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双子门 第五十九回 拒明谏孤将报昭公 说隐语二卿激庄王

诗云：昔年华督弑殇公，华耦今朝又行凶。贼子乱臣原有种，蔷薇桃李不相同！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宋昭公闻听荡意诸谏劝，不耐烦道：“正因国内大饥，寡人更应不时出猎，大获禽兽，以充众卿之食。卿以此谏，岂不狂悖！”荡意诸闻此，只得半露实情，旁敲侧击道：“臣忧宋国之危，不在官民之饥，而在于宫墙之内也。主公必要出猎，恐不能返。”昭公虽然暴虐，但却机智过人，早已听出其言外之意，点头说道：“彼若为逆，早晚必发。我虽在国中，其能免乎？”乃召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二人上殿，命带兵用心居守国都，严防国人为乱。又命尽搜府库财宝，以车载之，密藏军中，率军出城，望孟诸进发。

宋昭公才出城未久，襄夫人便遣人往召众卿诸孙，说有要事，令皆入宫商议。众卿诸孙闻召而至，襄夫人立命将华元、公孙友留于宫中，夺其兵符将令，付予公子须，使率兵闭门守城，严防出入。又命司马华耦持太夫人私玺符节，宣谕军中将士道：“奉襄夫人命，杵臼无道，今废除之，扶立公子鲍为君。”都中将士闻听此令，皆都踊跃答道：“废暴立贤，我等无不从命！”国人闻之，亦无不乐从。司城荡意诸见城中果然生变，急驰出城，追及昭公队伍，将其事以告。昭公道：“悔不听贤卿之言。然事已至此，复将奈何？”

荡意诸道：“主公手中有兵，国库财帛亦尽在营中，可以之出奔他国，再图后举。”昭公叹息道：“上自祖母，下及国人，无不与寡人为仇，则诸侯谁肯容纳我者？与其客死他国，我宁死于故乡耳！”乃下令停车治餐，使众军饱食。又对左右众将道：“今日之变，罪在寡人，与汝等无干。今当永别，无以为赠，国中宝玉俱都在此，分赐尔等，各自逃生可也！”左右闻听此言，皆都哀泣，跪叩奏道：“请主公先行，我等殿后。倘有追兵，愿拼死一战。”昭公亦下泪道：“战之不胜，徒杀身无益，且死者皆我宋人，寡人何忍！”

君臣正说话间，忽见远处尘头大起，马蹄动地，一支人马如风似箭，自都城方向奔至。荡意都登车望其旗号，复下车奏道：“是华耦率众出城，追杀主公来也。”未待昭公起身登车，华耦率兵已至，团团围住，向众军高声喝道：“奉襄夫人及新君之命，单诛无道昏君，不关众人之事。凡弃械归降者，免究其罪。”连呼三次，昭公左右皆都奔散，惟余荡意诸仗剑立于昭公之侧，以及身周数十必腹家兵。华耦乃对荡意诸道：“民心向背，至此昭然。且襄夫人之命，公独不闻乎？”意诸道：“某为人臣，只知有今日主公，不知有先君遗孀！”华耦便不与其纠缠，操戈直逼昭公。荡意诸以身相蔽，挺剑格斗，不肯后退半步。华耦尚有不忍，众军道：“似此愚顽，留之何用！”于是挺戈齐上，先杀意诸，后杀昭公。

华耦叹息数声，命将荡意诸及昭公就地掩埋，引军回报。襄夫人闻昭公已死，遂命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拥立公子鲍为君，是为宋文公。众卿朝贺已毕，文公赐宴，华耦醉而归府，当夜患心疼疾病，有人谓是弑君之报。文公嘉悯荡意诸之忠，乃用其弟荡虺为司马，以代华耦。又命同母弟公子须为司城，以补荡意诸之缺。宋国之乱，就此止歇。宋国之乱闻于晋国，赵盾乃以弑君之罪，命荀林父为将，合卫、陈、郑之师伐宋。宋文公闻晋师来伐，急敛金帛数车，为犒军之礼，使右师华元前至联军大营，备陈昭公之暴，国人愿戴公子鲍之情，求和约成。荀林父因受其贿，遂与华元约盟，定文公君位而还。郑穆公叹道：“晋惟赂是贪，不能复伯诸侯矣。不如弃晋从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于楚王，复又背晋向楚。

