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长街上火把卷扬的熊熊火光,丰隆毫不在乎:对大群负弩跨刀的虎狼武士,丰隆目含不屑。脸上挂着讥请笑容,从容漫步缓缓靠近,仿佛眼前森然长街便是他宫中的御huā园。直到他的目光转到两位师太身上,脚步才微微一窒。
不过也只停留了一个瞬间,他便又复迈步。步步靠近。
shì卫们手心沁出冷汗,对上yīn丧秽物,没人能够不紧张。不过身为护国武士,坚定心志是最重要的一项训练,真要在执行任务时遇到什么狐仙怨鬼的阻挠,他们怕归怕,但绝不会退让。可是眼前的这个……………,
内廷shì卫是荣耀之卫,他们骄傲、沉稳、仔细、出手无情、忠于职守,而所有这些品质归根结底都来源自一个信条:吾皇至高无上。
每个凤凰宫卫士烙印在骨子里的信仰,就是眼前这个鬼皇帝。
不能动手更不敢动手,勇气消散后,心中只剩恐惧。
鬼皇帝却根本不再看那些昔日的忠心铁卫,径自走到两位老尼姑面前三丈处停步,用一副挑选萝卜白菜的目光,在无鱼、孤石之间转来转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邪异。或许是孤石的手印比较柔和些的原因,最终丰隆望住孤石,嘴巴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
孤石不知对方在说什么,这不奇怪,听不到亡hún鬼话,只能说明她的修持还不够。不过孤石不害怕,此刻她四肢百骸都沐浴在熏熏暖意之中,佛光普照于内,又何惧身外之魔!
老尼姑手上稳稳捏住法印,口中咒唱不停,紧紧守住心神,对丰隆的鬼话无动于衷。
鬼皇帝嘴chún动个不休,显然是长篇大论,可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孤石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渐渐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气,而从始至终,万岁爷始终把一份余光留在宋阳脸上。
宋阳站在原地不曾稍动,但他“忙得很。,大半心神用来监视身后shì卫,万一有哪个莽撞之徒lù出“打鬼。的意思,他就得抢先出手压制:另外还有份心思系在孤石身上,他在默数时间……
鬼皇帝又“说。了半盏茶的功夫,余光中的宋阳轻轻一点头丰隆立刻换上恼怒神sè,好像再没耐心和孤石谈下去了,猛地一甩袖子,几乎同个瞬间里,老尼姑突然觉得〖体〗内舒适暖意陡地强烈万倍,刚刚的“柔软阳光,转眼化作腐hún噬骨的炽烈岩浆,游走五内让人痛不yù生。
身体绝无法承受的痛苦就算再修持百年也无法稍加抵挡,孤石身体猛颤,噗地喷出一口黑血,由坐姿中硬生生地跃起半尺身子一tǐng,还不等摔回地面就昏厥过去。
宋阳动作奇快,抢上半步伸手接住孤石,把她抢回到自家阵中。一位师太被恶鬼打到,众人齐齐惊骇,无鱼立刻沉声传谕:“不得妄动!”
