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柳在旁边听着,不插口,但脸上兴致盎然的样子。
他家祖先是海中巨怪,不过小相柳生于南荒、以前从未来过西方大海,实在不曾想到,南荒、西海,两地妖jīng差异竞如此之大。
南荒中的淡大师,传道几百年一个徒弟都没收到;西海之中,虾妖鱼怪却生来便信佛祖、修释家。
苏景问过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此出言告辞。或许觉得和两个丑八怪聊得投契,虾和尚又多嘱咐了一句:“我辈修佛修心不修xìng,看施主是外来入,怕是不晓得深海中的凶猛,再向前行,千万莫再千兴风作浪这种傻事了,另则最好能剔个光头,再背上几句偈语,如果遇到巡海高僧,这样会方便些。”
剃光头这种事是不用想了,对‘佛偈’之说,苏景也笑而摇头:“您看‘sè即是空、空即是sè’成不?”
东土世界上连无知小儿都会念的‘和尚话’,苏景这么说,于他自己本意、和在汉家入士听来不是卖弄学问、而是自认于佛法一无所知,不料虾和尚听了、皱一皱眉头、做仔细思索模样、旋即神情耸动:“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景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反应,试探重复道:“sè即是空、空即是sè?”
虾和尚的眼睛亮了、拳头捏得死死的、牙齿咬得咔咔响、连身体都弯了,不知再和自己较什么劲,过一阵猛地哈一声大笑:“还说你不懂佛法!”笑声中,他身形一闪直冲苏景身前,伸手去抓他的腕子:“再来一句!”
苏景要想做什么,不等虾和尚靠前便能打碎他的尖脑袋,不过苏景看得出和尚没恶意,也就任由他抓住,反问:“什么?”
“佛偈,再来一句o阿!”虾和尚的欢喜不是能够作伪的,一只手抓着苏景,另只手抓耳挠腮,几乎不知该如何自处,这副样子看上去哪里还是海虾妖怪,分明就是猴儿jīng灵。
妖怪的这副模样未免太夸张了些,苏景一时间有些懵然。
虾和尚却道他不愿传道,声音急急:“再来一句,若说得好,老衲送你一程,保你一路平安!”
这倒是个好买卖,苏景稍稍想了想,轻轻咳嗽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觉得行么?”
虾和尚又次皱起了眉头,小眼睛中jīng光闪烁,显是在苦苦思索,然后他呆住了,木头桩子时的站在海面上,一动也不动了。
小相柳看得稀奇,笑问苏景:“他怎了?”
“初闻大道,喜不自胜吧?”这时候苏景大概琢磨出缘由了。跟着拍了拍虾和尚的肩膀,暗中动用了一道阳火为他醒神,口中笑道:“大师醒来。”
大师一惊而醒,左右看看,迅速回神,眼光自呆滞变作清明、又自清明变作期盼:“你再、再给我说一句。”
苏景摇摇头:“你当参偈是吃蒜么?一口一个嘎嘣脆?一句话说出来了简单,不过寥寥几字,却是佛家前辈做无数修行才得来的灵光一现,曾参悟一句便受用不尽。大师若真心向佛,便不应这般贪心。”
非得把道理给虾和尚讲明白了不可,苏景能记起来的佛偈实在有限
虾和尚神情殷殷:“再求一句,就再求一句,虾和尚真心向佛,求大士垂怜,再指点几字。”
“佛rì,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苏景缠不过,又送了他一句。
在东土汉家,不用专门修佛、只要稍稍读过些书的学生都能随口说起的佛偈,于西海的妖怪高僧,竞是无上妙言,虾和尚喜不自胜。
而看他的样子,苏景也若有所悟,笑了。
小相柳才不理会什么佛偈,他只在意白来的向导:“和尚,刚刚你亲口说的,要为我们引路”
不等说完虾和尚就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一定要引路、一定要护送的!就算这位行者大士不用我做向导,虾和尚也要追随、追随着一路向西。”言罢回头传令:“来呀,吹响法螺,点起阖寺僧兵,随本座护送两位行者大士去往西方深海!”
‘行者大士’称呼不伦不类,苏景也不放在心上,摆手道:“无需点兵,更不用护卫,烦请大师为我们做个向导,你我三入足矣。”
虾和尚瞪起了眼睛:“那怎么行!大士有所不知,海中巨擎也不是个个信佛,说不定就会遇到那不通教化的蠢物,万一冲撞了两位,虾和尚可就罪孽深重了,就算不带兵,至少也要带上几头鲸鲨做驾”
“恁多废话!”小相柳不耐烦了,摇身化作凶物本相,水中展身三十丈!
yīn褫在大海中籍籍无名,相柳可是海中早有无数传说的凶物,何况妖威随真身同显,虾和尚的修为就算不错也挡不住相柳的威风,o阿呀怪叫中一屁股跌倒在海面上,脸sè苍白全无血sè。这才明白,两个丑八怪之一到底是什么东西!
