。

转眼之间，便至周贞定王五年。智瑶再次率军攻郑，赵毋恤率军从征。晋军很快攻入郑国纵深，连克数城，进而围攻郑都。郑军在都城南里防御，战于桔秩之门。晋军将攻城，智伯命赵毋恤先攻，毋恤却推智伯先入，二卿发生矛盾。郑国趁此急向齐国求救，晋国闻齐出兵，便即撤军，但郑国九座城邑此战归晋。智伯归国，遂召诸臣密议，问有何妙计除去赵襄子，以泄己愤。谋士絺疵进策道：“今智、赵、韩、魏四卿位均力敌，我若一家先发，彼必三家合力拒之，并无胜算。明公若泄私愤，不如以直接谋取晋室为上；则若谋晋，须先削三家之势也。今越国方盛，晋失主盟，主公可假传晋侯之命，托言兴兵与越争霸，令韩、赵、魏三家各献地百里，民万户，率其赋收以为军资。三家若从命割地，明公则坐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强，三家日削。若有不从，则矫晋侯之命，率军先除灭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赞道：“善哉！此计甚妙，卿真乃智谋之士也。然此三家之中，当先从那家割起？”

絺疵答道：“智氏与赵有隙，若先自赵始，必遭其拒，其后便不易行。若依臣计，韩虎性格怯懦，畏首畏尾，不如先韩次魏。韩、魏既从，赵氏则不能独持异议也！”智瑶赞道：“卿言是也，韩虎虽然名虎，实乃犬羊之辈耳。”即遣族弟智开先至韩虎府中，探其口风态度。书中暗表，韩虎谥号韩康子，韩简子不信之孙，韩庄子庚之子，韩氏第十代宗主也。正在家中闲坐，忽闻报说智开来访，不敢怠慢，遂亲迎出府，延入中堂，叩其来意。

智开依兄之嘱，也不与韩虎客气，开门见山说道：“吾兄奉晋侯之命，欲治兵伐越，令三卿各以采邑百里入于公家，取其赋收以充公用。吾兄故命某来致意尊公，愿乞地界回复。”韩虎心中疑惑，含糊答道：“子且暂回，来日即当报命。”智开辞去，韩康子便召集群下问道：“智瑶以伐越为名命我割地，实欲挟晋侯以弱我三家也。我欲兴兵伐之，卿等以为何如？”谋士段规奏道：“智伯假传君命以削吾地，若擅自用兵，是抗君命也，彼将借以罪我，不如许之。彼既得我地，必又求之于赵、魏，两家若不听从，必相攻击，我可随其后也。”

韩虎赞道：“善哉！此谓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其两家若都听从，肯于献地，则又如何？”段规笑道：“其两家皆献，则我只先献一时而已，又并不单独吃亏，又有何碍？”韩虎醒悟，因而大笑，就此听信段规之策，便令其画出百里地界之图。来日一早，主仆二人亲入智伯府第呈献。智伯大喜，特设盛宴于蓝台之上，以款待韩虎。饮酒中间，智伯命左右取画一轴，悬于堂上，请韩虎品鉴。韩虎观之，乃鲁卞庄子刺三虎之图，上有题赞云：“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韩虎看罢，不解其意。

智伯见韩虎发呆，乃戏谓道：“某尝稽诸史册，列国中与足下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今与足下，正好鼎足而三！”韩虎闻之，心中不悦。段规侍侧，开口说道：“大夫名讳，非国君不能直面呼之，礼也。明公与我主皆为晋国大夫，同殿称臣，今戏吾主，毋乃甚乎？”智瑶回首，见段规生得身材矮小，立于智伯之旁，才及乳下，不由婉尔，遂以手掌拍其头顶，戏言道：“你小儿何知，亦来饶舌？则三虎所啖之余，得非卿耶！”言毕，拍手大笑。段规大怒，因无主人吩咐，因此不敢反驳，只以目视韩虎。韩虎亦怒，但佯作酒醉，闭目应道：“画是好画，题赞亦佳。在下名列三虎，甚有幸焉！”遂托醉辞去。

