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植到得客厅,石秀正陪一白面宦官喝茶,宦官见得武植出来,慌忙见礼,武植笑着摆摆手,吩咐石秀道:“摆香案吧!”
宦官拦住,赔笑道:“这却不必了,圣上吩咐只管把密诏交与王爷就是。”
武植听赵佶尚能吩咐说话,这才微微放心,毕竟鲁成在京城的情报网却是渗不进皇宫,只知道赵佶数日未上早朝,却不知道病情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
宦官把密诏交与武植,当即起身告辞,武植送到客厅门口回转,展开密诏,黄色绢绫上是赵佶清瘦的笔体,武植心事又放下一分,还能动笔写字,病情也不会太严重,赵佶只写了一句话:“兄病重,二弟速速回京。”
武植拿着绢绫反复看了几眼,忽然一愣,绢绫右下角隐隐有一点血迹,虽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但武植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正是血渍,心里一下沉重起来,皇兄他咳血么?
武植此时也没心情再去吃酒,吩咐石秀和后院宫娥说一声,叫金莲她们自己尽兴就好,又遣人去唤吴用到书斋议事。
书斋中,吴用把密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眼睛也盯到了那丝血渍上,叹口气:“圣上病得不轻啊!”
武植微微点头。
“王爷准备如何做?”吴用问道。
武植叹口气,“明日回京……”
吴用呆了一下,皱眉道:“王爷何不现在与北国开战?”
武植看了吴用几眼:“你是认为我回京不妥?”
吴用点点头:“王爷这几年虽然与蔡相交锋中占了些便宜,那不过是圣上恩宠,但如今情势却不同了!”
武植看着吴用不说话。
“圣上病重,考虑的自然是后世之事,王爷与圣上兄弟之情虽深,却比不上圣上的万世基业啊……”
“恕小人大胆,王爷坐镇河北经年,坐拥重兵,声势更如日中天,此时圣上召王爷回京,怕是……”吴用不敢再说下去。
“鸟尽弓藏么?”武植笑笑道。
吴用微微点头:“就算圣上没这般心思,但有蔡京等人在圣上面前吹风,只怕王爷回了京城就会大权旁落……依小生见,莫如马上挑起边境争端,军务最重,王爷大可托词不回京城……”
“那样圣上也忌惮我,更有万民悠悠之口,不会下旨办我,如此拖到皇兄去了,新皇年幼,我这贵王大可以托孤之臣,新皇叔父的面目出现,如新皇不敬,更可以在民间造势,言新皇幼小,信用奸佞云云,甚至清君侧之类的把戏也可以玩玩?”
吴用连连点头,却见武植脸色越来越难看,吴用叹口气不语。
“明日我回京城,王府的事你多照看点。”武植摇摇头,虽然恼怒,也没怪吴用的理由,他也是为自己着想。
“王爷有此决断,小生不敢多言,小生这就给王爷写一份辞呈。”吴用叹口气说道。
“写辞呈干嘛?”武植摇摇头。
吴用叹道:“辞去河北军务,如此才可使得圣上安心啊……”
武植看了吴用半晌,轻轻摇摇头:“我不写那劳什子的辞呈!”
吴用急道:“王爷不可意气用事啊!”
武植摇头,摆手示意吴用退下,吴用不敢再说,叹口气走了出去。
……
武植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到汴京,在贵王府稍稍洗漱一下,就匆忙进宫,看到太监领着自己走向御书房,武植心中大奇,皇兄怎会还是在御书房见自己,莫非病情并不严重?
御书房中,赵佶端坐在书案之后,笑看走入的武植,他脸色异常苍白,气色却不显萎靡。
“皇兄,你……你没事吧?”武植看着赵佶苍白的脸,心中忽然一酸。
“没事,还死不了,哈哈……咳咳……”大笑的赵佶忽然咳嗽起来,旁边的太监大急,急忙上前送上手绢清水,一名太监慌慌张张就向外跑,想是去叫御医,赵佶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武植却看得清楚,被太监拿走的白手绢上一团乌黑的血渍。
“皇兄……”武植呆呆看着赵佶。
“坐吧……如今我却是笑也笑不得了。”赵佶叹口气,示意武植落座,又摆手示意旁边的太监退出去。
“有一个月没出来走动了,每日都被御医逼着躺在床上,今天还是托二弟的福,才勉强出来走走啊……”赵佶微微摇头,脸色有些黯然。
“皇兄怎会染疾?”