没人敢动。
鬼皇帝又恢复了笑容,缓缓转头望向无鱼。
与之前委心唱咒垂首念经的孤石不同无鱼目光坦然,坐在地上昂首与鬼皇帝对视,目光清澈神情端重。
丰隆嘴巴动了动,仍是凡人听不到的无声鬼话。
shì卫们心里苦笑,估计无鱼师太的下场比起孤石也不会好多少可意料之外的,当鬼皇帝一句话说完,无鱼忽然摇了摇头,嘴chún嗡动,竟也无声说了句什么,鬼皇帝明显地脸sè微变嘴chún再动不仅能听,还能说,众人惊讶之余心里一下放松了许多“有的谈,的前提是要先能谈无鱼师太的修持果然更加精深。而宋阳暂时顾不得去救治孤石,转身面向同伴们,满脸焦急地比划着手势,示意大伙千万不可放松、更不能稍动或者出声。果然,shì卫、尼姑们才稍一放松,鬼皇帝的目光也随之虐戾,不再理会无鱼,举目望向了他们。
无鱼双眉紧皱,嘴巴急动不休,不知是现在劝告还是说起“正题,来分散恶鬼的精神,万岁爷宽宏大量,没再去和“小的们,计较,目光垂下,继续去和无鱼交涉。
无声的鬼话里,丰隆的神情不停变化着,时而不屑、而是冷笑、而是愤怒、时而专注:而无鱼的表情始终那么郑重,柔和却坚定,与鬼交谈时,并不见和她平时说话有太多区别,虽然听不到、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所有人都从无鱼的神sè中领略到一味清静她这个人,本来就是清静的。
足足半晌,横跨yīn阳两界的交谈终于结束了,无鱼就此闭口,鬼皇帝眉心微蹙,低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柱香的沉默。
半柱香,在旁人眼中,却漫长过几轮寒暑鬼皇帝忽然笑了。
丰隆在笑,但从他的笑容中看不出丝毫欢橡,可他偏偏笑得无比夸张,无声地仰天大笑,再不发一言,背负双手转身就走,步伐依旧从容、脚镣拖在地上摩擦刺耳、肩膀颤抖着显然大笑不停。
无鱼师太收起手印,沉沉长叹一身,费力站起、躬身合十相送。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没人知道鬼皇帝以后是否还会作祟,但是可以肯定的,因为无鱼的竭力翰旋,众人总算过了眼前这一关。
忽地,扑通一声闷响,一位shì卫跪倒在地,对着鬼皇帝的背影遥遥一拜。
一人之后,便是第二人、第三人,长街上所有shì卫都跪拜在地,没有天白吩咐他们不敢出声,但这一拜足胜千言万语。丰隆不是个出sè皇帝,才华普通又年轻气盛,南理在他手中不曾欣欣向荣:可他是个好人,热心爽朗,不敢骄奢不敢放纵、不会赚钱就只好拼命省钱……
丰隆听得到背后的动静,双目盈泪,脚步不停更不敢回头,今天过后,他就真的“死。了,堂堂一国之尊,阳间的孤hún野鬼!
别来禅院的法事尚未结束时,通过杜大人的安排,宋阳去了趟刑部大牢,探望丰隆皇帝。
丰隆住在牢里,食、宿精致,周边也早都清理,晏然暗无天日但也清静得很,最重要的是这里安全,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比着藏身民居时精神了许多。
一见宋阳到来,皇帝精神大振:“怎么这么久才来,平逆之事做得如何了?”
宋阳没隐瞒,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大概讲了遍,随即说明来意,请皇帝上街装鬼装鬼吓人,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宋阳讲解步骤安排的时候,丰隆一边听一边笑。
可是等宋阳把所有事情都说完之后,丰隆并没急着点头,对shì候在身旁的李公公挥了挥手:“扶着逸风出去走走,朕和常春侯有话要说。”
待两人离去之后,丰隆才淡淡开口:“宋阳,朕还没傻到那个份上。”
宋阳歉意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想要诛杀逆贼、扳倒叛臣的法子不止一个。”丰隆无意去细说、解释,只是直接说出结果:“不管用哪个法子,都能杀掉靖王,区别仅在于平复叛逆之后,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谁。”
被忠心臣子接入大牢,脱离险境之后,丰隆镇定了许多。没了随时降临的杀身大祸,心神平稳之后思路自然也就清晰了。这几天里皇帝想了许多。
丰隆的目光稳稳盯住宋阳:“若去装鬼,朕就越发“死的实在,了,你的法子,归根结底是在助镇西王登基。”
