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陆老祖的背景和手段,想要找人试法,真正是随手一抓一大把,又何必非得找上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孩,在苏景想来,唯一的解释也就是因为自己天资惊人,根骨出奇,被恩公一眼给看上了。
“你的资质?以修行根骨来说,全不值一提,就是不入流的散修门下弟子,也比你要强。”陆崖九毫不客气,一碰冷水兜头泼下。
苏景不干了,辩解:“也不是这么说,从小到大,有不少高人都说我天资卓越,还有过几位修家想要收我为徒、带我去修炼。”
陆崖九依旧问问摇头:“你倒是有些机敏心思,被读书人看中不奇怪,这和我无关;但那些练武的、修道的,觉得你根骨不错……你莫忘记,你幼时垂危,我曾出手救你。”
当年陆崖九是以真元修为帮小苏景修补身体上的伤害,在娃娃身上自然也就留下来些真元的气息,结果被那些修行道上的庸才误认为这孩子身上凝聚先天灵气,根本就是闹了个大乌龙。
至于习武高手看中苏景,道理就更简单了,经过陆崖九出手救治过的娃娃,身体当然是特别的好,虽没有修行天赋,练武绝对合适。
苏景得知自己原来不是修真奇才,失望之余旧问重提:“那为何恩公选了我?”
“你可知,我毕生修行,最看重的是什么?”虽是问句,但陆崖九不用苏景回答,径自给出了答案:“是机缘。”
“那年我刚刚得到这道邪功、正在回去的路上,就见到了你爷爷,被他感动出手救你,这就是机缘。机缘不能刻意安排,只能顺其自然,当夜里我给了你爷爷那枚木铃铛,他问我什么时候让你来报恩,我说随他心意几时都行……我问你,为何你长到这么大才捏碎那铃铛?”
又有哪个老人不希望孙儿为自己送终呢?苏老汉也不例外。既然仙长说几时都行,他就把孙儿留在身边,直到自己过世,之后苏景又自作主张,在家为爷爷守孝一年。苏景如实回答陆崖九之问。
陆崖九脸上的喜sè却更浓了:“我对手中邪功心有畏惧,不修习的话大不了寿数不续、身死道消重入轮回,也总比去强练它引发恶果更好些,是以早就不再把它当回事了。最近十年我都闭关清修,想要再突破大道、用正道办法为自己续命,根本再听不到你那铃铛传音了。但一个月前离山剑宗出了件大事,弟子求我出关应策,刚巧不巧你就在我出关的这几天里捏碎铃铛,这不是机缘是什么?”
“我面临门中大事,虽以灵识投影去接应你、照应你,却不想浪费法力带你飞过来,便找了头黑鹰载你,因是仓促召唤,对这黑鹰的脚程我可也吃不太准…你可知,若它载着你晚到一天,你便再也见不到我,它能赶得及,又何尝不是机缘?”
“幻城之中,十万七千六百零三人,你随意乱走,却偏偏遇到了小时候的老八,这更是天大机缘!”
一番话说完,陆崖九又把话锋一转,兜回最初:“刚说过,本来我已经打消了修习那邪功的想法,可是这一连串的巧合,件件都说明你便是我的‘机缘’,不由得我对那邪功又重拾了几分信心。”
练功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恩公怎说苏景就怎么做,但苏景从对方的言语中听出另一件事:“您刚说…晚到一天就再见不到您了…您身上还有要紧事情?”
他怕陆崖九会离开,留他自己参悟那门功法。练好或练坏还在其次,关键是这门功法关系到恩公的命数,他怕没人指点自己瞎练会耽误了恩公。
陆崖九点头:“不错,只待黎明,你就再见不到我了,因我的寿数大限,便在今夜末!”
苏景大吃一惊,想也不想,着急忙慌:“天一亮你就……那还费什么话,赶紧练功吧!”