列位看官！你道此鲁卞庄子刺虎，是个甚么典故？且听说话人讲来便知。卞庄子者，乃春秋时期鲁国卞邑大夫也；卞邑者，今之山东泗水县泉林镇卞桥村也。《战国策·秦策二》载：“作馆庄子，馆谓逆旅舍，其人字庄子，或作卞庄子。”又《论语·宪问》：“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由此可以证明，卞庄子实有其人，且是鲁国著名勇士，能够独力与虎格斗。《韩诗外传》卷十记载，卞庄子至孝，其母在世时随军作战，三战三败，朋友以其为耻，又被国君当殿羞辱。及其母丧三年，鲁国兴师伐齐，卞庄子从战，三战三获敌人甲首，以雪昔日败北之耻；最后又独自斩杀七十敌首，因而阵亡。刘向《新序》，亦载其事。据《史记·张仪列传》：“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韩虎怀愤告辞而去，智国劝谏智瑶道：“韩虎前来献地，本是好意趋奉。主公当面戏其君而侮其臣，韩氏之恨必深，若不备之，祸且至矣！”智伯亦知自己所为甚是过分，但不肯认错，闻听此语，更瞋目大言道：“我不祸人足矣，谁敢兴祸于我？”智国答道：“蚋蚁蜂虿，犹能害人，况君相乎？主公不备，异日悔之何及！”智伯借酒狂言道：“休说区区一个韩虎，便是韩、赵、魏三家来战，又当如何？吾必效鲁卞庄子，一举而刺三虎！蚋蚁蜂虿，于我何患哉？”智国听罢，叹息而出。韩氏既献其邑，智伯遂于次日再遣智开为使，复求地于魏桓子驹。魏驹闻言怒发，欲当面拒之，谋臣任章奏道：“此乃智伯矫命，既求我地，便似韩虎般与之可也。失地者惧，得地者骄，骄则轻敌，惧则相亲。以相亲之众，以待轻敌之人，智氏之亡，立而可待矣！”魏驹称善，亦以万家之邑献之。智开赍持万家地图还报，智伯大喜，再遣兄智宵，往求蔡皋狼之地于赵氏。赵襄子毋恤怒道：“赵氏土地乃先君所封，祖宗所传，安敢弃之！韩、魏有地自予，吾不媚人也。”

智宵便以此言回报，且又添油加醋。智伯大怒，于是尽出智氏甲兵，复使人邀约韩、魏二家，共攻赵氏，且许诺道“及灭赵氏之日，与公等三分其地。”韩虎、魏驹惧智伯之强，且贪赵氏之地，于是各引一军，随同智伯向赵地征进。智伯自将中军，使韩军在右，魏军在左，杀奔赵邑。赵氏谋臣张孟谈侦知，奔告家主道：“三家同来，主公速宜逃难。”赵毋恤道：“我父临终遗嘱，异日有变，必往晋阳，今日是也！”遂携众臣，连夜逃奔晋阳。

赵毋恤到至晋阳，百姓皆感当年赵鞅、尹铎仁德，携老扶幼，迎接入城，驻扎宫馆。毋恤见晋阳城堞高固，仓廪充实，即时晓谕百姓，登城守望。因点阅军马器械，见戈戟钝敝，箭不满千，愀然不乐。张孟谈知道家主心思，复献计道：“臣闻董安于修治晋阳宫时，墙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筑之，主公何不发其墙垣，以验虚实？”毋恤闻而大喜，遂使人发其墙垣，见墙泥之内果然都是箭杆之料。于是又问：“箭矢已足矣，奈戈矛兵器何？”张孟谈道：“董安于建筑宫殿之时，堂室外廊皆练精铜为柱。熔而用之，铸兵有余也。”毋恤遂命再发廊柱，果然皆是已经锻炼精铜。遂使冶工碎柱，铸为剑戟刀枪，无不精利。由此发付国人，便得数万甲士。毋恤叹道：“甚哉，治国之需贤臣也！得董安于而器用备，得尹铎而民心归。天祚赵氏，其未艾乎？”张孟谈与众臣皆都称贺，于是厉兵秣马，军威大振。