话说得有很含糊,但宋阳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丰隆是有机会“重见天日,的。比如当逆贼伏诛、一切都告平息的时候,朝廷宣布“真相,:中秋前万岁被叛逆绑架、囚禁,死在巡游中的那个只是个替身。
微服贪玩,结果给了叛贼可乘之机,害死太后皇后,这是皇帝任xìng咎由自取,丢民心、不合格:遭遇绑架则是“被动……这个解释勉强能说过得过去,虽然会让皇帝声望降低,但影响远远小于前者1丰隆还能重新返回帝位,再坐回龙椅中。
宋阳沉默了片刻。说应道“自从了解叛乱真相,我就打定了两重主意,最重要的一重,无论如何,不能让燕豹的图谋成功。这一重,你我是一样的心思,这是最大的前提,我帮你,也是为了帮自己。”
待丰隆点头之后,宋阳继续道:“第二重主意,便是你刚刚说的事情了,评判之后谁来做皇帝?这个事情没太多可犹豫的,在你重新坐回龙椅和镇西王执掌南理之间,我选后者。不过我以前听初榕说过,镇西王忠心耿耿,他要想夺位的话,早就是南理帝王了。”
宫廷秘闻外人不可知,但事情与镇西王有关,又怎能瞒得过任初榕。丰隆继续点头,宋阳所说确有其事,先帝驾崩时镇西王若想有所作为,丰隆根本就没机会登基。
“我也确定不了镇西王到底想不想当皇帝,那我这边要做的,就是在扳倒靖王的同时“维持现状”说到这里,宋阳还怕丰隆听不太明白,又特意解释了句:“我说的“现状”指的是“大家都以为丰隆已死、但丰隆还有机会公示“绑架真相,、重返龙椅……”
话很拗口,宋阳说得有些吃力,好在丰隆听懂了,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维持住“现状”这样一来,镇西王返京后,可以自己当皇帝,也可以扶持你再重回皇位谁做皇帝我不去管,怎么选就都随王爷的心意,他会很从容。”
丰隆语气不善:“以前没看出来,你倒真是个好女婿,替老丈人做事周到的很啊!”
宋阳才不是冲着老王爷,他做这些都是冲着初榕、筱拂两人,不过这种事橡他自己了解就成,犯不着和旁人解释,口中继续说正题:“所以我之前都没想过要用扮鬼这样的办法。可是从别来禅院脱险、救回真的无鱼师太之后,我又了另一重新的打算: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无鱼的赫赫声望。假无鱼说过你鬼上身,你就不能再“活。回来了,否则真无鱼的威望全失。”
“我仔细想过,你要是活着回来了,不论编出什么样的“真相”无鱼师太的威望都会大受影响,没法两全的,可是镇西王我控制不了,他返京后若一意助你重返帝位,就会伤到师太的名望,所以我不能让你再“活。了。”
不让丰隆再活,当然不是现在就要杀掉他,宋阳指的是把皇帝的死讯坐实再坐实,抹掉公布“真相,的机会,不给丰隆重新“活。回来的借口。
牢〖房〗中的设施比不了寝宫,但该有的也样样都有,宋阳起身给丰隆倒了杯茶,递到他的手上。随即坦言道:“明白了?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和最初已经有所不同了,我得在杀靖王、平叛逆的同时,再一次次地把你的死讯坐实,不能再让你做皇申。”
丰隆冷晒:“所以来请我扮冤hún厉鬼?我的鬼hún都跑出来游dàng了,天下人更当我死得再彻底不过了。”
宋阳先点头,再摇头:“是有此意,但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对付靖王的步骤之一,两件事是一起做的。”
说完,宋阳沉默片刻:“其实你已经赚了。不是么。”
丰隆不置可否,继续问:“朕若装鬼,你会怎样:朕不答应,你又会怎样?”
“陛下要是答应帮忙,此间事了我会带你去燕豹坪,从此奉若上宾,xìng命担保你此生富足无忧:不帮忙的话”宋阳搔了搔后脑勺,真tǐng苦恼的,笑道:“你做皇帝的时候,我真敢下手毒你:现在你落难了,和我也算熟人,下不去手了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先前说的那样,对付靖王才是头等大事,你要不肯给我帮忙,我也不能就甩手不管、由着大燕豹了南理嘿,总之麻烦得很。”
不料丰隆却笑了:“不用苦恼了,就照你说的办吧,你把扮鬼的步骤细节,再给我讲一遍。”
皇帝的话,反倒把宋阳给懵住了,直接问道:“为什么?”
