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给王夫人安排的住处距离牢营不远,小小的两间房,一桌一床,让她做营地里士兵们浆洗的活儿,比之牢营中的女犯们轻省了许多,衣食也安排妥当了。
赵云带她到这里后,指明了衣食灶台所在,道:“虽说流放边疆的犯人若上头有人庇佑的话,日子过得与常人无异,酒肉皆具,但是林夫人初来乍到,周将军位高权重,总得以身作则,不能视国法于无,因此还请贾太太见谅。”
王夫人淡淡地道:“比之牢营已经强了百倍,我还有什么不足的?”
虽说落到这样的地步,王夫人仍旧气度雍容,言行举止并未失了体统,也没有让她学得跟粗俗村妇一般,只是神态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气,赵云看了她一眼,续道:“林夫人说,过几日来探望贾太太,有了林夫人的庇佑,寻常人都不敢欺侮太太。”
王夫人摇头道:“不必了,林夫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又做了无数对不起林夫人的事情,身上有这样重的罪名,林夫人虽不计前嫌,我却没脸再见林夫人,免得玷辱了林夫人的清贵,若是林夫人悯恤,就别过来了,来了,我也不见。”
若说王夫人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如今非黛玉莫属,自己从高高在上的贵妃之母沦为发配边疆的罪官家眷,吃苦受罪,还要依附着她过日子,而黛玉却从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为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谁见了都要问一声好,见到她,自己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倘或日日见到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立时死去,免去了相见时的尴尬。
赵云微微一怔,既未答应,也没反对,只留下一个月的米面,就此离去。
王夫人回身看着院中堆着的衣服,比她在牢营里做的活计轻了一多半儿,她低头看着因做活而变得粗糙的双手,过去打水洗衣,眼泪滚滚地落将下来,坠入盆中,她倒不担心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唯独记挂着的便是依旧关押在牢里的宝玉,不知道他现今如何了。
回想起从抄家、入狱到发配的过程,抄家惊慌,入狱惶恐,发配颠簸,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至今都不敢置信,她堂堂的贵妃之母,如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报应?可是她虽然吃斋念佛,却并不信阴司报应。
她一生之中最骄傲的便是生了世间最有本事的儿女,虽然贾珠早亡,但他在世时聪明伶俐,有读书的天分,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压倒了只吃吃喝玩乐的长房嫡长子贾琏,深受婆婆丈夫疼爱,都将一家的前程寄托于他的身上,不想天妒英才,他还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之后一病死了,因此她不大喜欢李纨和贾兰,只觉得是贾兰生来克父。
对于给她赢了极大体面的元春和天生造化的宝玉,她是最欢喜的,谁能想到她的女儿竟能成为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仅次于皇后,连带家里都得了无上的荣光,偌大的家业还有什么道理不是宝玉一个人的?只是没想到,好容易有了皇子,偏又掉了,家也败了。
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此风流云散,王夫人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被贾赦查到自己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时,没有及时将证据毁掉,导致抄家后有了这样的罪名。
想到这里,王夫人忽然一阵冷笑,凤姐没少做这些事,只是何以没有重利盘剥一罪?只有包揽诉讼一项?她记得凤姐吩咐旺儿夫妇两个在外面做这些事,常常拿公中的月钱去放,有一回迟了月钱,袭人问平儿,平儿便说给她听,而后又说给了自己听,当时没觉得,如今才想起来,必然是凤姐早早毁了证据,抹平了此事。
王夫人狠狠地搓洗着手里的衣裳,没想到凤姐竟然也有精明果断的时候,□虽苦,却哪里比得自己刺字发配,连脸都不敢露于人前。
事已至此,即便知道凤姐做过这些事,也无计可施了。
王夫人洗完衣服,捶了捶腰,目光望向北方,喃喃自语地道:“宝玉,娘只剩你一个了,你须得好好地活着,若是苍天怜悯,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
不说王夫人如何思念爱子,赵云却是回到了家中。
洗完澡,同雪雁说起王夫人时,道:“难以想象经历了这样的波折,贾王氏居然依旧从容以对,瞧不出一些粗俗,只是说话行事冷冷淡淡。”
雪雁见他赤膊而出,忙拿起衣架子上的衣服给他披上,撇嘴道:“即便遭逢大难,只怕还当自己是贵妃之母,从你话里我就知道了,二舅太太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做贵妃的女儿薨了,家业败了,老爷死了,仅剩的宝贝儿子还在牢里,她自己到了这样的境地,偏要托庇于她素日最不喜欢的周大奶奶,只怕是又惊又羞又恼又怒又气呢!”