不则一日，智、韩、魏三家兵到，分作三个大营，连络而居，将晋阳城围得铁桶相似。晋阳百姓个个情愿出战，人人欲要迎敌，青壮老少，齐赴宫前请令。赵毋恤见民心可用，议于众臣，张孟谈进言道：“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不如深沟高垒，坚闭不出，以待其变。韩、魏向来无仇于赵，反而有隙于智氏，此来随征，是为智伯所迫耳。两家割地，更非出于本愿，故三家虽然联军，实不同心。臣谓其不出数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主公姑且待之。”赵毋恤深纳其言，乃亲自抚谕百姓，同上城墙，示以协力固守之意。于是晋阳军民互相劝勉，虽妇女童稚，亦皆愿效死力，搬石运矢，不亦乐乎。三家围困晋阳岁余，不能取胜。

眼见士气低迷，粮草渐缺，智伯无计可施，遂引韩康子与魏桓子二卿，乘小车周行城外，探视地形。见晋阳城固若金汤，遂长叹道：“早闻此城乃是当年尹铎与董安于合力所建，坚如铁瓮，今观果然。如此坚固，安可破哉？”边说边走，行至一山，见山下泉流万道，滚滚望东而逝。智瑶望水半日，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叫道：“有天兵可助我，今可成功矣！”遂拘土人向导，问此水何名。土人答道：“此山名曰龙山，因山腹中有巨石高悬如瓮，故又名悬瓮山。晋水自此东流，出山后与汾水汇合，此泉便乃是晋水发源之处也。”智伯又问：“此泉水离晋阳城几何？”土人答道：“自此至城西门，正好有十里之遥。”

智伯闻言大喜，重赏土人使退，遂登山顶以望晋水。看罢复又下山，绕城东北，再仔细相度一回，喜不自胜，乃谓于诸将道：“老天爷！何不使我早到此山勘察？使我数万大军，徒费这年余之功！”韩、魏二卿随侍在侧，听其自言自语，不明其意，也不敢问。智伯遂唤过二卿，指晋阳城说道：“我欲引晋水灌城，二公以为如何？”韩虎吓了一跳，瞪目问道：“晋水东流，安能决之使灌西边之城？”智伯冷笑道：“吾非引晋水直灌晋阳城也。二公请看，晋水发源于龙山，其流如注，湍急至甚。我若于山北掘成大渠，预为蓄水之地，后将晋水上流坝断，使水不归晋川，则势必尽注新渠，形成汪洋。方今春雨将至，山水必然大发，俟水至之日，决堤灌城，其将若何？”韩虎叫道：“则城中之人，皆为鱼鳖矣！”

魏桓子在傍听得清楚，脱口叹道：“此计妙哉！但亦甚毒也。”智伯笑道：“不狠不毒，焉能成其大事？计议既决，今日便须派定任务，我三家各司其事，不得有丝毫松懈。根据我三家扎营之所，韩公可守把东路，魏公守把南路，各自看住水渠。须早夜用心，以防洪水奔突。某将大营移屯龙山，兼守西、北二路，专督开渠筑堤之事。”韩、魏见其调度有方，条条有理，各自领命辞去。智伯回至大帐，传下号令，就命拔营起寨，移军至龙山之坳；后命各营将士多备锹锸，凿渠于晋水之北，垒起高堤，坝断泉流，蓄水成湖，名曰智伯渠。

期月之后，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骤涨，渠高顿与堤平。智伯使人决开北面，其水从北溢出，竟灌入晋阳城来。刹时之时，水声犹如牛吼，晋阳城顿为泽国。然城中虽被围困，百姓向来富庶，不苦冻馁，况城基十分坚厚，虽经水浸，并无剥损。过数日，水势愈高，渐渐灌入城中，房屋倒塌淹没，百姓无地可栖，无灶可爨，皆构巢而居，悬釜而炊。赵毋恤与张孟谈乘竹筏周视城垣，但见水声淙淙，城外一望尽为江湖，再加四五尺，便既冒过城头。赵毋恤心下惊恐，且喜守城军民昼夜巡警，未尝疏怠，于是叹道：“今日方知尹铎及董安于之功！然而倘若山水再涨，阖城俱为鱼鳖，将若之何？”张孟谈道：“智伯虽然多谋，然韩、魏献地，未必甘心。臣请今夜潜出城外，说韩、魏反攻智伯，主公但令诸将多造船筏，磨利兵器，准备反攻。倘徼天之幸，臣说得韩魏二家反水，智伯首级指日可取！”赵毋恤许之。