“不知道,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每日只是咳血……前些日更见到了先皇……我这才下决心召你回京……”
“皇兄定会没事的……”武植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是这般苍白无力,说到半截低下了头。
“你也莫伤心,想大宋在我治下,国富民强,收回幽云,更指日就可北伐,就算现在去见列代先皇,我也无憾矣……”赵佶微笑看着武植。“不说这些了,把你的辞呈给我看看吧……”
“啊?”武植呆了一下。
“没写?”赵佶好笑的看着武植。
武植微微点头。
“二弟啊,你的幕僚办事不怎么得力啊!”赵佶笑着道。
武植见赵佶心情甚好,挠挠头道:“也不怪他们,来京时却是提议叫臣弟写的,不过臣弟懒,就没写。”
“为何懒就不写?”赵佶有些奇怪。
“皇兄若是想臣弟回京,臣弟就是不写辞呈一样要回京,若是皇兄仍想臣弟去河北,臣弟写辞呈又有何用?”武植振振有词。
赵佶想笑,却怕咳血,只有拿手帕捂了嘴,看着武植无奈的摇头,眼里却多了几分欣慰。
“二弟,河北你不能再回去了。”赵佶沉默了一会儿后,正色对武植道。
武植微微点头。
“这是我为你好,更是为二弟子孙后代好!”赵佶道。
武植笑笑道:“臣弟并不愚钝,知道皇兄这是一片爱护之心。”
“恩,说起来啊,我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亲眼看到二弟把北方四夷尽灭,唉……反而要把二弟召回……”赵佶有些自责。
“皇兄放心,河北西北禁军强横,扫灭四夷也不过转眼之事……”
赵佶笑笑,“这些功绩就要给桓儿了……”忽抬头对武植道:“二弟,你答应我一件事。”
武植道:“皇兄请讲,臣弟一切听皇兄的。”
“答应我从此不得插手军务!”赵佶看着武植一字字说道。
武植看着赵佶,默默点头。
赵佶一笑:“二弟以后可莫忘了今日的承诺。”
武植点头。这时书房门轻响,太监领着一名六七岁的孩童走了进来,小孩儿生得很是俊俏,和赵佶有几分神似。
赵佶笑着对孩童招手:“桓儿过来。”孩童笑着跑过去叫道:“父皇。”
赵佶指了指武植,“去给叔父磕头。”
武植慌忙站起来,眼前正是赵佶长子赵桓,虽然自己名义上是他叔父,但赵桓早被册立为太子,磕头之礼却是受不起。
赵桓走上几步,一板一眼的给武植跪下,武植急忙拉起,对赵佶苦笑道:“皇兄莫折杀我。”
赵佶不理武植,对赵桓道:“桓儿,以后记得要听叔父吩咐!”
赵桓小脑袋用力点了点,好奇的看了武植一会儿,笑道:“叔父我知道你。”
武植愣了一下,赵桓围着武植转了一圈,还掀起武植袍子看了下,说道:“还以为叔父是三头六臂呢,能把那些长毛的夷人治得服服帖帖,原来叔父也是两只手,两只脚……”
赵佶和武植莞尔,武植笑道:“叔父可没尾巴。”
赵佶笑着道:“快带他出去吧。”太监也怕惹得圣上吐血,牵着赵桓的手把他领了出去,赵桓听话的和赵佶武植行礼后走出,武植见赵桓聪明伶俐,笑着点头。
“唉,皇后体弱多病,怕是难以辅助桓儿啊!”赵佶看着赵桓的背影叹口气。
赵桓的母亲王皇后,是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十五岁时成为赵佶的发妻。王氏端庄忠厚,好色风流的赵佶对她没多大兴趣。王氏虽然成为皇后,但是在后宫中当家作主的却是赵佶的宠妃郑氏王氏。为了进一步打击她,后宫宦官居然造谣说皇后行为不检,有亏妇德。虽然最后查无实据,但王氏遭此飞来横祸,本已抑郁的心情雪上加霜,一病不起。
武植自然不知道这些详情,只知道当今王皇后不怎么得宠,赵佶最宠爱的却是王贵妃和郑贵妃,赵佶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赵佶若真的去世,则皇后升格为太后,有辅佐幼皇听政的权柄,若是太后病病怏怏,甚至早逝的话,皇家权威势必受到挑战,甚或会产生什么权臣把持朝政。
“皇兄想这些太早了!”武植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只有劝慰赵佶。
赵佶出了会儿神,摆手道:“坐吧,和我说说这些年的经历……”
两人这一聊就聊到了掌灯十分,直到御医和贵妃几次三番催促,赵佶才略带疲惫的和武植告别,武植出了皇宫,直奔北城门,想起赵佶的言语,“二弟啊,我一个多月没见到师师了,你去看看她吧,还有啊……以后照顾好她……”,武植心中叹口气。
院中的树木还是那般清幽,精致的小阁楼还是那般清雅,李师师还是那般秀丽,只是消瘦了好多,面色十分憔悴,见到武植李师师眼圈一红,转身擦泪。
领武植走入阁楼,楼中淡淡的香味似曾相识,昏迷的那些日子这种甜香一直在陪伴武植。
“大姐,你还好吧……”武植坐下后看了李师师几眼,叹口气。
“还好,圣上……圣上他没事吧?”李师师亲手给武植泡上香茗,轻声问武植。
“没事,大姐放心吧。”武植强笑着说道。
李师师坐到软榻上,默默点点头。
“告诉大姐个好消息,我这次不再回河北了,金莲她们过些日子也都来了,到时大姐可要多准备些礼物,金芝你还没见过呢。”武植笑着说完忽觉不妥。果然李师师笑了笑后脸色更加黯淡,武植暗骂自己愚笨,自己被召回京,不摆明皇兄在安排后事吗?
