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路人
坑dòng漆黑憋闷、低矮狭小,宋阳在下面根本抬不起头来,不过因为只能匍匐爬行,倒也省了那条伤tuǐ用力,靠着双手和右tuǐ,足以维持前进速度。15
怪蜥挖dòng,只容自己通过就足以,坑dòng里崎岖难行自不必说,但是也有一样好处:没有岔路,就弯弯曲曲第一条地dòng,宋阳至少不用费力再去分辨方向,追踪起来省心不少。
宋阳正向奋力爬着,还没追出太远,忽然打了个机灵,双手用力一撑止住前行的势子,继而刀铲并举,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此处距离地面不过一丈距离,dòng中的黑暗浓稠有余但纯粹不足,宋阳的夜眼能够派上用场,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身前数丈开外,正趴着一头怪蜥,和自己正面相对,昏黄sè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怪蜥的口中还叼着一个小娃,不过娃娃的脸sè青灰七窍溢血,已经死透救无可救。
宋阳凝神以对,心里并不如何紧张……
他既然敢跳入坑道,对可能发生的危险就有过估计。真正算是麻烦的不外两种情形,一是后面有怪蜥追上来咬自己的脚丫子;另则是大群怪蜥发现身后有人追踪,转头散开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群起而攻。
但是他现在缀在敌人的队尾,他就是最后一个,不用担心身后还有敌人;而坑道狭窄,前面的怪物想要围攻他,非得先散去它们的‘一字长蛇阵’,然后再挖掘新路迂回才能完成包抄,如果那样的话宋阳没别的办法,只能发力冲上地面然后远远逃走。
而宋阳此刻人在坑道之中,几乎每一寸身体都和泥土接触着,若怪蜥开辟新路返身包围过来,挖土时的动静不可能瞒过他,至少他能提前发觉危险并及时逃走。
此刻的情形很明白,怪蜥并没有发动什么凶猛攻势,只是其中一头掉转了个方向,转回头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身后尾随着它们。
在坑dòng中和怪蜥正面相对,宋阳毫不担心。
这样的地势里对方若发动攻击,只能吞下或者松开小娃的尸体再冲过来张嘴咬宋阳,这么近的距离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怪蜥一张开嘴巴,他手中利器就会jīshè而去,直接切入它的咽喉。昨天黎明时宋阳还试过,怪蜥的嘴巴里没有厚皮瘤甲,柔软得很。
现在宋阳只有一重疑huò加一重犹豫,疑huò的对方是是如何掉头转身的,犹豫则在于待会是shè出左手的刀子还是掷出右手里的铲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怪蜥的鼻孔收缩了两下,似乎是仔细嗅了嗅,跟着打了个喷嚏似的响鼻,就开始慢慢向后退去,并未对宋阳不利。
敌退,我进不进?
蜥口中那个死去的娃娃,充其量三四岁的年纪,长得胖墩墩地,看得出他在家里极受宠爱,此刻却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死前的恐惧和痛苦永远凝固在小脸上,一双眼睛并未完全闭合,尚存一线缝隙,漏出些毫无生气的目光,静静望着宋阳。
敌退,宋阳进。
蜥蜴退得很慢,宋阳着急也没有用,真要杀了它必会引起前面怪蜥的警惕,而且还会堵了追踪之路,只能耐心下来,随着它的退让一尺一尺的跟上前,如此爬了数十丈,周围的坑道忽然宽敞了起来,但高矮未变,还是压得人几乎没法抬头。这段空间成圆形,差不多亩余方圆,怪蜥终于得以拐身转头,再不理会宋阳,按照原先行军的方向,速度极快地追赶前面的同类去了。
经过空旷之处,坑道又复狭窄崎岖,宋阳一声不吭低头猛爬,紧紧跟住前面的怪蜥……又爬过百多丈,地道中再次显出一片圆盘似的空旷地带,至此宋阳也恍然大悟,这些蜥蜴在挖dòng行军时,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打出这样一片宽敞地方,以备随时转向或集体休息。难怪前面那头怪蜥能悄无声息的掉头转回来,和自己四目相对。
怪蜥似乎也认同宋阳的身份,就任由他尾随身后,既没有敌意更不存防备……宋阳心里纳闷,明明已经发现有人跟随,它们却不闻不问?