赵云笑道:“你倒说得明白,难道竟是贾王氏肚中的蛔虫不成?”
雪雁连忙摆手,道:“快别说这话,我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做二舅太太肚中的蛔虫?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偏将二舅太太发配到这里来,虽说离京极远,路上吃了苦头,但是明知她侵吞了老爷留给周大奶奶的东西,我们还要照应她,周大奶奶还罢了,我心里却不甚自在。”
赵云听完,也深以为然,但是对于王夫人而言,虽说衣食不愁,但心里却日夜忍受折磨,日日想着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黛玉的恩典,黛玉未尝不是出了气。
雪雁听了他的说法,点头道:“这倒也是。”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着受这样的折磨,对于王夫人而言,还不如死了,按她看来,王夫人在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身体养得极好,一年到头都没听说她生过病,又撑着走了几千里的路到这里,虽说不上长命百岁,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忧。
对于王夫人,雪雁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因心疼黛玉在荣国府所受的委屈,也不会对她额外伸手相助。
次日雪雁带着麒哥儿去黛玉处,告诉她已经将王夫人安排妥当。
黛玉听了赵云转达的王夫人原话,叹了一口气,任由麒哥儿跑进里间看弟弟,道:“也罢了,二舅母既不想见我,我不去便是,日后衣食上留心些,别叫人欺负了她。”
鸳鸯答应了一声,道:“奶奶放心罢,有咱们家在,别人不敢欺负了二太太。”
黛玉点点头,又是一叹。
这时,大哥儿在里间忽然哇哇大哭,黛玉和雪雁齐齐住口,忙命奶妈抱出来,奶妈尚未出来,却见麒哥儿先跑了过来,停在黛玉跟前挠了挠头,不解地道:“弟弟怎么哭了?我就是戳了戳弟弟的腮帮子,妈妈戳我我就没哭。”
雪雁听了,心中一跳,忙查看大哥儿,幸而没有留下指痕,忍不住拍了麒哥儿一下,道:“你怎么这样淘气,好端端地去戳大哥儿作甚?”
奶妈刘氏忙道:“我看着呢,麒哥儿不曾淘气,就是轻轻碰了大哥儿的脸。”
黛玉已将儿子抱在怀里,也对雪雁笑道:“没听麒哥儿说是跟你学的,你打他做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胡打海摔些才好,我瞧着必然是麒哥儿吵醒了大哥儿,大哥儿才哭的,你不知道,这孩子气性大着呢,若是他睡觉时吵醒了他,哭得眼泪都流成了河。”
雪雁凑过来看大哥儿粉妆玉琢的模样,道:“大哥儿竟有这样的气性?”
黛玉含笑点头,叫麒哥儿坐在身边椅子上,命人拿果子给他吃,麒哥儿横了雪雁一眼,捧着果子咂了咂嘴巴,侧身递到黛玉跟前,道:“弟弟吃!”
黛玉笑道:“你自己吃罢,你弟弟还没长牙,吃不得。”
麒哥儿听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吃将起来,吃一块点心,喝一口茶,吃一个果子,喝一口茶,然后眯着眼睛晃着腿,好不自在。
雪雁摇头一笑,因低头看着大哥儿,一分像周鸿,三分像黛玉,倒有六分像林如海,眉目清俊,不禁道:“大哥儿除了眉毛像将军,余者倒像老爷。”黛玉气度举止极似林如海,虽说儿肖母,女肖父,但是大哥儿和林如海有八、九分相似,雪雁难免觉得诧异。
黛玉将大哥儿哄睡了,方笑道:“我也这么说,只是他爹没见过父亲,不然定啧啧称奇不已。”想到娘家后继无人,黛玉不觉有些感慨万千。
雪雁道:“像老爷也好,像将军也好,从武有将军,从文有老爷,老爷当年高中探花,明儿咱们大哥儿给姑娘考个状元回来也未可知。”周家书香门第,几代下来只出了一个周鸿弃笔从戎,至于大哥儿,按着周元的意思大约是从文,但是周鸿和黛玉往常说过由他自己。
黛玉笑道:“古往今来,一共才出几个状元?哪有那样的本事,他平平安安的,不惹是生非,不做纨绔子弟,凭他爱做什么,从文从武,我都不拦着。”
话题一转,道:“麒哥儿两岁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启蒙?”