周匡王四年，是为鲁文公十年。文公姬兴卒，嫡子姬恶嗣位，但被大夫襄仲杀之，复立文公庶子姬倭，是为鲁宣公，鲁国第二十任君主也。此亦为齐懿公四年，夏五月，懿公欲往西南门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车，阎职骖乘。便有近臣私下谏止道：“主公刖邴歜之父，纳阎职之妻，而君皆命侍于身侧，岂非取乱之道乎？”懿公笑道：“人生在世，皆贪富贵而忘亲情。我虽刖其父夺其妻，而予以富贵，彼岂敢反我？”乃命二人驾车游于申池。

君臣至于申池，懿公醉而苦热，命取绣榻，置于竹林密处，卧而乘凉。邴歜与阎职浴于申池，互相戏谑，邴歜乘醉折竹，击中阎职之额。阎职负痛，骂道：“断足子！”邴歜回敬道：“夺妻者！”彼此互骂，忽同时羞愧难当，对齐懿公仇恨不可遏制。邴歜见左右无人，知是皆都害热，各去乘凉，乃一时胆大，恶从心头起，与阎职议道：“今仇人醉卧竹林之中，从游者惟有你我，此天遣报复之机，兄谓如何？”阎职道：“公报刖父之仇，吾报夺妻之恨，有何不可？”二人意决，遂出池着衣，进入竹林。见懿公正在熟睡，内侍皆无，邴歜便取竹枝，以刀削之，利如钢针。阎职问道：“子欲何为？”邴歜道：“兄扼其喉，休使发声；某以此竹入其百会，其不死何为？则竹藏发内，更不见血，只说醉酒而死，神鬼莫能察也。”阎职赞道：“果然妙计！”于是上前俯身，死死扣住懿公咽喉。邴歜置竹针于懿公顶心，复取硬石在手，只一下便将竹针砸入百会要穴，直没针尾，滴血不出。可叹！懿公无声无息而亡，竟不知死于何人之手。邴、阎二人行凶已罢，复还池中戏水，若无其事。

直到夕阳西下，日色将晚，忽闻竹林中传来内侍叫声，惊怖异常。邴、阎二人这才出水披衣，跑入竹林，问何事惊叫。内侍指懿公尸体道：“主公未知何故驾薨，身体已冷矣！”二人故作不信，一探鼻息，一摸脉门。然后大放悲声，伏尸痛哭，如丧考妣。内侍由是不疑，只道国君醉死，遂舆尸回城，报与众卿大夫。上卿高倾、国归父聚集群臣商议，便请公子元即位为君，是为齐惠公。邴歜与阎职拜贺新君已罢，恐日久事泄，略作商议，便以大车尽装家资，再以骈车各载妻子，先出城往南缓行，不使人知；二人却依旧上殿侍君，不动声色。数日之后，惠公率众卿为懿公送葬，邴、阎二人御车随行。待众卿行大葬之礼，无暇他顾之际，二人悄悄驾车驶离，日夜兼程向南，与家人会合，逃往楚国去讫，按下不提。

列位看官！至懿公被杀，惠公即位，齐国五公子争位之乱到此终告结束。当初晋献公死后，便因诸子争斗而至动乱，几达二十年久。齐国在桓公死后，同样出现诸子争斗，其乱尤比晋国骊姬之乱还长，实是历史重复，骇人听闻也。齐国由盛转衰，霸主地位一去不返，原因便在于此。亦由此而起，导致君弱臣强，大夫渐渐主政，亦与晋国相似。此后春秋史便进入晋楚争霸、秦国东进时期。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辉煌，已成故事。

与齐懿公被弑同年，鲁文公姬兴卒，在位十八年。文公娶齐昭公女姜氏为夫人，生二子，长子名恶，次子曰视；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长子曰倭，次子名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长，但系庶出；而若论嫡子，则恶为长。故文公立恶为太子，使其承嗣。当时鲁国三家大夫交相为政，被称为“三桓”。哪三桓？乃是孟孙氏曰公孙敖，生子长曰谷，次曰难；叔孙氏曰公孙兹，生子曰叔仲彭生，又称叔孙得臣，为世子太傅；季孙氏曰季无佚，乃季友之子，生子名行父，又称季文子。三桓之外，又有鲁庄公庶子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东门，故称东门遂。自僖公之世已与三桓一同用事，与公孙敖为从兄弟，季孙行父乃为子侄一辈。