左思右想宋阳给自己找到了个解释:要是有一碗扒牛ròu条跟在他身后一起回家,他也不吱声。估计是一样的道理?难得有个人不用拖就跟着它们走了,大蜥蜴欢迎还来不及吧?
其实宋阳没nòng明白一件事。
怪蜥有眼睛,但它们身处于黑暗地下时,眼中会升起暗黄sè的皮膜,看上去好像还有目光,其实这时候它们自己就废去了目光,无论捕捉猎物还是分辨同伴靠的都是出sè嗅觉,这一点和huā海中的泥鳅怪几乎相同。
刚才怪蜥根本没看宋阳,而是在闻他。要知道宋阳身上还裹着今早扒下来的蜥蜴皮,那股腥臭味道落在怪蜥的嗅觉中,表明的信息也就再简单不过,身后跟来的就是个同类。
怪蜥毕竟是冷血的畜生,凶残有余但全无智慧可言所,它们不会思考只懂得遵循本能,虽然跟在后面的宋阳爬行动静不对劲,虽然宋阳来得莫名其妙,但身上正宗的同类味道,就足以打消所有疑虑。
但是对于宋阳来说,自己在蜥蜴眼中,是‘扒牛ròu条’也好是同类也罢,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他都无所谓的,追赶继续、小心依旧,先前怎样现在、以后就继续怎样……
怪蜥在坑道中的行动迅速,爬行得飞快,且这种东西耐力惊人,开始宋阳还能跟上,可追赶一阵后,随着体力消耗、速度也越行越慢,拖在身后的伤tuǐ也愈发沉重。
前面的巨蜥并没有停下来等候‘同伴’的意思,只是闷着头向前赶路,把宋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宋阳独自爬行,许久过后,在路过一处‘圆盘’时,宋阳暂停前进,翻身躺在了地上,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前面的巨蜥早都没了踪影,按照常理来想,这一路追赶的辛苦和凶险,到现在已经全都打了水漂,没有再追下去的必要了——时间耽搁得太久了,被抓到的娃娃,此刻怕是早都尸骨无存。
可宋阳休息了一会,重新翻过身,继续开始追踪……他有一个疑huò:怪蜥捕捉沙民小娃做什么?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抓到小娃时三两口吞下也就是了。要知道此处是荒原,土壤贫瘠食物匮乏,此间的掠食者,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吃到一顿饱饭,好容易遇到可口美食,居然还能忍住食yù、带回家再开饭?
宋阳没去深究原因,但他能明白,心中的这点疑huò,或许就是个别小娃还能幸存的希望。
又爬行了一阵,坑道终于有了些变化,宋阳能感觉到,坑道在缓缓向下,一点一点向着地心深处伸展开来。
宋阳再度停下了身形。
之前经过的坑道虽然崎岖难行,但深度不变,始终和地面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因为土层较浅,所以宋阳有把握,一旦凶兽发动袭击,他能发力冲碎土石、迅速跃上地面撒tuǐ逃命;可是现在再追下去,坑道向下延伸,每爬行一段,就距离地面更远一些,若遇到险情想要冲上地面可就难了。
自保都成了难题,还要继续去救人么?