张孟谈早知韩康子屯兵东门，乃假扮智伯军士，于昏夜缒城而出，径奔韩寨。韩虎命入，问道：“智伯有何密令？”张孟谈请摒左右，然后言道：“某非智氏所遣，实乃赵氏之臣张孟谈也。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故遣臣假作智伯家兵，夜潜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韩虎吃了一惊，沉吟片刻，便道：“有话讲来，有理则从。”孟谈便道：“昔六卿和睦，同执晋政，范氏、中行氏自取覆灭，今存四家。智伯恃强，以夺赵氏蔡皋狼之地为名，纠合韩、魏，实欲灭赵氏也。赵氏亡，则祸必及于韩魏，公其思之。今韩、魏从智伯攻赵，指望三分赵氏之地，然韩、魏因何又割万家之邑，以献智伯？二家世传疆宇，彼尚垂涎夺之，况望分赵氏之地哉？赵氏灭，则智氏益强，韩、魏复能与之争乎？即使果能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不复夺乎？将军度之！”

韩虎信以为然，便问：“以子之意，我当如何？”张孟谈答道：“依臣愚见，明公莫若与我主私和，反攻智伯。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三君同心分之，且除异日之患，世为唇齿，岂不美哉！”韩虎信以为然，遂留张孟谈于营，密召段规，与之计议。段规前受智伯之侮，怀恨在心，深赞孟谈之谋。韩虎遂使张孟谈与段规相见，二人深相结纳，密谋叛智之策，引为知己。次日一早，段规亲往魏桓子营中，密告叛智之计，然后说道：“我主欲反智伯久矣，不敢擅便，特请将军裁决。”魏桓子道：“我亦恨智瑶悖慢，但当熟思，不可造次。”二人计议良久，段规辞去，还报家主。张孟谈便知离间已成，遂潜回晋阳，归报赵襄子。

逾数日，智伯治酒，请韩、魏二将军至悬瓮山，同视水势。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遥指晋阳城道：“此城不没，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足速亡耳。”魏驹与韩虎闻听此言，忽思自家封邑安邑及平阳皆处诸水环绕之处，不由皆有惧色。须臾席散，二卿辞别而去，絺疵谓智伯道：“韩、魏二家必反，公知之乎？”智伯问道：“何以知之？”絺疵道：“但观其色知之。主公约于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晋阳城旦暮必破，二家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智伯道：“二氏与我正当欢然同事，彼有何虑？”

絺疵道：“主公适于席间酒醉，失口言及水不足恃，适速其亡。夫晋水可灌晋阳，汾水亦可灌安邑，绛水可灌平阳。主公言及晋阳之水，二君安得不虑？”智伯信以为然，遂复治酒营中，召韩虎、魏驹饮宴，于席间诈言道：“昨有人言，二卿将有叛变之意，不知果否？”韩虎答道：“元帅何出此言？此必赵氏欲离间吾三人，使元帅疑我二家，因而脱祸耳。”魏驹亦接口答道：“城破在迩，谁不愿剖分其土，乃舍目前必获之利，而蹈不测之祸耶？”智伯时已酒至半酣，再次口不择言，笑道：“吾知二位必无此心，实乃絺疵过虑也！”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背上冷汗直冒。韩虎便道：“元帅若信家臣之言，则我二人请退，以保项上首级。”智伯由壶中抽出一箭，双手折断，起誓道：“今后再若彼此相猜，有如此矢！”韩、魏拱手称谢，将晚而散。二卿方出，絺疵随后入见，问智伯道：“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卿？”智伯大为惊奇，顺口问道：“卿未与席，何以知之？”

絺疵道：“适才臣遇二君于辕门，见其对臣凝目而视，面带愧恨，已而扭头疾走。此乃是其二人心中有鬼，又自知其谋已泄之态也。臣故知主公已将臣之密语，透露于彼。此二人既有惧恨之态，必谓臣已尽知其反情，故此遑遽，则回营之后，必将即日发动变乱也。望主公立刻擒而杀之，否则噬脐何及！”智伯笑道：“子甚多智，然亦多疑也。适才于席间，我吾与二卿折箭为誓，今后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絺疵惊怔半晌，退而叹道：“智氏自负若此，命能久乎？”乃诈言隐疾复发，需求医治疗，遂逃奔秦国去讫。