“大姐,要不要出去走走?”武植只知道女人爱逛街,或许能令大姐开心些。
李师师笑笑摇头:“不去了。”
武植起身道:“走啦走啦,大姐多久没看过东京夜景了?今天我一定要带大姐去!大姐不要让我动粗啊!”张牙舞爪作势要拉李师师。
李师师“扑哧”一笑,无奈的起身,似笑非笑的白了武植一眼,嗔道:“真拿你没法子,做了贵王却是越来越霸道了!”
武植干笑几声,当先走出,吩咐仆役去备车马。
李师师的香车精致玲珑,浅红色车厢,红色小马,看得武植直摇头,当李师师轻巧的上了马车,抬手招呼武植一起坐时,武植对那小马撇撇嘴,笑道:“还是算啦,别累坏了它。”
李师师笑道:“放心吧,这可是官家……”笑容忽然僵住,武植见不好,怕再惹她伤心,急忙笑着上车,“走……就看看大姐的宝马有多大力气?”
东京夜景,灯火璀璨,汴河流光,武植和李师师坐在马车上,笑语不断,武植第一次和人说话这般累,每句话都要想好才说,就怕引起李师师伤感,所以说得最多的还是河北之事,李师师也听得津津有味。
“脆皮梨……脆皮梨……”旁边小贩的叫卖声传入车内,李师师掀开窗帘向外看去,武植笑笑,从身上摸出几文铜钱,递给李师师。
李师师怔了一下,看向武植。
武植对下面的商贩努努嘴,笑道:“大姐自己下车去买!”
李师师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马上又跃跃欲试的看向了窗外。
武植双手抱胸,摆明不相帮,嘴里笑道:“想吃雪白香脆的梨子,大姐只有自己动手了!”
李师师笑看了武植几眼,翘起红嘴唇,“哼”了一声道:“自己买就自己买,还非得求你吗?”轻轻掀开布帘,轻巧的跳下马车,看着平日温婉中带着一丝傲气的李师师突然像小姑娘般赌气撒娇,武植好笑的摇摇头,从窗口向下望去。
李师师走到小贩近前,也不知道和小贩说了什么,小贩连连摇头,李师师比划了半天,小贩只是摇头,武植看得奇怪,自己给李师师了十几文,买上两三只雪梨还是足够的,怎么要这般久,不会小贩欺负李师师没买过东西吧?正想下车去看,却见李师师已经把铜钱扔给了小贩,拿起一只梨子兴冲冲跑了回来。
“看看,这只雪梨够大吧?”上车后李师师举着梨子兴奋的对武植炫耀。
武植笑笑,十几文买了一只梨子还沾沾自喜,不过也不说破。
李师师好似看出武植心事,笑道:“不是大姐笨,我本来和小贩说买三只梨,这样呢我可以吃两个,二弟也可以吃一个,可那小贩就是不依,那我就只好买一只了……”
武植无奈的摇头,“那大姐不会买两只都自己拿了吗?一样能馋到我……”
李师师笑笑:“那不就成欺负二弟了?”说着把玩起手中雪梨,翻来覆去就是看不够一般。
“要不要我帮你削皮?”武植提议。
李师师笑着摇头,把雪梨郑重其事的放入怀中,“回去吧……”
武植点头,吩咐车把式回北城郊,路上武植又给李师师讲了几个小笑话,引得李师师不时捂嘴轻笑,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多时,马车停下,车外车把式小心的说道:“小姐,王爷,到了。”
两人下了车马,李师师笑道:“二弟还进来坐坐吗?”
武植摇头道:“太晚了!”