“便如你所说,朕已经赚了。要不是遇到了你,现在我多半已经死在破屋寒窑里了,更谈不到报仇、平叛,虽然你的心思不怎么正经吧,但总归救下了朕。往大里说这就是天意,往小处讲这也是重恩,丰隆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宋阳笑:“场面话,说正题。”
丰隆摆了摆手,好歹也是皇帝,才不会去和宋阳矫情“朕会不会报恩”继续道:“第二条,朕信不过你!你现在说什么和朕相熟,不忍下手…”丰隆倒是相信,不管他帮不帮忙,宋阳都会出手平叛。宋阳背后有西部强援、京里有红bō府、左丞相、杜尚书、慕容等诸多势力策应,最要紧的,宋阳手里还握着无鱼、皇帝两张大牌,想要扳倒靖王的办法有的是。这次丰隆不肯扮鬼,他大不了再去换别的法子对付靖王。
扮不扮鬼无所谓的,真正重要的是,万岁“重返人间。,会影响师太声望,影响他下一步的图谋,事情真到了“不能两全,的当口,丰隆可吃不准眼前这个恶汉能做出什么来。
丰隆若已重返皇位,自然不把宋阳放在眼里,可眼前的情形再明白不过,宋阳不会让自己再回去,他真要动手,又哪会等皇帝重掌大权。
自己不合作,没准到平叛之后、镇西王进京前一天,就会毒发暴毙…丰隆斜忒着宋阳:“还有,刚才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以前还对朕下过毒么?”
宋阳笑着摇头:“没有的事,你太多心不说以前只说以后,事情没你说得那么不堪,我不想你再登基不假,但“下不去手。也是真的,实在不行的话,我估计到时候多半会把你绑了送燕豹坪去。”
丰隆一摆手:“还不是一样,反正有你在我就做不成皇帝了。”
说完,话锋一转,又拉回原题:“我答应给你帮忙,第三个原因是我儿子还活着,我信得过镇西王。”
太子还在字中。靖王怕落下口实,并未剪除丰隆的幼子,反正那个小娃娃没了太后、皇帝、皇后撑腰,空有身份却没有力量,完全不会影响什么。
宋阳纯粹是有些好奇:“真对镇西王这么有信心?你看人呵呵,我也不觉得太准。”
丰隆喝了。水,笑道:“是父皇说的,他看人很准,所以我信。”
丰隆谈不上才干,但他文皇、上一任南理皇帝是真正的英明天子,安抚山中蛮、融合国内多族的国策不是他制定的、却是从他手中完成的,南理国内能有现在的安定局面全赖丰隆父皇。
父皇信任镇西王,所以丰隆也对镇西王有信心。丰隆放下手中茶杯,放松身体,舒舒服服地依靠在后墙上:“等镇西王返京,会扶持我儿登基,全力辅佐,我虽做不得皇帝了,不过由我儿统摄天下,也谈不到不甘心了。”
宋阳点头,重复道:“谁来做南理皇帝我不管,全凭镇西王做主。”
丰隆点点头:“若我信错了镇西王,我想请你帮忙,我把娃娃救出来,不过还是个孩子,别伤他xìng命了。”
对此宋阳痛快点头,而丰隆继续道:“最后,还想再提个条件,若真是我儿登基,常春侯……”
不等他说完,宋阳就接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我会保他。”
丰隆的笑容无奈:“不敢指望你会保他,只求你别坑他就好了。”
形势逼人,丰隆低头,他拉出一条又一条的缘由,但心底最深处、
也是最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却不曾出口:骗天下人容易,骗自己困难。
闹成现在的局面,固然是内贼外鬼互相勾结、处心积虑布下yīn谋,但是和他自己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若不贪玩、不sī访、不曾给自己弄面镜子,敌人根本无从下手。
太后、皇后都因自己而死。为报仇丰隆不怕千刀万剐:可说到再做皇帝,丰隆当真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