雪雁看着吃得正开心的麒哥儿,丝毫不知黛玉已经考虑到他的功课了,遂笑道:“他生下来到如今,咱们都是爱看书的人,诗词歌赋没少说,耳熏目染之下,这孩子已记了几首诗词,只是若要启蒙,还是三岁以后罢,眼下只随意教他一些唐诗宋词。”
麒哥儿嚼着鸳鸯才递上来的鲜花饼,口齿不清地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窦燕山,窦燕山。”他连续念了两句窦燕山,却不记得下面的了,一时瞪眼张嘴,不由得揪然不乐,泪珠儿溢满眼眶。
黛玉见他急得快哭了,忙笑道:“咱们麒哥儿记性真好,能背这么多东西了,下面的不会了,一会子叫你妈教你。”
麒哥儿听了,顿时破涕为笑。
麒哥儿的记性极好,雪雁常带着他在书房看书,偶尔念出几首唐诗宋词,三五遍后,麒哥儿便能朗朗上口,多教几回,他能牢牢记住,雪雁念了上句,他能顺着下句背出来,赵云和雪雁都是又惊又喜,虽说三岁后启蒙,现今便开始悉心教导他背诵一些启蒙书籍。
转眼到了第二年,麒哥儿已经会背诵十几首唐诗了。
雪雁因又有了身孕,黛玉听说后,便叫她将麒哥儿送到自己身边,既与大哥儿作伴,自己也能教导他,也不会让雪雁太过费心,雪雁自知黛玉无所事事,也乐意如此。
这日雪雁到黛玉家,只见麒哥儿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站在黛玉跟前昂首挺胸地背诗。
见到雪雁,麒哥儿眼睛一亮,几乎要立即冲过去,但是强忍着继续往下背诵,只是在背诵的时候,一双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雪雁身上瞥,黛玉娇叱一声,道:“麒哥儿,老老实实背完,不然你妈一会子给你几下子。”
麒哥儿眨眨眼,连忙垂下小脑袋,跺了跺脚,继续背诵,不消片刻,就背完了。
雪雁听他背得又急又快,彼时自己腿脚还没跨进门槛。
麒哥儿刚刚背完,飞身跑到雪雁跟前,奋力地迈过门槛,险些摔个跟头,被雪雁一把扶住,他抱住雪雁的腿不放,瘪瘪嘴道:“妈妈坏,都不来找我顽。”
雪雁牵着他进屋,笑道:“你不是跟伯母亲密,怎么又来怨我了?”
麒哥儿瞅瞅黛玉,看看雪雁,揪着眉头,左右为难。
黛玉见状,道:“哪有你这样做妈的,偏这样说他,麒哥儿住在我这里,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着你。麒哥儿过来,伯母有好玩意儿给你。”
麒哥儿慢吞吞地走过来,仰脸看黛玉,一脸好奇。
黛玉将特特找出来的白玉九连环放在他手里,道:“麒哥儿什么时候解开这九连环,伯母还有好些玩意给你。”
麒哥儿双眼圆睁,抓着九连环不松手,用力点头。
雪雁和赵云也给麒哥儿预备了几样开智启蒙的顽器,不仅有九连环,还有七巧板,只是不及黛玉给的精致,而且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黛玉小时候林如海送给她的,当初收拾东西时,黛玉还特地拿出来顽过几回。
麒哥儿果然更喜欢黛玉送他的,一日都不肯离手,他毕竟年纪小,解不开,险些要将九连环摔到地上,但是随即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黛玉莞尔一笑,招手叫他到跟前,教他解开。
雪雁问道:“前头的宴席还没散呢?”
