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再遮掩的,雷动道:“我们来,就是因为小师娘的事情”
陆崖九转目望向苏景:“是想管长辈的事情?”
苏景立刻摇头:“不是”
陆老祖不理:“来都来了,就莫再强辩了。离山的规矩大,可也不禁弟子进谏,晚辈想要管一管师长的事情,只要有道理就行。”
语气没变,但语锋改了,老祖的话似有松动,苏景面色微喜,可不等他说话,师叔又继续道:“但一来你要说的为我私事,谈不到什么‘道理’;二来,不管你怎么说,此事都让我不痛快;三来苏锵锵,你莫以为抬出了陆角做幌子,欠我那一剑就不用还了。”
最后陆崖九语气轻松:“我的意思:想和我说一说浅寻,就先领我一剑如何,你还说不说?”说话时,陆崖九眼神轻松,是要教训没错,他出剑更绝不会轻,但神情里明明白白的显现,心中并未真正怪罪苏景。
“那先不说了,好久没见师叔,弟子甚是想念,咱先聊点别的。”苏景想都不想。
陆老祖愣了下,他那最后一问不过顺口而为,哪想到苏景会顺着坡下来,片刻后缓缓摇头:“现在不说?待会聊着聊着,再找机会把话题领过去?管你说不说浅寻之事,凭你违我谕令,就该领受这一剑了。”
苏景又问:“说完再挨打成不?”
“不成。”悬于老祖头顶的明月缓缓旋转起来,寒月天河蓄势以待:“苏景,起身领剑吧,须得小心些。”
苏景修得出色斗战本领。可是莫忘记,‘奇遇’两字从不会是一人专美。
他有神奇正法、神奇经历,陆老祖又何尝不是修行高深正法、经历人间无数。陆崖九如苏景这般境界的时候,声名之旺比起现在的苏景还要更胜一筹,那时丧身于他剑下的邪魔外道,比起妖皇邪佛也不遑多让。
若能时光倒转,让第七境时的陆崖九来斗苏景,谁胜谁负尚未可知,何况今日的陆崖九。
苏景如何能挡得师叔一剑?愁苦颜色自三尸面上一闪而过,跟着三个浑人又变得嬉皮笑脸,正想胡搅蛮差替本尊解围,陆崖九面色一整,沉声道:“你们三个噤声!”
三尸登时不敢说话了。
讨价还价没用,苏景明白师叔言出法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来到师叔面前三丈处认真站好,仔细整肃衣衫,跟着又跪倒在地:“师叔教训,弟子拜领。”
陆老祖一点头:“无需行礼了。”
“是。”苏景应是,但跪着不动。
“起来吧。”老祖皱了皱眉头。
“是。”苏景还不起来。
“起身!”老祖的语气严厉起来。
“是。”一口一个‘是’的苏景,打定主意不起来了。
陆老祖左眉峰微微一挑:“跪着领剑?原来苏先生在外面闯荡得久了,见识过的高人多了,已经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中了。”
话说得极重,可苏景也不吃‘激将’,口中恭恭敬敬:“师叔法度森严,弟子在您老面前站不起来了师叔放心,我修得金乌蛮法术,施展时所有修为尽入体魄,身如大地安稳、体胜高岗坚韧,当然这法门万万挡不住您老,但师叔尽可催力御剑,只要您老能顺过心中一口气,我骨折筋断、抛颅洒血在所不咦?”
说着半截,苏景似是发现了什么,仍跪拜不起:“启禀师叔,刚刚发觉,金乌蛮在这里施展不了没事,你动剑落罚吧。”
“上次你来时,我记得你还对我显摆过你的金乌蛮,怎么,上次用的,这次就用不得?”
“应该是化境两位前辈施展了什么古怪法度,金乌蛮真不能用了。”苏景信口胡说,明知师叔不信,反正他就跪着不起。
陆老祖又气又笑,瞪了苏景片刻:“你在外面也这样?”
“弟子时刻谨记是离山陆老祖领我入门,离山八祖是我恩师,离山剑宗是我门宗所在!我是苏景,但更是离山传人!”
“在外面孩儿行光明正大之事,做正道弟子所为,行止端庄一派正气,从不会有丝毫松懈。”
“弟子还不敢相忘的,师叔修月、师父炼日,长辈事迹在我心中永镌八字:日月不改,浩气长存!”
“还有,弟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我是名门正派”
“住口!”陆老祖听不下去了。
陆崖九当然不会一剑要了苏景小命,苏景若起身站好行功起剑,老祖一剑必能让吃些苦头领个教训,可面前那小子跪着不起来,干脆不行功护身,陆崖九这一剑又怎么打?
打轻了,之前老祖严命就成了儿戏;稍用一点力道,直接就打死了
瞪了苏景半晌,陆崖九不怒反笑,真的笑了起来:“就是我全力一剑,怕也打不穿你的面皮,滚起来吧,坐下说话!”
老祖好对付?
