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离开沙民营地的时候,正是黎明之前,一天里夜sè最最深重的时候。
天还没亮。
可是这世上几个分量最重的人物,都已经起身了。
景泰坐在御书房内,脸上没什么表情,正端着碗药茶,地抿着,太监小虫子跪在他面前,眼泪哗哗的流个不停……
终于,景泰将药茶全部喝光,语气淡漠地开口:“哭够了么?”
小虫子抹掉眼泪:“臣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话还没说完,没想到景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起身绕过书案,伸手就把小太监扶起来了:“有个狗屁罪过,用得着这么认真么?起来起来,你不是臣,是我家的小兄弟。”
镇庆大营以‘护法’之名造反,小虫子奉景泰之命,带国师信物出京联络西南地区须弥禅院同门,准备yòu捕镇庆军官首脑,可他们又哪知道镇庆得了宋阳的指点,早就知道国师与皇帝明里敌对暗中和睦,又怎么可能上当。
镇庆主官傅程是个厉害角sè,将计就计,结果那座须弥院yòu捕不成反遭奇袭,高手僧侣伤亡惨重,至于杀伤佛徒的罪名,也被傅程扣到了皇帝头上,小虫子任务大败铩羽而归,所幸他听了皇帝的嘱咐,只是负责联络,并未参与搏杀,否则小命难保。景泰昨天就接到传报,了解了事情始末。不过小虫子才刚刚回到宫中不久,景泰闻讯早早起身,着他在书房相见……
皇帝忽然大笑,足见刚刚的冷漠只是开玩笑罢了。对小太监毫无责怪之意。
小虫子又内疚又感动。声音再度哽咽:“可、可我把差事办砸了。”
景泰的笑声却更响亮了:“是朕之前估计错了,罪过怎能算到你头上?换了谁去都办不成的,与你何干?再说这又是个多大个事情,值得你流泪么?还有…你不仅没错反而还有功,你能顶着小脑袋瓜平平安安回来,我就记你大功一件!”
哇的一声,小虫子放声大哭,鼻涕眼泪都掉落在皇帝的衣袖上。景泰也不当回事,继续笑道:“十几岁的少年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要不…我帮你杀人?不开心的时候杀人最解气。你有看不顺眼的人么?说出来,我帮你办。”
小虫子没他那么疯,吓了一跳赶忙忍住哭声,摇头道:“只求陛下能斩杀叛军,为化州须弥院的师兄们报仇。”
“这个还用你嘱咐么?”景泰一笑,挥手把他往外面推:“快下去洗把脸然后睡觉。再放你三天闲赋,可随意出宫,好好去玩。”
小虫子退下了,景泰重新回到座位。区区万余叛兵还不放在他的眼中。但皇帝疑huò的是叛军对yòu捕的反应,仿佛是知道他与国师本就是一家人……这个时候又有内臣来报,中书令温锦迁也回来了,正在宫门外候旨。
小虫子事败,温锦迁自然也没了成功的机会,内外两个重臣前后脚返回京师。
景泰说了声:“传召。”说完。趁着等人的功夫,开始翻看陈列书桌上的奏折。
皇帝疯狂,但也不失勤勉,大燕最近这二十多年里的繁荣富足,也不全是国师的功劳……温锦迁踏入御书房,整肃衣衫跪拜行礼,却迟迟没等来皇帝的‘平身’。
景泰在看一份折子。来自北方边关的奏报,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事情,让他看得完全入神,甚至把眼前刻意培养的重臣都忽略掉了。
皇帝不说话,温锦迁就不能起来。一时半会无所谓,时间长了就有些尴尬了,足足大半晌过去,见皇帝还是没动静,温锦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奏折不算太长,景泰早就看完了,此刻虽然手拿折子做凝视壮,但眼神将之神情木讷,很明显,皇帝看过奏折后就开始发呆了,甚至忘记把折子放下。
总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情,温锦迁大着胆子,装作伤风无法自抑,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景泰这才回过神来,做出个手势示意温锦迁起身,也不去说平叛的差事,而是问道:“朕要杀童畴,该怎么杀?”
每当皇帝垂问,温锦迁永远都会实话实说,不管答案是否合乎圣意,这是他的本分:“边关重将、国之铁壁,不能说杀就杀,即便童将军犯了些小错陛下也应宽恕以示xiōng怀,除非他犯下无赦重罪。”
“犯罪?童畴没犯罪,正相反,他还立功了。”景泰呵呵呵笑了起来:“三十万两金子,险些流往犬戎,童畴明察秋毫,帮朕追了回来。三十万两金子啊,不是小数目,童畴这次可立了件大功。”
说到这里,景泰语气陡变,笑容转眼化作疯狂怒意,抡起拳头重重夯砸书案,咚咚地闷响,口中则反复咆哮:“好大一件的功勋,好大一件的功勋啊!”