黛玉搂着不断撒娇的麒哥儿,闻声道:“早着呢,这才送了几次酒?那些营里的将士喝酒跟喝水似的,好容易这两日不必当差,恨不得吃得烂醉如泥。”
原来有周鸿的下属将士来拜,黛玉命人在前堂设宴,周鸿又请了赵云作陪。
雪雁蹙眉道:“竟是少吃些酒才是,虽说不必当差,谁知道眼下是什么景况?趁着将士吃得大醉时来攻,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黛玉笑道:“你放心,他们都有分寸。”
话虽如此,到底不甚放心,命人送酒菜过去时,也命人送了解酒汤和解酒石。
送到时,赵云想着雪雁怀孕,闻不得酒气,便衔着一块解酒石在嘴里,也没有和别人推杯换盏,大吃大喝,却见柳湘莲和方千总都有了些醉意,柳湘莲倒好,方千总却是吃得烂醉,等到晚间回去时,方千总仍要同柳湘莲划拳。
周鸿见状,索性不让他回去了,命人收拾了客房与他居住。
赵云回到家中,听到房中麒哥儿兴高采烈地背诗,忍不住会心一笑,忙先去洗了澡,喝了茶,才进房中,迎面便见麒哥儿飞扑而至,他忙一手接住。
雪雁埋怨道:“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赵云将麒哥儿放在肩头坐着,笑道:“方千总吃醉了,耽搁了一会子。”
雪雁听了,便不言语。
赵云陪着麒哥儿顽了半日,等到麒哥儿困了,方将他放在对面的罗汉榻上,麒哥儿四仰八叉,衣服敞开,露出一截肚皮,雪雁走过来给他脱了衣裳,只着肚兜,然后换上银红衫子,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方扶着赵云回到自己床边睡下,一宿无话。
过了两日,赵云一如往常地去了营地,雪雁带麒哥儿去陪黛玉。
彼时,周鸿亦去营地了,并不在家。
不想雪雁到时,也有几家将士家眷来拜黛玉,正在前厅说话,只见鸳鸯上茶时,方太太笑吟吟地拉着鸳鸯说话,从头看到脚,又看了肉皮儿举止,看得鸳鸯十分羞臊。
雪雁眉头微微一皱,瞧着方太太的模样儿,倒像是看中了鸳鸯似的,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冷眼看着,方太太确有几分这样的意思,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地称赞鸳鸯生得好学的规矩好,忙走过去道:“今儿我来得不巧,竟这样热闹。”
黛玉冰雪聪明,亦瞧出几分眉目,见雪雁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
宝琴笑道:“怎么说热闹反不巧了?”
雪雁道:“今儿你来,明儿我来,一日一个,既不会太过热闹,也不会太过冷清,奶奶也能因此松快两日,岂不是好?因此我说,来得不巧。”
宝琴笑道:“这话倒有几分意思,不过今儿我是陪着方太太一起来的。”
雪雁看向方太太,方千总笑道:“我来求太太的恩典。”
宝琴诧异道:“咱们来时,你只说拜见林姐姐,怎么这会子又说来求林姐姐的恩典?我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求林姐姐了。”
黛玉也道:“正是,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若是力所能及,我必不推辞。”
方太太听了心里一宽,笑道:“说来还是前儿我们大爷在府上吃酒,又住了一宿,谁承想,不妨碰到了鸳鸯姑娘,一心看上了,因此叫我来求太太。这些年,我们大爷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鸳鸯姑娘是太太调理出来的,水葱儿似的模样,又是那样的举止气度,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展样大方,我心里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怕太太舍不得。”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齐齐变色。
黛玉宝琴雪雁等人都知道鸳鸯立下的誓言,不曾想,方千总竟看上了鸳鸯,还叫方太太过来说和,按着时下的规矩,一般人都不在意丫头命运如何,而且周鸿到这里将及一年,也要拉拢原先就戍守在此的将士,若是黛玉拒绝了,只怕会动摇底下的人心。
方千总虽是周鸿麾下,但却是周鸿来到西海之后分过去的,并不是从京中带来的。
雪雁却知道方千总此举,一是为了鸳鸯的美色,二则是想依附着周鸿,毕竟纳了黛玉的丫鬟为妾,就是与周鸿有了瓜葛,一如赵云和自己,又如柳湘莲和宝琴,有了这样的瓜葛,还怕日后不能加官进爵,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鸳鸯,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然后笑道:“方千总和方太太真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奶奶身边人中的尖儿。”
