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学后衙花厅。
桂萼手里拿着两份名刺,目光在名刺上冷漠地扫过去,不苟言笑的脸sè露出几分踟躇不定,他沉吟片刻,将这两份名刺放在了案牍上,下头的门吏跪在案下,大气不敢出。
“你方才说,二人还在衙门口外发生了口角?”
门吏忙道:“是,小人亲耳听到,似是吴先生觉得不服。”
桂萼不露声sè,挥挥手:“下去。”
他说话简要,不过威信十足,那门吏哪里敢怠慢,忙不迭退了下去。
桂萼随即轻轻叹口气,对着无人的花厅道:“三妹,你出来罢。”
从一侧的耳房,闪出了那个美丽的女子,女子拢了拢额前的发丝,微笑道:“兄长又犯难了,是吗?”
桂萼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后背微微靠在椅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和蔼之sè:“我想听听你的高见,这两个人,见还是不见?”
女子道:“自然要见,吴先生是杭州名士,他若是不做声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大叫不公,岂不是正好吸引天下人的目光?兄长要做大事,首先就要让天下人都知晓这篇文章,只有闹起了争议,才能万人瞩目。”
桂萼轻吁口气,颌首点头道:“不错,只是到时如何应对?”
女子目光幽幽,那美眸中掠过了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狡黠,道:“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和稀泥罢了,让徐谦和吴先生闹出矛盾,兄长若是能火上浇油,那自然是好,总之到时不偏不倚,任由他们闹起来,这样一来,真要闹出什么事,兄长自然可以随时脱身出去,又可引起争议。”
桂萼唔了一声,朝这女子使了个眼sè,女子亦是微微一笑,又回到了耳房。
过不了多久,徐谦和吴先生这一对冤家便被请了进来。
吴先生怒气冲冲,徐谦故作优雅,只是二人的目光交错,却带着一股子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二人见礼之后,吴先生已是忍耐不住,略带几分怨气道:“大人,鄙人……”
桂萼却是微微一笑,眯眼看着他,道:“你便是鼎鼎大名的吴先生?”
别看只是一句话的机锋,其实这里头蕴含着许多玄机,桂萼打断吴先生的话,言语却很是客气,只不过……主动劝只是在一言片语之中便回到了桂萼手里,桂萼向人宣示,在这里,他才是正主。
吴先生这一次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是被桂萼一句话使自己清醒过来,他只得微微一笑,道:“闲云野鹤,不足挂齿。”
桂萼却是含笑道:“早闻你的大名,本官身为提学,却知道本省的许多生员、秀才都在你的门下,这些年,你对杭州的教化功不可没,吴先生,坐下说话罢。”
名士就是名士,便是提学也就给面子。吴先生心满意足坐下,正待要开口,谁知桂萼目光又落在徐谦身上,用着值得玩味的眼神打量徐谦一眼,道:“你是新晋的禀生,本官原打算过几rì见你,教导你一些学规,现在你既然来了,那么也请坐下说话。”
徐谦心里苦笑,这个姓桂的还真有点霸道,三言两语,就已经挤兑的别人说不出话了。
他只得依言坐下,还得乖乖地道一句:“谢大人。”
桂萼微微一笑,对吴先生道:“吴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贵干?”
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吴先生忙道:“鄙人听闻徐生员点了院试第一,心中不服,想必是大人一时不察,看走了眼,所以……”
徐谦在旁冷笑:“什么名士,真是可笑的很,提学大人是什么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分明是你这老儿看我年纪轻轻中了院试案首,妒贤嫉能,因此才来滋事。”
徐谦的嘴比刀还快,他绝口不提杨公子,只说吴先生是嫉妒他,气的吴先生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桂萼瞥了徐谦一眼,道:“本官没有问你的话,吴先生乃是尊长,你平时就是这样与尊长说话的吗?”
徐谦心里咋舌,只得住口。
吴先生觑见了说话的机会,连忙道:“鄙人绝没有胡搅蛮缠的意思,
还请大人明察。鄙人之所以敢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事出有因。”
桂萼慢悠悠的道:“事出有因?因从何来?”