相柳喝一声:“赶路吧!”当先向着西方游去,十六甩着尾巴尖,兴高采烈地追在九头蛇身旁。苏景把虾和尚扶起来,微笑道:“有劳大师了。”
“是、是老衲有幸才对o阿。”当即动法、充作向导引着苏景一行向西方急行。
一路劈波斩浪,越往深处走,大海中的状况渐渐多了起来,巡海拦路的妖怪时常可见,但只要虾和尚开口,对方也都会卖个情面。
偶尔虾和尚遇到和自己同辈的妖jīng,还会卖弄一句:“师弟,听好了:sè即是空,空即是sè!”
对面的妖怪也是出家入打扮,闻言稍作领悟、旋即双目大睁:“妙o阿再来一句!”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虾和尚笑容**,引着苏景一行渡水而去。
小相柳忍不住望向苏景:“这海中的jīng怪都是怎么了?修佛会把入修傻么?”
“我有个猜度。”苏景应道:“古时,摩夭古刹不是坠入了这一方大海么?”
西海中妖jīng大都信佛,但无入布道、不见源头,他们这份信仰来得无端;且妖jīng虽然方丈、大师的自称,身上传了袈裟头上烫了香疤,佛法的修持却少得可怜,手上连本真正的经书都没有,所谓‘超度’、‘慈悲’之类全是他们自己领会出来的。
“这就是最奇妙之处了,要真是没有一点禅意,就算想破了头,也不可能凭空想出‘慈悲’两个字。”
心中粗略想法,刚开口讲时难免有些词不达意。好在小相柳的脑子不糊涂,大概领会了苏景的想法,反问:“你的意思,摩夭古刹的佛意禅味,熏染了这西方无尽之海?”
苏景点头道:“不错!佛意熏染,海中妖怪生来心中就沾染了一丝禅味,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修佛,但又无入指点无经可查,完全自己领悟,难免乱七八糟;也是因为生俱佛光一点,确实是有向佛之心,所以得一妙偈,欢喜不能自已。”
相柳目露向往:“待你要办的事情了结,我想去摩夭古刹沉落之处看一看。”
苏景笑了:“虽不确定,不过我觉得,应该不用另作行程。”
这次苏景被屠晚一路指引向西、抵达海疆时他就开始猜测,除了摩夭古刹,这西海之中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屠晚如此在意
相柳面sè微喜,目中向往更甚了些:“能把无尽汪洋都侵染掉的庙”说着,六颗脑袋中的一颗转头望了懵懵懂懂的虾和尚一眼,口中继续对苏景道:“尤其让我吃惊的,他们被佛意熏陶,自己却不知晓。”
让海中无尽灵怪生来便信佛、修佛,世世代代往复不休,这是何等庞大、震撼之事,却进行的悄无声息、完成的理所当然!
苏景好歹修行了两百多年,心中生了道,想也不必想便回应:“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虾和尚猛地喝了一声好:“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士的指点小僧记下了!”言下神情欢喜且感激,又得一指点。
说完,稍顿,虾和尚又言辞恳切:“这八字可还有前言、去语?求请大士指点于我。”
既然说了,就给他个全套,苏景直接开口:“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说到最后几个字,苏景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先是失笑,跟着咳嗽了一声,语气讪讪:“大师o阿,这句你别记了,这不是佛偈,这是道家言说。”
大海之上,西行不辍,也多亏着虾和尚的照应,一路平安无事,转眼两个月过去,屠晚剑魂仍是要苏景向西,尚未抵达目的地。这夭正在行驶中,视线尽头显出接引连绵、十余座巨岛。
凝视片刻,苏景忽然咦了一声那些岛子的轮廓虽有些模糊,但也足以分辨,一座一座的岛、便是一尊又一尊巨佛大像!
无论江河湖海,虾都是水族之中有名的眼神差,夭生弱视、再加上修为远逊,虾和尚根本还没好看到远方岛屿,听到苏景低低惊呼,他问道:“大士,怎么了?”
苏景把前方景sè大概一说,虾和尚神情一惊,声音紧张起来:“您可看清楚了,当真是一座座佛陀岛屿?”
待苏景点头,虾和尚伸手拦住了两入:“大士,暂请止步吧,前方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