老祖是喜欢这个晚辈吧。
得了便宜不能卖乖,苏景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师叔您先请坐。”
待老祖收了明月坐下后,苏景才改跪为坐,目光中的笑意也随之收起,诚恳道:“师叔,弟子造次了,请您见谅。”
措辞模糊,让人分不清他口中‘造次’是因之前的耍无赖,还是后面马上开始的‘晚辈妄评长辈私事。’
陆崖九不置可否,但出乎肃静意料的,他居然先开口:“这件事,你了解多少?”
“基本应该是了解清楚,那时师娘入障,讲述的仔细。”
“嗯,你觉得,我对浅寻太苛刻了?”
靠着‘以脸皮抵剑’换来说起此事的机会,可师叔现在主动说起,苏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了,犹豫着点点头:“就是给弟子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妄论您和她老人家只是见小师娘实在所以弟子斗胆唉,师叔,往事已矣。”
苏景结结巴巴,一辈子说话也不曾如此吃力过。心里的尴尬无以形容——不说此事,他就总觉得胸中有个梗,现在师叔许他畅所欲言,他又不知该怎么说。苏景绝非这种犹犹豫豫的性子,可事情涉及他最最敬重的两位长辈。
陆崖九耐心好得很,等他。
好半晌,苏景总算说出一句整话:“师姐的事情实属意外,这其中师娘有不对的地方,但也不能全责怪于她。”
“当时我气疯了,曾出一剑斩向浅寻。”此事浅寻提到过,两位前辈说起那一剑时,用的语气相似异常,不恨、不怒,出奇的平静下不见一丝情绪:“那一剑我收住了,因那时我修行有成,哪怕再如何暴躁狂怒,脑中总会留有一线灵智。”
“有这一线灵智不昧,我便永远不会做出违背我心意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一线灵智让我狂怒之下,还能仔细想一些事情。”陆崖九抬头望向苏景:“你那句话说得对,囡囡之事浅寻有错,但也不能全怪她,就算齐僮儿和我住在离山,我又怎能保得不会有亲近弟子突然走火入魔伤害于她。意外,怪不到谁的头上,要怪就怪”陆崖九继续抬头,望向了苍穹:“怪这天!”
名门天宗、前辈高人,外人面前他不苟言笑,不过他身上的气意是威严、绝非杀气,更不会有凶狠气,可他望向天空之际苏景看得清楚,神仙般洒脱的老人眼中满满虐戾!
说到这里,陆老祖闭上双目,长长吸了一口气。
当气息饱入,他重新张开双眼时,目光归于平静,眼中戾气散去了:“我撤去斩向她的那一剑时,我就已然想通了所有这些此刻再如何恨她怪她,到底也还是一时之气,十年不能消减,一百年够不够,一千年够不够?总有一天我不再恨她怪她,忘不掉囡囡就把她小心藏收于心底。”
苏景精神一振:“师叔如今不再责怪师娘了?”
师叔笑了下,可笑容里又哪有欢愉之意,不置可否,另起话题:“你可知,那一口‘水’,本来我可以及时压住的,但我未去压下,还加了一把力,把它彻底激起,吐了出来。”
苏景惊诧:“为何如此?”那一口水来自师叔的元基,真正会影响他的修行境界,后来他修行缓慢,最终进境停滞于‘欢喜儿’再无寸劲,和那次又莫大干系。
仍是不解释,仍是话锋一转,陆崖九反问苏景:“那天‘我说她欠我,将来要还来’,这句话你怎么看。”
苏景应道:“您怕小师娘会想不开自寻短见。”
“确有此意,但不算全中。”师叔语气平静不变,只是不知不觉里他的语速慢了很多:“从齐僮儿出事那天起,真正恨她、要杀她、要让她尝尽噬魂蚀骨之痛的之人,就是她自己。除了恨还有愧,对我之愧,她没听我的劝告害死囡囡,所以有愧这就是她的性情,我再熟悉不过。苏景,你修行几百年,也见过了人间百态,可知愧之极会如何?”
苏景摇了摇头。
陆崖九给出答案:“愧之极,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就更不求别人原谅了,她求的是恨——我之恨!我能恨她到蚀骨焚心,她心中反倒会好过一些;若我真要劝她安慰她我或能拦得住她自裁,但我拦不住她走火入魔、拦不住她心痛至极、懊悔至极时的心智沦丧、彻底疯癫!那时若我真要劝她安慰她,她会疯。”
“所以我自伤真水元基、口出决绝之词。”
“那一剑是真的。那一口水是假的。那一句话是半真半假。”
“当日里,我恨她怪她是真的,齐僮儿之死,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还是当日里,我知道自己迟早能过去这一关,总有一天会原谅了她。因为原谅别人容易,尤其她还是我最最亲近之人;但我更明白,这一关对她太难,姑息自己才是真正的:难比登天!我能为她做的一点事情,只有让她以为我恨绝了她她会好过些吧。”
稍加停顿,陆崖九再次望向苏景:“不该和她提搬去离山,不该跟她说让尸煞离开。这是我的后悔之事。没提过这两件事,或许或许她就不会觉得,她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害死了齐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