吴先生道:“这徐谦县试、府试卷的试卷,鄙人都曾推敲过,此人不过中上之资,机缘巧合,才误打误撞的连过县试、府试,侥幸名列第一……”吴先生说话还是很有水准的,既没有承认徐谦作弊,但是也绝不承认徐谦水平,只是说他是运气,只是县试、府试能靠运气,院试也能靠运气?须知这院试的难度,可是比府试要高得多。
话说到这里,桂萼的脸sè板起来,道:“吴先生有话,不妨明言吧。”
吴先生正sè道:“其实鄙人所求的也很是简单,衙门外头大叫不公者如山如海,为证徐谦清白,请大人将徐谦的试卷拿出,供鄙人一观。”
话说到这里,就有图穷匕见的意味了。吴先生不相信徐谦的进步这么快,现在说再多也是无用,那么还不如索xìng让桂大人将徐谦的试卷公布出来,是非曲直也就好分辨了。
徐谦终于忍耐不住,道:“你说要就要,那么提学大人岂不是很没面子。”他转向桂萼,道:“宗师以为如何?”、
徐谦就是想恶心一下吴先生,谁知道桂萼很是不给面子,抚案沉吟道:“此次院试的文章迟早都要示人,吴先生既然讨要,其实并无不可,既然你要看,本官为示公正,拿出来请吴先生一观也是无妨。”
徐谦顿时无语,热脸贴到了冷屁股,原本是想说桂萼这样很没面子,结果现在没面子的成了他。
正在这时候,桂萼已经吩咐了一个书吏,过不多时便有人将徐谦试卷呈上,桂萼对吴先生道:“久闻吴先生的才名,便请吴先生指教。”
吴先生接过卷子,深吸一口气,便将徐谦的试卷从头到尾看起来,他恨不得自己有四只眼睛,生怕遗漏了一点错误,认真到了极点。每一个字,每一个对句,似乎都要嚼烂了才干休。
等他把文章看完,随即冷笑。
徐谦的进步固然是让他惊讶,可是他却明白,徐谦的文气比他那得意门生的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从公允角度来说,徐谦至多也只能和杨佟之并排第一,若是非要争出个高下,杨佟之的文章似乎更jīng细一些。
吴先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激动地道:“老朽扪心自问,这篇文章和杨佟之的文章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杨佟之考试之后,曾将他的文章默写出来给鄙人看过,徐谦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他语出夸张,其实就是抬高自己的门生,贬低徐谦,试图重新影响桂萼的决策。
桂萼却是眯着眼不吭声了,似乎想听听徐谦怎么说。
徐谦冷笑道:“何以见得?”
吴先生正sè道:“杨佟之对句严谨细腻,破题jīng巧,在这一点上,你比他差之千里。”
徐谦反驳:“我的破题也很jīng巧,君子于仁厚先天下,而应之者神矣,这还不够巧妙?”
吴先生道:“牵强附会而已,这若是巧妙,天下文章皆巧矣。”
徐谦道:“我的文章言的是大道,是奉劝上位者以孝治理天下,莫非这也错了?”
吴先生冷笑道:“君子笃于亲明明是讲述教化仁德,与孝何干?你这不是牵强附会做什么?况且孝存之于心,而非言之于外形,上位者凭着本心去行孝,又与天下人何干?”
徐谦道:“上位者自然要做表率。”
吴先生不以为意,已经懒得和徐谦??铝耍?谒?劾铮?烨??退?缏鄣淖矢穸济挥校?啦?氯ィ?换嵊跋焖?纳???愕溃骸白芏?灾??愕奈恼鹿菲ú煌ā!?p> 徐谦眼眸一亮,一字一句地问:“难道天子必有父,诸侯必有兄,展宏孝治而展亲这句话也是狗屁不通?哎……我原道吴先生是旷世奇才,今rì见你这些污言秽语,想不到竟是个草包。”
吴先生被徐谦一句句的质疑,已经惹得恼羞成怒,大喝道:“天子受命于天,天即是父,诸侯乃天子宗亲,天子便是其兄,你的文章,统统都是狗屁不通,还想胡搅蛮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