陆崖九再度笑了起来,缓缓摇头:“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夜,练功又急个什么,还有一件事情,我非得做好不可!”说话中,右手轻掐一道剑诀,一道璀璨光华自他指尖冲天而起,打透屋顶直奔星河。
片刻后,空中传来一声清冽啼鸣,振翅声呼呼响起,之前送苏景来此的那头大黑鹰奉诏而来,悬浮在低空,头颈用力垂下,目光中饱含恭敬。
陆崖九对着黑鹰说道:“你帮我送人,我自会与你酬劳,一是我出手帮你贯通气海,助你晋位妖目,然后我手书一封,你带了信去离山剑宗,掌门见信便会与你一道法诏,你可在我离山下辖之地寻一座山岭,从此做一位山中王。”
修真大宗各有势力范围,有时会封些听话、或者帮门宗建功的妖怪做山王或河主,当地小妖受其统辖,也算有个秩序。
这黑鹰不过帮忙送了个人,前后也才飞了二十余天,陆老祖就要帮它晋升一个境界,且封下妖王,十足是赚到了。
但陆崖九的话还说完,继续对黑鹰说:“或者,我传你一套功法,但从今往后,你都要奉苏锵锵为主,无论他要你看守洞府、抵御强敌、还是要煮了你熬汤吃肉,你都不得违抗。二者选其一,速速作答。”
两个选择,乍看上去后一个可远不如第一个好,但这头黑鹰也有几分聪明心思,暗忖自己修炼了几百年,进境越来越缓慢,到了最近十年干脆就停滞不前了。就算陆老祖肯出手帮我硬提一个境界,但以后呢?没办法再提高,终归是望道无门,找个山头做个妖王,再逍遥个几百年,到头来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后一个选择,可以得到一本功法。像黑鹰这种从荒野中修炼出来的jīng怪,无门无派无师傅,修行上最大的苦处莫过于没有指点,完全得靠自己摸索,能够得到一本上好功法,是它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以陆老祖的气派,赏赐下来的自然是上品中的上品,以后它就可以按图索骥、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这才是登仙的正道。
至于委身为奴,黑鹰非但不以为耻,反倒是觉得,这位小祖宗以后肯定会是离山派中的重要人物,前途不可限量,给他做了家奴,比起离山剑宗指派下去的妖王要更威风也更实惠。
何况在半路遇敌时,苏景还曾舍身掩护黑鹰逃走,黑鹰对这少年心存感激。当下再不犹豫什么,对着陆老祖毕恭毕敬地低鸣两声,示意自己选第二种。
陆崖九扬手把一只记载了功法的玉玦掷出,大鹰张开嘴巴轻轻含了,但并不飞走,又转目望向了苏景。
先前老祖用令牌收服六两的过程,它在天上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就是等着苏景取出令牌,好让自己完成认主。
苏景并没有取出令牌,抬头对黑鹰道:“那块牌子是用来对付三心二意之辈的,黑兄不在此列,既然你已答应了老祖,我便信得过你。”
此言一出,黑鹰颇有感动,陆崖九则笑了笑,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又多些颜sè。
陆崖九神态轻松,长长地抻了个懒腰,笑道:“两不相欠,我在不欠这人间,人间也不负我,很好,一身轻松了。”
黎明时就会死,临死前要处理好一件事情……竟然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丁点小事。
挥手打发走了飞鹰,陆崖九还不提练功的事情,仍是问苏景:“还有什么不解的事情,问来吧。”
苏景现下也大概看出来了,陆崖九能这么稳当,自然是早有妥帖安排,仙家的手段和筹谋,实在不用凡人少年跟着瞎cāo心,苏景也就不去催促了,挑着感兴趣的事情问道:“还有两处,一个是不明白恩公为何嘱咐爷爷,一定要我磨刀不辍;另个是刚刚那座城,古怪得很。”
“磨刀之事后面再说,现在不用急着发问,至于那座幻城……最近十年,我闭关jīng修,或许是大限将至的原因,心思总是不能太清宁。修炼时我倒没觉得什么,但出关后才发现,身边多出了一座城。”
苏景开始没太听懂陆崖九的意思,但是在对方又解释了几句后,苏景懂了,满脸睡意惊散,眼中只剩骇然!
陆崖九说的就是幻城…...那城中的每一人是陆崖九见过之人,原本只是他脑海中的影子,但因崖九在修炼时不能专心,jīng气外泄,以致在他不知不觉中,这些识海投影都凝聚jīng气、于他体外化作实体。
他们都不是人,只是丝丝缕缕大修为者凝练的jīng气,因皮囊血肉皆为jīng元所化,所以看上去、摸上去和真人无异。
说穿了吧,那些人干脆就是陆老祖‘想’出来的!
而城中的诸般景物,则是那些人‘想’出来,但他们的法力差得远了,由此在苏景所见、所感中,城只是幻象、人却是真实的。
幻城中人的来源是陆崖九的一个念头,并没有真正的灵智,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只是陆崖九的一个记忆瞬间,又难怪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说一句话。
但是这并不绝对,如果有什么人能让陆崖九记忆特别深刻,识海中的影子越深刻,那么在幻城中的投化出的实体也就‘活得越复杂’,比如那个酷似陆崖九小时候的红袍娃娃……
市井中从不乏神仙鬼怪的笔记小说流传,既有人鬼夜遇的香艳故事,也有仙家斗法的惊险传说,写得光怪陆离引人遐想,苏景曾看过不少,可是那些小说写得再如何jīng彩,终归只是书生们的臆想,相比于他现在的见闻,不知要逊sè了多少倍。
十万心念十万人,几许jīng气化繁城!
“手足九人驻道离山,但九人中只有两个人是真正的亲生兄弟,且还是孪生。”陆崖九又重起了个话题:“其中一个就是我,另一个本名叫做陆角,大结拜后排行倒数第二,改名陆角八……”
提起兄弟,陆崖九眯起了眼睛,表情愉快而恬淡:“那小子天赋惊人,兄弟九个结拜,以他进境最快…他的道不曾对我说起,可我们是孪生双子,天生就有灵犀牵连,所以我知道,他领悟的天道是:公道。现在你知道了,在幻城中遇到的那个红袍子小家伙是谁了?”
幻城中苏景见到的黑衫小童不是陆崖九,而是他的孪生兄弟陆角八。
陆崖九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脸sè微微一黯,浅叹道:“再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该走啦…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