方太太笑道:“说到底,都是太太调理得好。”
鸳鸯面上苍白,嘴唇微微一动,几乎便要脱口反驳了。
黛玉看了鸳鸯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做起这保媒拉纤的事儿了?”鸳鸯曾是贾母的丫头,调、教下面的丫头也十分规矩,从不曾走到前面去,方千总几时见到她的?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日前后,鸳鸯都没离开自己半步。
说话时,黛玉抬头凝视着方太太,心中微恼,只怕方太太说的话也不尽不实。
用丫头去收拢下属将士的心思,非黛玉所为,亦非周鸿所愿,周鸿自从为将以来,最不屑的便是这样的手段,私下也曾与黛玉说过,说沈睿将军麾下很有几个将士都纳了沈夫人身边的丫头为妾,即便不是沈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是沈家管事之女,情分日益亲密。
方太太一怔,不解黛玉话中之意,难道她竟不愿意?
黛玉委婉地道:“我正是舍不得鸳鸯,她跟了我几年,事事妥帖周全,且年纪又大了,正要留她长长久久地服侍我,”
这话却是拒绝了方太太所求,方太太听了,不由得挑起眉头。
雪雁在一旁笑道:“方太太有所不知,鸳鸯姐姐原是奶奶外祖母老太君的大丫头,当年立誓不嫁,奶奶佩服鸳鸯姐姐的心气,便不曾为难过她,倒不是故意拒绝了你。”
方太太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儿?”
宝琴也笑道:“正是,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也知道。”
宝琴心里暗暗后悔陪着方太太一起过来了,原想着方太太和雪雁也有几分交情,说来拜见黛玉,才请了自己同她联袂而至,没想到她竟是打着鸳鸯的主意。她如今经历世事,大约也明白了方家的心思,无非是因为雪雁嫁给了赵云,赵云也受周鸿十分倚重,方千总虽有谋略,但谋略不及赵云,论起武艺,又不如柳湘莲,因此出此下策。
鸳鸯上前跪下,朝方太太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太抬爱,只是我早已发下毒誓,一生一世服侍奶奶,我不过是蒲柳之姿,而方千总英雄气概,也只太太能匹配得上,且苍天菩萨在上头看着,不敢有所违背,因此还请太太原谅。”
黛玉也笑道:“正是,凭别人怎么好,十个百个也不及方太太,反倒玷辱了方太太的为人,因此回去请方千总千万见谅。”
方太太听了,目光看向其他的丫头,非是汀兰等人,而是后来□上来的二等丫头,现今都是一等的了,汀兰等人都到了年纪,在出京前,被黛玉按着她们的心意一一发配了出去,独汀兰嫁给周家管事,不似紫鹃有了身子,所以也跟了过来。
雪雁见状,道:“你快别看别人了,奶奶家里有规矩,丫头们也有志气,早早地求了恩典,等到年纪大了放出去,由家里做主择配,不论身份贵贱,要做正头夫妻的。”
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要么让方千总明媒正娶,要么就此作罢。
方太太本是随着方千总同甘共苦过来的,好容易熬到了六品,哪里肯自请下堂,让方千总另外娶妻,她本想着哪个男人不是三房五妾,家里也有两个妾,黛玉身边的丫头到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任由自己使唤,不想周家却有这样的规矩,鸳鸯又立了誓在先。
想了想,方太太笑道:“我们竟晚了一步,也是我们没福,得不到这样的好人。”
一句话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不欢而散后,黛玉便告诉了周鸿,周鸿皱眉道:“不必理会,若因为此事不愿对我忠心,我也不会重用他,在军中靠的是真本事,可不是这些手段。”
说着,又安抚了黛玉一回,道:“虽说女眷们联络情分,但是也不能失了风骨。”
黛玉自从拒绝了方家所求,她心中便甚是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没有解决周鸿的后顾之忧,反给他惹来烦恼,听了周鸿这句话,她方放下心来。
雪雁也说给赵云听了,赵云并不在意,只说:“这边的将士并非一心,上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既有沈将军的心腹,也有南安郡王从前的心腹,虽然调职了,还有一些人在军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但是周将军带来的大军却是随着周将军一同平了平安州的叛乱,非同小可。”