怒砸书案和厉声咆哮还不足以宣泄心中愤怒,最终景泰一声大吼,用出所以的力气,一把把实木镶玉台的沉重桌子掀翻在地,轰轰的闷响,震得温锦迁站立不稳,又重新跪倒在地。
景泰气喘吁吁,也不解释什么,伸手一直温锦迁:“你参他sī通外国外国也好、参他和儿媳通jiān也罢,今日早朝,朕要你参童畴,朕要斩童畴!”
说完,根本不听温锦迁劝阻,大力挥手轰他离开。
温锦迁起身却不走:“臣不敢参。”
景泰闻言猛抬头,双目血红死死盯住了他:“再说一遍!”
第三次,温锦迁跪倒在地,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是‘再说一遍’他无论如何也没这个胆量。温锦迁甚至能听到皇帝口中、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喘息半晌,景泰声音嘶哑:“朕问你,若你和童畴之间,朕必杀一人。你来选、怎么选?”
“杀他。”温锦迁回答得毫不犹豫。景泰继续道:“那你参还是不参?!”
温锦迁的脸上都快渗出苦水了。犹豫再犹豫,终归还是觉得xìng命比‘本分’更值钱些,叩头低声道:“臣…遵旨。”
景泰还是一眨不眨瞪着他,又过了一阵,才挥挥手:“下去吧。”
温锦迁心里沉沉一叹,起身缓步后退,不料在他刚要跨出门槛时,景泰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语气淡漠但声音依旧嘶哑:“算了,不用参了。刚才的事情是朕的不对,错不在童畴、更不在你,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
景泰掀桌子的时候,大活佛席地而坐,正在干活。
在他面前心腹弟子乌达五体大拜,大活佛却根本不看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怀中的一匣珠子上。
数十枚指肚大小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珍珠、玉珠的,大活佛的宝珠形状很不规整,并非浑圆一体。更像长坏了的小枣,造型扭曲古怪。
而且珠子的光泽也很可疑,在烛火映衬下,透出淡淡的白sè光芒。全无明珠宝气,却充满圣洁之意。
古怪的珠子,柴措答塔宫中最最珍贵的收藏……历代上师的顶骨舍利珠。
烈火炼化后的佛骨,所以扭曲,所以圣洁。
大活佛执着一方丝帕,小心擦拭着这些顶骨珠子。每到心烦的时候。大活佛都会做这件事,前辈上师毕生修持的精华,浸染于佛法的骨珠能让他内心平静。
“三十万两黄金,给犬戎单于的定钱被燕军缴去了?本来也不是我的钱,倒不用太心疼,可是这笔钱送不到……”大活佛似笑非笑,声音很轻:“会耽误我的事情。”
三十万两黄金。是燕国师‘请客’,替吐蕃买十万狼卒进攻回鹘的定钱,这笔钱在吐蕃人眼中事关重大,一直有专人在燕与犬戎边境盯着这笔买卖,一出纰漏立刻传书大活佛;但是这件事在燕国边关将领眼中却算不得太严重,不过是一笔可疑巨款被及时查处、避免流往国外,又因奏折中藏了份邀功之意,不好用加急递送,所以只按普通奏折处理,道道转手送到景泰面前。
距离有远近,但是对消息的处理也缓急不同,所以景泰和大活佛收到消息的时间相差无几。
大活佛抬头望向乌达:“盛景和尚到哪里了?”
乌达仍维持大拜的姿势:“燕国师还在东原,师尊若召见,弟子便传讯着他立刻赶来,全力赶路的话,大概六七天的样子便能抵达圣城。”
大活佛一晒:“三十万两金子,就能让他立刻见我?按你的说法,柴措答塔宫还真不怎么值钱。传召就不必了,替我传个口讯,问他这事该怎么办,要是他没办法或者赶不及再补上去,这次七七庆典他也不用来观礼了,这便打道回府,回他的庙里,等着和景泰拼命吧。”
乌达领命正要离开,大活佛又想起一件事:“云顶和无鱼有消息了么?”