李师师轻轻颔首,看了武植几眼,嫣然一笑:“今天谢谢二弟啦!”转身轻盈的向楼内走去。
看着那抹淡兰的身影消失,武植叹口气,回身向院子外墙角处的玉狮子走去……
……
几日来,武植也略微体会了一把世态炎凉,虽然拜访的官员不在少数,却也没有了以前的车水马龙,那些见风转舵之辈眼见贵王被召回京,十九就被削了兵权,虽然武植头上还顶着亲王和太师两顶大帽子,但毕竟成了闲王,朝中灵通之人也都知道贵王和蔡相不和,外间风传赵佶曾数次召见蔡京,似乎有托孤之意,这些人又哪敢再和武植走得太近?
这日,武植在府中闲逛,看着府中太监宫娥无精打采的样子,武植知道,定是这些人也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以为贵王府大厦将倾,再不复昔日荣华。
“王爷,许益求见王爷。”一名侍卫匆匆跑来禀告。
武植点点头,信步走向銀安殿,心中一阵纳闷,他来做什么?三年前许益因敛财被去了门下侍郎,贬为黄州团练,不过三年来许益苦心钻营,如今乃是礼部侍郎,官不大,却总算回了京城,想起这厮曾和自己当面顶撞,武植笑笑,不知道他来是为何?
銀安殿中,许益正四下打量,见到武植进来笑着迎上:“王爷,下官来得冒昧。莫怪,莫怪!”
武植笑笑,伸手示意许益落座,“侍郎能来我这小庙,本王荣幸的很啊!”
许益听得武植这声“侍郎”,脸色一阵尴尬,中书侍郎也是侍郎,礼部侍郎也是侍郎,可是一个乃是副相,朝廷重臣,一个乃是五品小官,礼部更是清水衙门,地位实在是天壤之别。
许益看看武植脸色如常,似乎不是故意讥讽自己,遂笑道:“王爷这是什么话?该是我这泥菩萨太小,进王爷的大庙惶恐才是。”
“喝茶!”武植淡淡笑道。
许益点头,品口茶后笑看武植,“恕下官唐突,不知道王爷这几日可曾面圣?”
武植摇摇头。
许益“哦”了一声,“昨日听闻蔡相连夜进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武植笑笑:“蔡相乃我朝擎天支柱,圣上抱病仍不忘国事,真乃我们做臣子的楷模啊!”
许益点头道:“正是,只是不知道王爷何日回河北督军呢?”不待武植回答,又道:“想必要等圣上好转了,王爷和圣上虽是异性兄弟,感情之深却真是羡煞旁人啊。”
武植笑笑:“那是圣上的恩宠,植愧不敢当!”心中渐渐有了火气,自己就算再是闲王,也不是你一个小小侍郎可以出言讥讽的。
许益微微点头道:“王爷回京,为何不摆上几桌呢?”
武植笑道:“这个却是不得时候儿!”
“王爷再忙,也该和京城中的大人喝上几杯啊……比如说蔡相……”许益笑着说道。
武植看着许益笑笑,这厮是疯了,怕是为了再巴结蔡京无所不用其极了,竟敢来劝自己宴请蔡京,尤其是这时候儿,摆明是说贵王向蔡京低头嘛。
武植慢慢拿起茶杯,以前的痞子气涌上心头,正想一茶杯砸他个满脸开花,忽听外面一声尖细的声音,“贵王武植接旨!”
武植愣了一下,侍卫未来禀告,能一路行来銀安殿,这圣旨的规模够高的,慌忙起身行出,外面站一白白胖胖的宦官,身后是数十名衣甲鲜明的禁宫卫士。
跟着出来的许益见状惊叫,“抄家吗?”旋即马上捂住了嘴巴。
武植正想吩咐摆香案,宦官已经展开圣旨,武植只得跪下道:“臣武植在!”
宦官开始大声念起了圣旨,文绉绉武植也听不懂什么意思,什么“昊天之眷命”,什么“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谁知道说得都是什么,都后来说到“贵王武植”,才渐渐有些听明白,都是夸自己的,什么“提兵出塞大破叛逆”,“中正耿直”,“见利不亏其义,见死不更其守”,什么“责己重周,待人轻约”,什么“广颡丰颐,严毅不可犯,天下崇惮之,名闻外夷”等等,武植虽听不大懂,也知道是夸自己的。
宦官就这样唠叨念了半晌后,忽然语声一停,看着武植的脸上浮出几丝谄笑,武植正在奇怪,就听宦官大声道:“此正,赐贵王武植龙头金锏,可上打昏君、下打佞臣,上殿不参、下殿不辞……”宦官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武植怔住,头脑一片混乱。
“扑通”一声,许益栽倒在地,带起一片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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