就是说,别看家眷们亲亲热热,实际上沈睿也颇为忌惮周鸿。
雪雁叹了一口气,外患未除,内里倒先倾轧起来,也不知道会生什么事情。
不久,方千总到底纳了一妾,却是讨了沈夫人家的丫头,示了忠心,方太太亲自去讨的,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纳妾,宠爱得什么似的,方太太方都靠后了,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没几日,方千总被调到了沈将军身边,品级虽未升,却比在周鸿身边得到重用了。
柳湘莲气得暴跳如雷,道:“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只因林夫人没把丫头给他做妾,他便投奔了沈将军,虽说沈将军比周将军品级高,权势重,但是谁不知道周将军只是因为周老大人在朝中贵为一品文官,才没有掌兵权的。”
宝琴叹息一声,劝道:“为这个生气,何必呢。”
柳湘莲道:“到底心气难平。”
宝琴道:“方千总既走了,说了也无济于事,再过个把月,哥哥就该回来了。”
薛蝌四月方回到西海沿子,先去各处拜见,送上礼物,又将账册送了一份到雪雁处,雪雁粗粗一看,再三道谢,任由他继续做生意。
紫鹃等人亦到了,黛玉见到她,十分欢喜,忙请了雪雁等人过去相见,共叙别来之事。
好容易忙乱完,紫鹃抱着大哥儿细细看了一回,方交给奶妈,自己说起荣国府抄家后的事情。
黛玉闻得葵哥儿和巧姐儿都被王仁卖了,忙问道:“可找到了没有?”
紫鹃想起寻找奎哥儿和巧姐的艰难,临出京时去探望凤姐,凤姐日日跪在牢里求神拜佛,只说后悔做了那事,报应在儿女身上,遂叹道:“谁承想竟是得了刘姥姥的济,我们这会子来得晚,便是在金陵托薛大爷找寻,我将从前琏奶奶给的首饰都给了刘姥姥,芸二爷找到了葵哥儿,倒是刘姥姥找到了巧姐,花钱赎了出来。”
雪雁听了,道:“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琏大奶奶只怕也没想到罢?”
紫鹃点点头,想起贾芸在一富商家找到葵哥儿,刘姥姥在青楼赎回巧姐儿,心中唯有一叹,这事只能私下跟黛玉和雪雁说,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以免伤了巧姐的声名体面。
黛玉问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事情,可都做了?”
紫鹃忙道:“奶奶放心,我都依从奶奶的吩咐,咱们家太太将贾家的几个主子赎了出来,安置妥当了,花的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没有用的那四百两黄金,只可惜周姨娘在牢里没了。另外二百两,我交给了珠大奶奶。”
说到这里,紫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京城发生的事情,道:“珠大奶奶在府里出了名的贤惠,里里外外谁不说大奶奶是个菩萨,对下人也是和气的,也替平儿做过主,还敢说琏奶奶的不是,再想不到大难当头,竟只顾着自己,对于公公婆婆一家子叔叔妯娌不闻不问。”
众人闻言,顿时怔了怔,问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抄家不久,珠大奶奶因是节妇,几日后便被放了出来,又将财物发还,珠大奶奶当即便带着兰哥儿回南,说是投奔娘家叔叔,别说替老爷太太他们打点了。珠大奶奶这些年一年四五百两的进项,加上奶奶留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打点,也不知道将来对兰哥儿有什么好处。”
雪雁却道:“也怨不得珠大奶奶。珠大奶奶心里苦得很,这些年,谁对他们好过?吃的顽的用的几时想到兰哥儿?兰哥儿这么大了,也没能说上一门亲事,珠大奶奶为了兰哥儿,多少不好的名声都愿意背负,那些积蓄牵扯到兰哥儿的前程,日后还要打点使费,珠大奶奶如何不俭省些?珠大奶奶若救人,是她慈悲,若不救,也情有可原。”
黛玉微微颔首,道:“但凡府里当初对他们母子两个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鹃亦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这么说,府里头人人都怪珠大奶奶时,我就说,当初珠大奶奶在府里吃的苦,谁又看到了?谁又额外帮衬了一点子?就是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也是老太太在时,见她寡妇失业的可怜,才命人提到和太太们等同。”
雪雁听了,问道:“谁怪珠大奶奶呢?”