五天前,来自南理的、正带着一众禅宗高僧在向圣城行进的使团首领无鱼,忽然向负责领队的吐蕃喇嘛请辞,说收到国内消息,有紧急事情不得不立刻赶回去,并亲手写了致歉信笺请喇嘛弟子代为转呈大活佛,随即她就离开队伍,云顶活佛也随她一起离开了。
云顶和无鱼走得突然,何况南理佛家有事,云顶又何必跟着?当时就有密宗弟子暗中跟踪,想看看他们到要去哪里,结果没跟上半天两个人就消失不见。
乌达摇了摇头:“还没能找到人。”
博结没再说话,又开始专心擦拭宝珠,直到手中这一枚再没有半点尘埃,他才将其放回匣内……
大活佛放下宝珠之际,中土上的另一位雄主、回鹘之王圣火真使、奎尼图艾迪大可汗正举起一把小刀,仔细地端详着。
毫无稀奇之处,汉家随处可见的小刀,几乎每位郎中的药箱里都会备上一把,遇到患者又外创时用之剜除腐肉。
不过大可汗手中的这把小刀,还有另一重意义。它代表了一个人:宋阳。
当年在凤凰城同升客栈中。大可汗用自己的火芯玉佩换回的就是这把小刀。
看了好一阵,大可汗放下刀子,目光一一望过面前肃立的诸位重臣,声音低沉:“圣火赐予我的兄弟,宋阳王驾在草原失踪了。他是为了观我登基大典才冒险前来,若有闪失,我难辞其咎。”
几位刚刚从热被窝里被召至宫中的回鹘重臣面面相觑,昨天大可汗就收到了来自南理的传书。获知宋阳失踪的消息,之后一个时辰圣火殿传出谕令,发动回鹘在草原上的所有眼线,全力追查宋阳王驾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昨天已经有了定议,事情又没有特殊变化,现在又何必再提。
大可汗脸sèyīn沉,继续道:“当年我奉圣火之谕进入吐蕃刺探敌情,不幸中伏,身受重伤、逃亡无路。不得已混入商队,委身为奴被贩卖至南理,始终找不到脱逃的机会,是宋阳赐我自由身。他的举手之劳,却是本王一场新生,他救我第一次。”
“随即红城遭遇天大灾难,宋阳力挽狂澜,救下了整整一座城池、无数条xìng命,要知本王当时也在红城。他不是专程为了救我而出手。但我却实实在在得了他的恩惠,这才能活到今天,两天之内,他第二次救我xìng命。”
“第三次,我在凤凰城遇险,必死之局里,又逢宋阳搭救……每次我深陷危局宋阳总能及时出现。救我于危殆之中,由此本王笃信,他是圣火赐予我的守护,赐予我的兄弟,属于我的一切,都将与他分享。”
大可汗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后加重语气问众人:“可有异议?”
重臣自然摇头。大可汗面sè微缓,又继续道:“宋阳不曾让我失望,他对回鹘也有相助,若非他的慷慨,一品擂上回鹘勇士又岂能扬威天下?”说到这里,大可汗陡地话锋一转:“可是现在,屡次救我的兄弟深陷险境,我在哪里?于回鹘有恩有义的护持圣火王遭草原狼子的暗算,我们回鹘的勇士又在哪里?”
大可汗奋起一拳,重重砸上了面前桌案。‘日出东方’本就是国内出名的勇者,以他的勇武,若非身份特殊不容闪失,是有资格参加当年一品擂的,这一拳的力气远非景泰可比,喀嚓一声大响,厚重桌案被他一拳砸踏,大可汗声sè俱厉:“只待天亮,本王便传令全疆,集结所有大漠勇士,弯刀直指东方,大军突袭草原,打破狼子的石关、烧掉狼子的草窝,在圣火指引下寻找我的兄弟,回鹘的兄弟!找不到宋阳,我又何以为王。”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大吃一惊。这种事可万万做不得,回鹘新旧交替不久,虽然是顺利过渡,但毕竟也引出了些小小震动,实在不是发动大战的好时机。何况此时已到秋季,凛冬将至,届时草原上的yīn冷寒风能把灵hún都吹散,大军过去冻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得多,以前回鹘就吃过这样的亏,就算真要打也要等开春再说。
可是相比于犬戎、吐蕃和汉人,回鹘最最崇尚兄弟情义,大可汗真要天亮后公布理由传令下去,号召全境备战,举国上下都会积极响应,为救兄弟不惜拼死一战,到那时真就想拦也拦不住了。
几位重臣立刻大声劝阻,痛陈此举之害,此乃亡国之战,万万使不得,但是大可汗全不为所动,口中大吼大叫,这一仗非打不可。偏偏他开战的理由在回鹘国内完全能说得通,明明是昏君所为,却又理直气壮。
非打不可也不能让他随着xìng子去打,几位大臣气晕了、急疯了,苦口婆心拼出老命去劝,大可汗也越说越jī动,攥起斗大的拳头咚咚擂着自己xiōng口,在jī烈争吵了半晌后,‘日出东方’也累了,毫不讲究威仪,随便依着一根柱子坐到在地,粗重喘息着,根本不再搭理身边犹自说个不停的臣子,似乎是太jī动所致,神智都有些mí离了,喃喃自语着:“他救我数不清多少次,我却连一点小忙都没帮过他,莫说帮忙,就是他和我提过的几件心愿,本王都回绝掉了,一桩也未曾答应过。”
“宋阳恨吐蕃人欺侮南理,曾求本王出兵教训高原上的番子,但中土形式复杂,万事当以家国为重,本王回绝了他,宋阳不强求,只一笑了之。”如是宋阳在场、又没丢掉记忆的话,当瞪大眼睛问他一句: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话?
日出东方继续沉mí幻境,喃喃不停:“当年睛城,宋阳与阿夏并肩苦战,结下兄妹之情,他知道阿夏与本王情投意合,曾力劝我迎娶阿夏,可身份天差地远,纵我有意,你等也不会答应……他的小小心愿,我都回绝得毫无余地,本王只想着,真正的义气不在那些小事上,可如今他生死不知,我还要无动于衷么!”
其他人仍劝谏不停,但是臣子中的一位老王驾眼中已经lù出了大悟之sè,他大概明白自家大可汗今天唱得是哪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