且说当文公在世之时，公孙敖娶莒女戴己、声己姊妹为妻，戴己生谷，声己生难。戴己病卒，公孙敖复聘己氏之女，莒人因声己尚在，当为继室，因此不允。公孙敖便诈言道：“我弟仲遂尚未娶妻，可与其纳聘乎？”莒人信以为实，由此许之。公孙敖因如莒修聘，替仲遂迎女归鲁。归途之中，因见己氏容貌绝美，是夜竟与其同宿，自娶归家。仲遂闻而大怒，欲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苦劝，复请文公出面，迫令公孙敖退还己氏于莒，以释仲遂之怒。公孙敖一心思念己氏，不能释怀。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丧，竟趁机私往莒国，与己氏相聚，不复归鲁。文公亦不追究，遂使其子孟孙谷袭父之爵，主祀孟氏一门。

其后公孙敖思国欲归，使子谷转请族长，东门仲遂道：“无入朝，无与国政，无携己氏，方可归。”公孙敖许之，此后归鲁三年，果然闭户不出。到第四年上，忽又渴念己氏，便尽搜家中宝货金帛，复往莒国，不复归鲁。孟孙谷逾年病死，子仲孙蔑尚幼，鲁侯乃立子谷异母弟孟孙难为卿。其后未几，己氏病卒，公孙敖复思归鲁，至齐病不能行，死于堂阜。

孟孙难将父归丧于鲁，自此不问政事，只待兄子仲蔑长大成人，便以卿位让之。季孙行父身为晚辈，每事不敢自专；而彭生仁厚，故此仲遂、得臣二人当权用事。敬嬴恨其子姬倭不得为嗣，乃重赂仲遂，并许诺道：“若使倭得为君，鲁国之政当与子共之！”仲遂满口应允，暗道：“叔仲彭生乃太子师傅，必不肯与我同谋。叔孙得臣性贪，可以利动之。”便以敬嬴所赐贿金分赠，并转述嬴氏委以国政之语。得臣既受其贿，于是便与仲遂同谋夺嗣。

便说鲁文公薨逝，世子姬恶即位，各国遣使吊问。齐惠公姜元遣人至鲁，会文公之葬，鲁人谢之，事毕商议答礼。仲遂忽思一计，谓叔孙得臣道：“齐、鲁世代交好，因孝公结怨，遂为仇敌。今齐侯公子元新立，先遣人来会葬我先君，此修好之意也。我可往谢，乘此机会结齐为援，以立公子倭，不亦可乎！”叔孙得臣鼓掌答道：“善哉，我当同行。”于是二人如齐拜贺新君，谢会葬之情。齐惠公赐宴，问鲁国新君何以名恶。仲遂乘机进谮道：“因其出生之时，太史占言不得享国，先寡君故以恶为名厌之。亦因此故，不喜此子。”

齐惠公奇道：“既云不得享国，又未得先君喜爱，则何必立为太子，承嗣君位？莫非再无其他公子，可托以国？”仲遂答道：“非也。先寡君庶长子倭为人贤孝，礼敬大臣，国人皆思奉以为君。但因非嫡出，故让位于恶。”惠公笑道：“我谓文公执拗，糊涂不明。虽曰立嗣以嫡乃为周制，但古来亦有立子以长之义。况既为长子，又群之所爱乎？”叔孙得臣闻此，再拜赞道：“常言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明公一语道破我国之弊。鲁国信奉周公之礼不移，向来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先君狃于常礼，弃倭立恶，国人不悦。上国若肯为鲁改立贤君，愿先结婚姻，其后行之有名。若公子倭得立为君，则臣等辅之，此后必重结齐鲁之好，专事上国，岁时朝聘，不敢有阙。”齐惠公大悦，因为盟誓，并设婚约。