紫鹃想了想,道:“珠大奶奶被释放后,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在牢里久等珠大奶奶过来打点不至,闻得珠大奶奶已经南下了,咬牙切齿地痛骂珠大奶奶。倒是那时大老爷二老爷还没斩首,大老爷听了这话,反指手画脚痛骂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一回,京城中无人不知。”
雪雁道:“大老爷怎么骂的?骂了什么?”
紫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道:“还能骂什么?就是骂二老爷房中做的那些事情,我去时,正骂在兴头上,二老爷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因大老爷骂得有理。”
黛玉和雪雁素知贾赦之性,听了这话,幽幽一叹,黛玉问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判了斩首?可曾有人收殓?”
紫鹃低声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都是斩首,珍大奶奶和琏大爷是流刑,二太太也是,斩首之后,是我叫我爹娘过去收殓的,现今停灵在铁槛寺,和老太太的灵柩放在一处。想当初老太太没了,大老爷二老爷本该扶灵回乡,让老太太入土为安的,只是他们吵着分家,彼此又有了嫌隙,没能成行,如今也不知道靠哪一个孝子贤孙将其送回祖坟。”
贾母一生富贵安康,走时也没受到什么折磨,只是这身后之事终究让人笑话了。雪雁唯有一叹,道:“二舅太太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紫鹃一怔,道:“我只知道是发配西南,不想竟是西海沿子。哦,对了,于总管托我给麒哥儿带了许多东西来,还有于总管听说你现今在薛家的生意上凑了一份子,便做主将旧两年他收着的租子交给了薛大爷买京货南货回来,让我们告诉你一声,你知道不知道?”
雪雁笑道:“薛大爷将账册给我了,也说了。倒是大舅太太和宝二奶奶他们仍在京城?京城虽好,却哪里及得上族中有家有业,还有祭田。”
紫鹃慨叹道:“大太太和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回南了,原来琏奶奶已经跟大太太说在族中自己堂了许多祭田,让大太太回乡,不必在京城里让人笑话,依附别人过日子,又说若能见到葵哥儿和巧姐,好歹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将来是要给大太太养老送终的,大太太无有不应的,因此薛大爷启程时,除了我们,便是他们也跟着一路同行,到了金陵,方各自分开,如今葵哥儿便跟着大太太,巧姐随着刘姥姥跟芸二爷进京了。”
黛玉忙问道:“怎么巧姐儿没有留下来跟着大舅母?”
紫鹃微一犹豫,道:“明儿再跟奶奶说罢。”
黛玉犹未解,雪雁却听明白了,岔开道:“宝二奶奶没有跟着一同回去?”
紫鹃摇头道:“没有,宝二奶奶留在京城里了,现今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了度日,除了咱们安排的那些,还有袭人帮衬着。袭人出府之后嫁给了一个赎了身的戏子,就是当初宝二爷挨打的那个蒋玉菡,又叫琪官的,琪官攒了不少家业,袭人如今也是管家奶奶了,当初荣国府里丫头下人变卖时,她赎了麝月出来,送给宝二奶奶使唤。”
雪雁听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紫鹃眼里闪过一抹怜悯,道:“袭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甚好,无非是熬日子罢了,不管她从前做了什么,如今她为宝二爷打点,又供奉宝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雪雁顿时好奇道:“你方才说蒋玉菡攒了不少家业,我记得他是忠顺王府赎身出来的罢?如何袭人的日子过得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润色补充完毕,我一定要早早恢复原来的更新时间,祝福我吧,我发现还是早上写起来又快又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