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不禁苦笑,面对这个不速之客,只好挪了挪位置,道:“徐侍读请坐。”
徐谦自然不客气,道:“来,上酒盏碗筷来。”
在旁伺候的差役小心翼翼的看向姜昕,姜昕脸色阴沉的可怕,却还是点点头,不忘恨恨的瞪徐谦一眼。
碗筷上来,徐谦夹了一个鱼片放入嘴里,随即摇头感叹:“天津虽也是靠海,可是这水产,似乎不如江浙,钦差以为如何呢,据说松江府的水产最是丰富,想来钦差许久没有回乡,心里也感触良多吧。”
徐阶微微一笑:“鱼肉只是用来果腹,同是鲜美,何必要分成个三六九等来?只要主人家费了心思,放才甘甜入味。”
徐谦怫然叹道:“这却未必,主人家费了心思款待的是你,却未必是我,你能感受到主人家的殷殷款待,我却感受不到。”
徐阶笑了:“若是访友,主人家自然殷情,可要是寻事,也难怪别人冷眼相看了。”
徐谦一笑置之,喝了一口酒:“这酒倒不错。”
徐阶道:“此乃桑落酒,所谓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此诗虽有夸大,却也算得上佳酿。”
他二人一说一和,反倒把姜昕冷落在一边,姜昕冷眼看着徐谦,并不做声,心里在揣测着徐谦的来意,事实上他也没有心思去寒暄。
徐谦此时抚掌笑道:“佳酿是佳酿,可惜没有人唱曲,清歌弦古曲。美酒伴佳人。现在有酒却无佳人,这喝酒的兴致就差了一些。”
徐阶慢悠悠的道:“这却未必。佳人虽好,只是眼下却不合时宜。你我皆有王命在身,喝酒可以解乏,要了美人来,反而有玩乐之嫌。”他将一杯桑落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道:“我看这样就很好,你我同乡在异地相见,又有姜大人作陪,说一些经义文章。谈一谈朝野时弊,却不是好?”
姜昕干笑道:“我看徐侍读是来说情的。”
徐阶故作惊疑道:“说情,却不知说的什么情,姜大人莫要危言耸听,徐侍读乃是陛下肱骨之臣,守正奉公,一片公心向着朝廷,岂会有私情?既然没有私情,就谈不上说情二字了。”
姜昕目光一亮。道:“这却未必,不信你自问徐侍读。”
姜昕倒是老辣,这叫敞开天窗说亮话,先挖好一个坑。专等他来跳,他若说不是来说情,那么正中姜昕下怀。若说是来说情,方才那一句没有私情何来说情。岂不是正打徐谦的脸吗?
他似笑非笑的对着徐谦,目光幽幽。带着几分戏谑。
徐谦叹口气,道:“既然你们非要问,那么不妨本官来说了,本来前来,并非是说情,自然也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了一件公务。”
姜昕喝道:“什么公务,分明是假公济私。”
徐谦不为所动,慢悠悠的道:“听说兵备道收押了巡海大使邓健?不知用的是什么罪名?”
姜昕道:“待罪之人,暂行收押而已。”
徐谦眉头一挑:“待罪就要收押?”
姜昕冷笑:“这是自然,到时钦差大人自有公论,若是邓健有罪,到时自会请朝廷处分,若是无罪,当然也要赔礼致歉,恭送出来。”
徐谦道:“不知待的是什么罪?”
姜昕道:“纵容部属,行凶枉法,此大逆之罪。”
徐谦看向徐阶道:“大人也是这样认为吗?”
徐阶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是木然道:“不错,待罪之人,暂行收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望徐侍读莫要见怪。”
徐谦并不怪责,点点头,道:“原来是如此,那么还有一个疑问,既然是待罪收押,敢问谁可收押朝廷命官?”