犹豫了片刻,宋阳轻轻呼出了一口闷气,把手中利刃攥得更紧了些,身体再动,继续他的追踪……
暗无天日的坑道,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概念,宋阳算不出、也懒得算自己又爬行了多久,脑子里变得昏昏沉沉,坑道一直在向下延伸,远离地面之后,空气变得浑浊不堪,也许是疲劳所致,也许是呼吸不畅,有几次宋阳都险些昏睡过去,所幸他还算明白,在这样的环境里睡着了怕是未必能再醒来,非得咬紧牙关坚持不可。
这一路走得太远了,其间又两次,宋阳不得不停下来,在坑道中吃些干粮、喝一点水,否则体力无以为继。要爬到非吃饭不可,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即便算不出时间,至少也能晓得这次追踪已经不再是几个时辰的功夫,起码也得是两三天的功夫!
为了追踪几个不相干的小娃,宋阳已经远离了沙民,不过大队行进会留下明显痕迹,只要能平安回去,再追踪去追踪沙民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爬了不知多久,空气终于清新起来,宋阳大口呼吸着,同时心里有数,空气开始流动,出口应该不远了。
果然,再向前行进百余丈,目光尽头处显出了一只不大的dòng口。
dòng口之外黑漆漆的一片,暂时看不清外面有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到外面的空间宽敞,是一片很大的地方……
外面应该就是怪蜥的巢xùe了,宋阳没敢直接冲上去,凝神侧耳,仔细倾听。
既不闻巨蜥的动静,也没有娃娃的啼哭,dòng外不存丝毫声息,仿佛死般寂静,宋阳什么都听不到,但是在恍惚中,目光却捕捉到一丝光亮。
仿若鬼火般一闪而过,等他想要看仔细的时候,前面又复一片漆黑。
此刻不知距离地面有多远,深处地底深处,又怎么可能有光?宋阳静静趴伏着,又等了好一阵,始终没再见‘鬼火’闪过,耳中也依旧没能听到一点声音,挥刀割下一块裹在身上的蜥蜴皮子扔出去,也只传回‘啪’第一声落地回响,旋即又复寂静。
宋阳不等了,他千辛万苦的追来不是为了趴在dòng口听声的,小心挪动着身体,行动缓慢到无以复加,但也没发出一丝声息,向着dòng口不停靠近,找好位置后,伸头向外一探,随即倒chōu了一口冷气。
他本打算着,只做迅速一探,不管看到什么都立刻把脑袋缩回来,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竟会是如此一副场景!
dòng外空前宏阔宽敞,一条青石铺就的大道笔直向前,大道两旁零零星星地散落了些尸骸,偶尔有磷光闪烁,刚才的他无意中瞥见的微光,应该就是白骨上炸起的磷光鬼火,这倒不足为奇,真正让宋阳心中震骇的是青石大道上竟然有人,许多人。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驱赶车马、有的挑担负筐,更多的则是空手前行,乍一望去大路上不下数百人,而此刻所有赶路之人,都在做着同一个动作:回头……每一个人都与宋阳背身相对,但仿佛他们都知道身后有人整做窥探,所以每个人都在回头,望向宋阳。
刚才明明没听到丝毫声息,宋阳做梦也想不到眼前竟是这样一番场景,呆望片刻后只觉得头皮发炸,忙不迭把脑袋缩了回来。
这种事实在太刺jī了,宋阳胆子再大也受不了,心脏狂跳重如擂鼓,呼吸也忍不住微微颤抖,握着利刃的手心一层层沁出冷汗。
再仔细倾听,外面仍是死般沉寂……宋阳缓了缓神,等镇定下来之后便觉出不对劲了,再次探出头去张望。
路上众人仍在回头望着他,比着刚才动作不曾稍改,也没人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没有,这次宋阳真正看出了端倪,果然就和自己猜想的一样,路上所有这些‘东西’根本不是活的,统统都是石雕塑像。
