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房中诸人,王夫人最信任袭人,忙道:“怎么袭人也打发出去?”
宝钗忙笑道:“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几个都是服侍二爷多年的老人儿了,按理不该打发出去,只是她们都二十岁了,再耽搁下去岂不是惹人闲话?况且二爷读书上进,对此也淡了心思,不如给了恩典,令其家人自聘。”
王夫人犹豫了片刻,道:“下头的丫头如何?我瞧着袭人麝月两个笨笨得倒好。”
宝钗听了这话,心里不以为然,若说袭人麝月粗笨,宝玉房中便没有聪明人了,这么些年宝玉房里起先有多少人,眼下只剩下她们几个,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遂沉吟道:“若是太太喜欢袭人,留下也使得,只是有一样不大好,我才想着打发她出去。”
王夫人闻得袭人不好,忙问何故。
宝钗面上踌躇,道:“咱们家须得俭省为要,我想着留几个针线活儿好的丫头在房里使唤,袭人虽好,人倒懒,往年我和云丫头不知道替她做了多少活计,又咳过血,年月不保,恐非长寿之相,那时候咱们家使唤的人多倒罢了,如今人少,该勤勉些才好。”
王夫人吃了一惊,道:“竟有这事?我只道她是极好的。”
宝钗笑道:“这原算不得什么大事,唯有一件太太若听了,只怕会同意我打发她出去。”
王夫人问道:“什么事?”
宝钗道:“听底下小丫头们抱怨,自从太太给了二两银子一吊钱,袭人如今便有些拿大了,常拿捏着二爷,还跟二爷使性子。太太想,二爷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便是太太都舍不得斥责二爷一句,我这心里觉得有几分不妥,故来请示太太。”
王夫人听了这话,顿时大怒,道:“怎么没人跟我说这些事?我原想着她能劝着宝玉,宝玉年纪又轻,故留了她,等到你进门后再开脸儿过明路,没想到竟敢拿捏主子。”
宝钗低声道:“从前我只是亲戚,说不得,如今得了福分服侍太太,自然容不得了。”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好处,并不怪你。我只恨底下人对我阳奉阴违,这样大的事竟没人告诉我一声。”
宝钗笑道:“太太夸过袭人性子稳重和平,贤惠得很,时时劝谏着二爷,她为人处事极好,我瞧着也喜欢,何况她在二爷心里是第一人,再没人比得上她,在二爷跟前说话,二爷听得比我还多些,自然无人说她的不是。”
王夫人眉头一皱,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
宝钗见状,忙道:“打发与否,端的看太太的意思,这名单列出来只是跟太太说有几人到了年纪,若是二爷,只怕舍不得袭人出去,因此,还得看看二爷的意思。”
王夫人摆摆手,道:“这些事都该你管,哪里能由着宝玉做主?你既看着这几个年纪大了,就放出去罢,横竖咱们家也不缺丫头使唤。”
宝钗答应了一声,又回了其他的事情,方拿着名单回去。
王夫人唤来金环道:“去叫宝玉房里的李嬷嬷过来。”虽然宝钗说的话有道理,但是王夫人仍不信自己信错了人,故唤来宝玉房中四个奶妈之一的李嬷嬷问究竟。
李嬷嬷原就与宝玉房中的丫头不和,尤以袭人为最,闻得王夫人问,立时添油加醋地道:“太太不知,宝玉房里哪一个不是袭人拿下马来?我都不好说。为了这个袭人,宝玉嫌我老了,又腌臜,不论是非先说我的不是,这也罢了,我虽奶了二爷几年,到底二爷是主子。只是这袭人见了我也不行礼,躺在炕上装模作样哄宝玉找她顽,娘娘省亲那年,赏赐了一碗糖蒸酥酪来,宝玉只留给她一个人吃,别人都没得。”
王夫人皱眉道:“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么许多事。”
李嬷嬷见王夫人似对袭人有些不满,忙道:“太太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单是一样太太若知道了,必然恼得很。”
王夫人倚着靠枕,端起茶碗,问道:“什么事儿我知道了必定恼得很?”
李嬷嬷靠近王夫人,悄悄地道:“袭人早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大约是东府里小秦大奶奶请吃酒那一年,便勾引宝玉做了那事儿。”这些事都是瞒上不瞒下,李嬷嬷知道王夫人一定不知,否则不会那样处置晴雯一干人。
王夫人闻言一惊,手里的茶碗落到地上打了个粉碎,忙道:“你说什么?”
李嬷嬷见状,心中一笑,面上却诧异道:“太太想来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偏给了她二两银子一吊钱?大家底下都当太太知道呢。我当初觉得宝玉年纪小,袭人却大两岁,必然是袭人勾引的,故我不大喜欢她,只是二爷护着,我倒告老回家了。”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们底下都知道?”