这一下子,姜昕有点感觉不对了,这姓徐的还真是难缠,不过这家伙似乎又抓住了一个漏洞,问题就在于,一般的犯官,寻常衙门是无权收押的,徐谦不去追究收押的问题,多半是想追究收押在哪里的问题。
姜昕立即道:“邓健乃是武官,兵备道节制武官,暂时收押,也没什么不妥。”
徐阶也看出来了,徐谦想将邓健收押到锦衣卫去,这天津锦衣卫现在对徐谦马首是瞻,收押去了锦衣卫,和没收押怕是一点区别都没有。他此次来,就是要摆出一副公允的态度,按部就班的把这事解决,无论最后的结论是什么,他都不想徇私,徐阶沉吟道:“姜大人说的对,若有犯事武官,兵备道和巡抚衙门一样,都有暂时收押之权,若是文官犯法,倒是可以送到锦衣卫收押,而邓健乃是武官,于情于理,暂时让他收押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错,徐大人,我比你年长一些,说些倚老卖老的话,邓健的事你休要再管了,我自然晓得你和邓健情深意重,只是人世间的事,私情固然不可废,可是公心却也不能没有,我的话或许说重了一些,这个案子,徐侍读若是肯及早脱身,其实徐侍读自保绰绰有余,何必要胡搅蛮缠?你我若不是同乡,我也不会对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吧。”
徐阶表现出来的确实是善意,他是没法子,徐谦这家伙太闹心,不跟他讲明白,多半待会他又要想出什么东西来烦人,左右给他透个底,让他死了这个心才好。
姜昕听罢,顿时大喜,此时钦差站在他这一边,他底气也足了许多,冷笑道:“徐侍读,钦差大人的话发人深省啊,我若是你,早该上书认罪,从此和这邓健撇清楚干系才是。”
徐谦脸色平静,淡淡道:“本来以为想来劝姜大人,不成想竟被姜大人劝了一顿。”
姜昕不由道:“你劝我做什么?”
徐谦淡淡道:“自然是劝姜大人及早认罪,不要栽赃于人,省的到头来东窗事发,人头落地。”
姜昕气的发抖,他早看这姓徐的不顺眼了,看在他是侍读的份上,虽然态度不好,却不敢口出恶语,现在徐谦当着钦差的面把这种话说出来,也只能休怪他出口伤人,他嘿嘿冷笑:“是吗?徐侍读说本官栽赃,不知栽的哪门子赃?”
徐谦心平气和:“姜大人想来自己清楚,这天津卫里能暗中指使人扮作海贼杀人掳掠的,除了姜大人,怕也没有几个人了。”
姜昕拍案而起,将一桌酒菜震得哐啷作响,他怒气冲冲的道:“姓徐的,你休要胡说。”
徐谦眯起眼:“怎么,姜大人是恼羞成怒还是做贼心虚?”
姜昕龇牙咧嘴:“你拿出证据来。”
徐谦摇头:“证据我却是没有。”
姜昕气的大笑:“哈哈……你既无证据,又如何平白污蔑本官,倒是那邓健纵人逞暴,已是证据确凿。徐谦,你包庇反贼,本官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了门来。”
徐谦叹口气:“这世上的事未必什么都看清,正如人一样,心思隔着肚皮,是非忠奸怕也难辨真伪。可是徐某人信得过邓健,却信不过你,男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姜大人扪心自问,这不可为之事,大人做了多少?公道,毕竟是在人心,你可以自以为高明,可是夜路走多了,终有湿鞋的一天,姜大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不认罪吗?”
徐谦的眼眸,竟变得可怕起来,那咄咄逼人的锐利锋芒扫在姜昕身上,宛如一把尖刀,锋芒毕露。
姜昕冷笑:“徐侍读以为这里是京师,是皇家学堂,是徐侍读想怎样就怎样的地方,这里可是天津卫,本官忝为兵备道副使,你说了这么多,处处针对本官,本官平时倒也不和你计较,可是你现在再三羞辱老夫,老夫……”
“你想如何?”徐谦同样报之以冷笑,只是他的冷笑中,还带着几分杀机,他从牙缝中一字一句的蹦出一串话来:“害国蠢虫,也敢以朝廷命官自居,我方才已经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原本以为你能幡然悔悟,可是现在看来,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一百多个冤魂,就没有想过,那塘沽丧父、丧妻、丧子、丧母、丧父的哀嚎?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些胆战心惊的百姓,那些犹然不安的子民?好一个兵备道副使,端的好大的官威,可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孽障,而今日,便是叫你这孽障显出原形,让天下人看看,你的真面目!”
姜昕忍不住后退一小步,似乎感受到了徐谦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
徐谦朝他微微狞笑,随即抓起了桌上的杯子,而后狠狠的摔在地上。
伴着一声清响,瓷杯碎裂,而这个声音,却如丧魂之钟,如晴天霹雳,骇的姜昕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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