仲遂与得臣既返，因有齐侯盟约，便大胆施行宫变。遂与敬嬴定计，使圉人伪报马生良驹，诱子恶往观，弟视与倭陪同。则伏刺客于厩，击杀恶、视兄弟；又骗太傅彭生入于厩所，复击杀之，埋尸于马粪之中，移出城外葬埋。完事之后，这才往报文公夫人姜氏，说君主姬恶与弟姬视往御厩观看母马生驹，皆被母马发疯踏死。太傅彭生往救，亦被踢成重伤，当场毙命。只因尸首面目全非，恐惊夫人；又妆太史卜曰今日大凶，故不敢停尸宫内，已抬出城外厝置。只待新君即位，便行大葬。姜氏闻说二子同日俱死，不由大恸而绝，死而复苏。

来日早朝，众卿闻说恶、视两位公子及太傅彭生之死，便知必系仲遂所为，皆都不敢明言。季孙行父私谓仲遂道：“子行此歹毒之事，众卿不言，自有天报。晋若来讨，何以处之？”仲遂不以为然道：“齐、宋弑其长君，尚不成讨，今二孺子被疯马踢死，又何讨焉？”得臣在旁，岔以他语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议立新君是为急务。公子倭贤而且长，宜嗣大位，尔众官更有何说？”百官见彭生已死，谁复敢言？乃奉公子倭为君，是为鲁宣公也。

仲遂复又献媚于宣公道：“臣闻母以子贵。主公既为鲁君，当尊敬嬴为夫人，使居正宫。”百官致贺，更无异辞。仲遂便亲引卫士，来请文公嫡夫人姜氏移宫。文姜闻说仲遂已扶公子倭为君，捶胸大哭，且哭且骂，乃命左右侍者：“即刻收拾车仗，我其归齐。”仲遂佯作挽留道：“新君虽非夫人所出，然夫人乃国之嫡母，孝养自当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姜氏厉声骂道：“恶贼东门遂！先君有何亏负你处，绝其苗裔？我母子何负于你处，而行此惨毒之事，将我二子一并谫除？今又逼主母移宫，乃以虚言相留！鬼神有知，决不宥贼！”

只这一番言语，骂得仲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更无半字以对。姜氏遂不与敬嬴相见，一径出了宫门，登车而去。经过大市通衢，放声大哭道：“天乎，天乎！我二子何罪？被奸贼灭理丧心，杀嫡立庶！我今与国人永辞，不复再至鲁国！”路人闻者，莫不哀之，鲁国为之罢市。因称姜氏为哀姜，又以出归于齐，谓之出姜。出姜至齐，与昭公夫人母女相见，各诉丧子之冤，抱头而哭。齐惠公恶闻哭声，另筑宫室，迁其母女居之，出姜竟终于齐。

鲁宣公同母弟名曰叔肹，为人忠直。见仲遂残戳公室助兄夺位，甚非其恶行，不往朝贺。友人问其缘故，叔肹则答道：“但见吾兄，即思吾弟，何以贺为！”友人道：“子既不义兄，盍适他国？”叔肹又答：“兄未尝绝我，我何敢绝兄？”宣公以粟帛相赠，叔肹固辞道：“幸不至冻饿，何敢空费公帑！”使者再三致命，叔肹绝不肯收，只得复命。宣公问道：“吾弟素贫，不知何以为生？”使者答道：“挑灯织屦，明早卖之，以治朝餐。”宣公叹道：“此子欲学伯夷、叔齐，采首阳之薇耶！”遂不再问。叔肹至宣公末年而卒，终生未尝受其兄一寸之丝，一粒之粟；亦终其身，未尝言兄之过。鲁人皆以叔肹高义，称颂不置。

是岁正旦，朝贺方毕，仲遂启奏：“臣前与齐侯立有婚媾之约，主公内宫尚虚，事不容缓。”鲁宣公准奏，乃使仲遂如齐，请婚纳币。正月至齐，二月迎姜氏以归，宣公立为夫人。复遣季孙行父往齐谢婚，并献济西之田，效贽于齐君。齐惠公大悦，乃与鲁宣公约盟，以夏五月佳期，会于平州之地。至期鲁宣公先往，齐侯继至，先叙甥舅之情，再行两君相见之礼。会盟已毕，仲遂谓其族人道：“我今日方始安枕而卧矣。”自此齐鲁朝聘交好，殆无虚日，无令不从，无役不共。直至齐惠公晚年，感承鲁侯孝顺如一，仍以济西还之，按下不提。