便说韩虎、魏驹二人，从智伯营中归去，路上相互言道：“今日之事，虽智伯不疑，但絺疵已看破我等心中所思。若复向智瑶进言，我二人焉能自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共同还至韩虎大营，请出张孟谈，三人歃血为盟，共订约期道：“明日夜半，决堤泄水，改灌智氏大营。晋阳之军只看水退为信，便杀将出来，共擒智伯！”张孟谈领诺入城，报知赵襄子。赵毋恤大喜，暗暗传令，命饱食战饭，军民各自结束停当，等待水退。

次日三更，韩虎、魏驹果依盟约，暗使人衔枚出营，奔上智伯渠，袭杀守堤军士，于西面掘开水口。一刹时间，水从西决，如同天崩地裂，声如雷鸣，倒灌入智伯之寨。于是满营三军中乱，一片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大水已及卧榻，衣被俱湿。智伯道是守堤军士巡视疏虞，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军马未集，水势益大，大帐已经倒塌，侍卫急将主帅扶出，放眼望去，大营已处于一片汪洋之中。众军皆于水中挣命，三停官兵，已成浮尸。智伯大骇，水将及颈，手足无措。却得智国、豫让驾舟而至，将家主扶入舱中。

智瑶在船上回视大营，只见波涛滚滚，营垒俱陷，不由心中凄惨，便对豫让泣道：“天不助我！半年来辛苦蓄水筑坝，何期倒灌入我自家营中？”智国叫道：“兄长到此时还在梦中未醒！此水必是韩、魏二贼所放也。”智伯尚犹未信，忽闻远处鼓声大震，两只水军驾舟杀至，为首者正是韩虎、魏驹，趁著水势杀来，口中叫道：“生擒智瑶来献者重赏百金！”智伯这才相信智国之论，仰天叹道：“悔不听絺疵之言，果中韩、魏两家诡计！”

豫让此时无心听他悲叹，起身点手呼船，叫道：“事急矣！主公可从山后逃匿，入秦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掩护主公脱身！”话犹未了，踊身跳向对面战船，便如大鹏展翅，牢牢扎足船首，稳如泰山。智伯见此，遂命智国棹舟疾走，绕过龙山，向西逃命。未料刚刚转过山背，只见对面已有十只战船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当先船头之上立定一人，便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杀气弥天，高声喝道：“贼杀才，哪里去！”声如巨雷。智伯闻言惊惧欲绝，抬头看时，见来者不是赵襄子毋恤，却是谁人？原来毋恤早就算到智瑶必奔秦国，故遣张孟谈跟从韩、魏二家追逐智军，自引一支舟师埋伏于此，果然等个正着。

智伯一阵惊慌之后，迅即镇定，出舱立于船头，夺过侍从手中长戟，对赵襄子喝道：“天不佑我，功败垂成。来罢，今日不是你，便是我！”说罢抖动戟杆，振奋神威，便待交手对敌。赵襄子摘弓搭箭，笑道：“水上交锋，谁跟你耍戈弄戟？若失足落水，当此春寒料峭之际，可不是玩的！”说罢将右手一松，弓弦响处，智伯颈喉处早中一矢，当即撒手扔戟，死于船头。智国见状大惊，自知不是赵襄子对手，遂纵身入湖，投水溺死。赵襄子大喜，便呼拢船，命将智伯首级割下，提在手中，恨声不绝。其后漆其头颅，竟为溲便之器。

且说豫让奋勇迎战，争奈寡不敌众，手下散绝。及闻智伯被杀，遂跳水逃生，往石室山中藏匿去讫。智氏全军尽没，韩赵魏三家收兵，拆毁坝闸，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得安。毋恤与韩、魏二卿议道：“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韩、魏二人深以为然，遂回军绛都，以叛逆之罪围攻智氏府宅。须臾之间攻破其家，男女屠戮俱尽；又引军尽杀智氏宗族同党，更无一个漏网，惟智果已改姓辅氏，得免于难。正是：虽说兄弟如手足，壮士断腕为保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