只是当初匠人的手艺jīng湛,每一尊塑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且在完工之后还加以着sè,让他们衣衫各异、须发有别,雕塑的眼睛更是传神,只要是在他们身后,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都仿佛他们在注视着自己。
宋阳重稳心神,目光转动又做仔细观察,周围并不见巨蜥踪影,当即跃出坑dòng,单tuǐ猛跳了几下,踏足青石板铺就的大路。
脚下是坚硬石板,自不虞怪蜥还能从下面发动攻击,凶兽没了偷袭的机会,宋阳这才仔细观察路上这些石雕。
完全是真人大小,比例准确雕工jīng良,尤其‘众人皆回头’的造型设计更见匠心独特,刚才宋阳被古时雕塑大家吓得魂飞天外,还真是不冤枉。
宋阳看得啧啧称奇,当初设计这些雕塑的匠人似乎料到千百年后会有后人造访,所以让路上众‘人’齐齐回头,任谁来了都先得被吓个半死再说。
用这么jīng妙的手艺来恶作剧,那些匠人还tǐng有闲趣。
刚才被吓惨了,现在想通了,宋阳又好气又好笑,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要是有时间有机会,拼着累出一身臭汗,也得把他们全都扭转个方向,让石雕从回头看来路变做转头看去路,一边胡思luàn想,同时下意识伸手推了推身边的一座石像想试试分量,不料一推之下石像纹丝不动。
意外之余低头仔细端详,宋阳这才恍然大悟……石雕与脚下的青石板紧密相连,干脆就是一块石头。
每一件石雕都是如此,他们不是被摆上去的,脚底和石板浑然一体。
宋阳惊呆住,古时匠人积年累月,把一块块巨石打凿开来,在磨出一条大路的同时,还雕凿出数不清的石像,而这条路笔直向前,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工艺和这样的规模,要耗用多少人力物力?
没了记忆的宋阳根本无法估量。
再看大路两旁的尸骨,皮ròu衣料早都腐烂殆尽,尸骨间偶尔还散落些铜铁工具,也都锈蚀得不像样子,用手稍稍一碰便告散碎,显然年代久远,或许他们就是开凿这片奇迹的工匠?生前身怀不凡技艺,可是在做工途中身死,就被同伴扔到路旁,甚至都不加以掩埋。
此刻四周空旷,但严格来讲仍是一条坑道,只不过比着先前蜥蜴挖掘的土道宽敞了无数倍,方向上是没有变化的,周围没有其他出路。宋阳不再和石像纠缠,提起jīng神继续前进,从他‘入地’开始到现在,最慢也过去两天多了,若再不能找到被怪蜥掳走的沙民小娃,就算他们没被咬死或吃掉,也难有生机。
一脚轻一脚重的向前奔跑,时不时停下来嗅一嗅味道,身边‘人群’依旧熙攘,只不过在跑出一段后,路上的石像都变得正常了,不再回头张望,而是正视着前方,做赶路状。
即便心知肚明,自己的身边人只是石像,可在这条路上走了一阵,宋阳的心底还是渐渐升起了寒意。石像的雕工太出sè、每个人都保持着动态,以至时间稍久,就会让人心生错觉,仿佛他们都还活着,仿佛下一刻他们脸上刚刚皱起的笑纹就会扩散开来、他们微张的嘴巴中就会传出说话声音、他们提起的前足就会踏落地面!
诡异yīn森的石板路上,凝固不动的不是冰冷的石头人像,而是时间吧。就在宋阳背上不自觉深处冷汗的时候,他眼前的光线忽然强烈了许多……仍是来自尸骨的磷光鬼火,但之前路旁只是偶尔散落着几具尸骨,冒出的鬼火也都一闪而过,但现在,就在前面不远处,大路两旁堆积起如山尸骸。
尸骸数量暴增,磷光的闪烁也就变得更加频繁,星星点点,乍开上去仿若星河璀璨,可惜此间毫无夜sè清透,只有无限yīn森。
下一刻,宋阳就听到了哭声。
哭声微弱,断断续续,若非宋阳耳力jīng强,根本没有机会察觉。
循着声音,宋阳抬头望向一座尸骸堆,小娃的哭声就来自它的顶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