鲁宣公元年，亦乃是周匡王五年，陈灵公六年，宋文公三年，楚庄王六年。因陈侯背楚附晋，楚庄王乃于此年发兵攻陈，顺道伐宋。陈、宋告急于晋国，晋执政大夫赵盾遂发三军以出，与宋、陈、卫、曹诸国之君会于棐林（河南尉氏），议救陈、宋，并兼攻郑。楚军于是舍陈、宋而救郑，与晋中原联军遇于北林（河南新郑北）。晋联军因见楚军整肃，威势赫赫，竟不敢战而还。陈、宋只得背晋而向楚，由此楚势大振，渐渐压倒晋国。

由此便说楚庄王熊旅，及其图霸之事。话说楚穆王在位十二年薨逝，彼时楚国内外交困，动荡不安。当时令尹成大心已死，成嘉继为执政令尹，乃拥立公子熊旅即位，是为楚庄王。成嘉字子孔，乃成得臣之子，成大心之弟也。当时若敖氏家族所属舒国及其附庸宗、巢等国叛楚，成嘉率军讨伐，俘虏舒、宗两君，包围巢国。庄王即立，成嘉、潘崇为彻底消灭诸国叛乱，再次率军出征，派公子燮与斗克留守国都，保护庄王。斗克曾为秦军所俘，后被释归，甚不得志。公子燮欲为令尹，却败给成嘉，亦怀不满。二人此番奉命留守，便起谋反之意；故于成嘉兵出未久，便命加固郢都城防，以阻止大军回国，并派人前往军中行刺成嘉。未料刺客失手被擒，供出斗克二人阴谋。成嘉、潘崇迅速回师围攻郢都，公子燮与斗克明知不敌，乃挟持庄王弃城而走，欲逃商密。行至半途，子燮与斗克被庐大夫戢梁诱杀，救出庄王。

成嘉夺回郢都，不见庄王，因而大惊，乃命潘崇守城，亲自带兵随后追赶。北行至庐，适逢戢梁护送庄王南归，两下相遇，君臣得以再会。戢梁又献上公子燮及斗克首级，成嘉大喜，奏请庄王，便使戢梁为庐国之君，然后班师重返郢都。楚国内乱，至此遂平。还于楚都未久，令尹成嘉积劳成疾，不治而亡。楚庄王号哭终日，众卿力劝方止，勉强升座治事。因为斗般守城平叛之功，使其接任令尹，并命斗越椒为司马。斗般字子扬，故令尹子文之子，亦乃斗克之父也。蒍贾时任工正，因与斗般叔父成得臣有仇，恐斗般掌权后报复自己，乃向庄王进谄道：“岂有子为叛贼，而其父不知者？当斗克作乱之时，斗般在京而不能止，复使大王被叛贼挟持，其必通谋。今若以令尹授之，则不啻于开门揖盗也。”庄王被其谄言所惑，遂杀斗般，命斗越椒为令尹，蒍贾为司马。满朝公卿未知何故竟生此变，无不惊乱。

楚庄王二年，晋国正卿大夫赵盾遣上将军郤缺为帅，引晋国上、下二军，突袭蔡国。蔡庄侯派人向楚国求救，楚庄王因心伤成嘉之死，并无心思理政，遂故作视而不见，拒不出兵。不久蔡都失陷，庄侯只得向郤缺投降求和，并于次年悲愤而亡。此年楚国大饥，盗贼蜂起。先是巴国东部山戎族趁机来袭，攻打阜山；继而东方夷、越之族趁机作乱，入侵楚国东南，攻占阳丘，威胁訾枝（今湖北钟祥）。庸国发动蛮族诸部造反，麇人聚兵于选，欲攻郢都。各地天灾**，军事告急，庄王却躲在深宫之中，通宵达旦饮酒，不理政务。

众卿见此，纷纷入宫进谏，请楚庄王升朝视事，赈灾除盗，拒敌四方。庄王一概不听，反将朝中之事皆都交由斗越椒代理，并悬木牌于宫门，上书：“进谏者，杀毋赦。”当时楚宫内有贤妃樊姬，心忧国事。因仗庄王宠爱，便常借宴舞时屡次劝导庄王远离声色，却收效甚微。樊姬为此不再梳妆打扮，终日蓬头垢面。庄王奇怪，问其为何不施粉黛，樊姬奏道：“大王整日沉迷酒色，荒废国事，楚国将亡矣，我为谁粉黛艳妆耶？”楚庄王听后大奇，当即表示悔改。然而未久，旧病复发，又不问政。樊姬遂请在纪南城垣筑起高台，每夜登台，独对星月梳妆。庄王愈奇，便问其故。樊姬答道：“大王曾应妾远离声色犬马，励精图治，但又食言毁诺，是不在意妾身也。故妾不如独对星月，尚能彼此欣赏。”庄王稍悟，然不能改。逾数月，大夫申无畏冒死入宫，欲进谏言。庄王命入，右抱郑姬，左抱蔡女，使刀手侍立于侧，踞坐于席间问道：“大夫之来，欲饮酒乎？欲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

申无畏见此情况，便知谏言难入，因而奏道：“臣非饮酒听乐，是有惑不解，来求问于大王也。”庄王稍敛其怒，命坐，问道：“卿有何疑惑？可试言之。”申无畏谢坐，因知庄王甚好隐语，便从容问道：“适臣行于郊外，有以隐语问于臣者。臣百思不得其解，故愿闻之于大王，以求解释。”庄王大感兴趣，遂笑而问道：“先生大才，国人无不羡之。是何隐语，大夫竟不能解，闻于寡人？”申无畏见庄王颜色稍霁，知道言之无害，遂回奏道：“其为隐语者曰，国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庄王天纵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笑道：“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卿意我知，子其俟之！”申无畏再拜而退。

居十数日，庄王淫乐歌舞如故，更不朝会诸卿大夫，议论国政。申无畏每日入朝，不见庄王升殿，于是长吁短叹。大夫苏从问道：“我闻大人前番曾入宫求见大王，未知有何言语？”申无畏便以隐语之事诉之。苏从慨然道：“公能使王悟之，而不能使其行之。某既食君禄，当以死促其行也。”于是解剑闯宫。见内殿中歌舞正酣，入内更无他言，直趋王座，便即伏地大哭。楚庄王被其吓了一跳，问道：“先生何至如此伤心？”苏从答道：“臣将死也，岂不伤心？楚将亡也，岂不流涕！”庄王大惊道：“卿因何而作此危言？”

苏从收泪，再拜言道：“大王有命，进谏者死。臣欲进言，王不能听，则必杀我。臣死之后，再无人进谏，则楚必亡。此非危言，乃实情也。”庄王大怒道：“卿既知我令，却故犯之，何其蠢耶！”苏从答道：“臣之蠢王能知之，王之更蠢于臣者，不自知也。王若杀我，则成忠臣之名；楚国若亡，则主公则为亡国之君，求为匹夫而不可得，岂非更蠢于臣乎？”庄王盯视苏从，沉吟半晌，忽自席间坐起，以手抚苏从之背言道：“卿敢以忠言死谏，寡人敢不从命！”随即传令，绝钟鼓之悬，屏退郑姬，疏远蔡女，改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樊姬因问其故，庄王答道：“寡人好猎，卿屡谏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寡人好色，卿便只对星月，此谓孤之贤内助，不立为夫人而何？”乃遣散歌乐舞女，就而临朝视事。伍举、苏从等人连上策章，庄王皆都纳之，重任蔿贾、潘尪、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

楚庄王亲政之后，当即亲征，出兵攻伐庸国。乃将楚军分为两队，左军以子越为将，从石溪出兵；右军使子贝为帅，从仞地出兵；并联络秦国、巴国及蛮族部落，分进合击。楚王亲自督战，将士拼力猛攻，庸国不支，迅即城破国灭，此后史上再无其国之名。楚庄王取得亲政以来第一场胜仗，且首战便灭一国，楚人由此大振，举国欢腾。郑侯闻此，便以晋国无信，屡受齐、宋贿赂，中途弃伐为由，再次叛晋，受盟于楚。恰在这时，陈共公卒，灵公即位。楚庄王为制造北伐借口，并不派人前往吊唁，果然陈灵公一怒之下，复叛楚国，与晋结盟。楚庄王见时机已到，立即亲率大军攻陈，继而攻宋。晋赵盾闻报，乃大会宋、陈、卫、曹诸**队于棐林，攻郑以救陈、宋；楚军救郑，耀武于北林，晋军不敢战而退，由此书接前文。正是：一旦怯战引兵退，就此成就楚庄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