李嬷嬷笑道:“多是知道的,横竖能看出来,只是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袭人笼络了去,没人敢说她不是。倒是宝玉房中丫头拌嘴,话里话外没少透露出来,就是那个晴雯,晴雯牙尖嘴利,见过他们如此,不是一次两次了,故晴雯和袭人不和,三天两头地拈酸吃醋。”
王夫人听了,五内俱焚,恨道:“其心可诛!”她见到袭人麝月秋纹几个粗粗笨笨,不会挑唆宝玉生事,且上回宝玉挨打袭人在自己跟前说的那番话真真是真知灼见,故高看她一眼,额外给银子,打算等宝钗进门后再开了脸儿过明路,不曾想晴雯倒清白,反是袭人早早地勾引了宝玉。听李嬷嬷说是东府里请吃酒那年,那时候宝玉才多大?不过十来岁。
虽说大家公子未娶亲之先屋里有两个人是常事,宝玉成亲时已经十八岁了,她留下袭人麝月秋纹几个未尝不是给宝玉留着的,只是她没想到袭人许多年前便勾引了宝玉,竟是打了她的脸,因此听了李嬷嬷的话,再添上宝钗先前的话,对袭人反生了十二分的怒火。
李嬷嬷忙笑道:“太太息怒,太太往常忙碌,哪里知道这些小事。”
王夫人怒道:“什么是小事?这些若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我因宝玉先住在老太太房里,后来又搬进了园子,耳神心意不到,你一个做奶妈子的,竟然纵着他胡闹。”
李嬷嬷闻得王夫人迁怒,忙赌咒发誓道:“太太明鉴,我哪里不想宝玉好?只是袭人那小蹄子早妆狐媚子笼络了宝玉去,哄得宝玉事事依从,反说我的不是,我一张老脸都没了,被个小丫头当面儿地讥讽嘲笑。”
王夫人听了,道:“袭人还做过什么事?你倒说来叫我知道。”
李嬷嬷大喜过望,垂头思索片刻,道:“难说,袭人不止笼络了宝玉,宝玉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袭人,便是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好,别人挑不出不是来,真真是贤良人,老太太身边的鸳鸯,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从前的二奶奶,还有出嫁了的史大姑娘,哪一个不护着她?听说还使唤史大姑娘和二奶奶做活,背地里也说林大姑奶奶的不是。”
王夫人冷笑一声,道:“宝丫头林丫头云丫头再怎么着也是主子,几时由着一个丫头使唤并说三道四了?你们怎么不来回我?早知是这样的人,早打发出去了,哪能留着。”
李嬷嬷淌眼抹泪道:“我略有一点子不满露出来,别人都说我的不好,为此,我早就被撵在家里养老了,里头哪是我能随便进来的,若不是这会子搬家,太太恩典,叫我上来,我只怕还在家里不得见太太的金面呢。”
王夫人听到这里,又细细问了起来,方知许多不知之事,到最后已是满面怒色,恨不得立时吃了袭人,挥手叫她回去,打发人去叫宝钗过来。
宝钗回到自己院中,袭人含笑迎了上来,道:“奶奶又去太太那里回话了?二爷已经起了,好容易才劝得二爷看书。”
宝钗笑道:“别人都劝不动二爷,想来是你劝的?”
袭人忙笑道:“我哪有那样的本事,都是奶奶平素说的话儿好,二爷听进去了,我在二爷跟前说时,二爷便去看书了。”
宝钗听了,微微一笑,走进屋里,却见宝玉歪在榻上,合眼安睡,一卷书落在地上。回头看了袭人一眼,宝钗走过去拾起地上的书,用帕子擦干尘土,放在案上,看着宝玉晶莹如玉的面容,心中不禁长叹一声。
袭人见状,登时涨红了脸。
这时,金环过来道:“太太叫奶奶过去,有要事相商。”
宝钗道:“才从太太屋里回来,太太有什么吩咐?”
彼时宝玉已醒,见到宝钗,脸上亦无欢喜,只问道:“太太叫姐姐做什么?”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去去就来,等回来再告诉二爷。莺儿,二爷醒了,还不带人进来服侍二爷梳洗。”
莺儿在帘外答应一声,果然带了两三个丫头进来,袭人反退了一射之地。
宝钗走后,麝月看到袭人脸上的失落之色,忙拉了她一把,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轻声劝道:“莺儿是奶奶的陪嫁丫头,将来都是你我明白的身份,这会子奶奶刚进门,二爷的大小琐事她们自然笼了去,你心里别难过。”
袭人沉默不语,低声道:“往常咱们和莺儿何等交好,如今反倒疏远了。”
麝月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往常她们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宝钗想进门,自然笼络她们,也叫丫头常来往,如今已做了二奶奶,房中还是心腹丫头留着的好。依他看来,莺儿必定会取代她们,尤其是取代袭人做宝玉的屋里人。
却说宝钗到了王夫人房中,犹未开口,便听王夫人道:“早早将袭人打发了,不能留。”
自李嬷嬷去后,王夫人越想越气,竟是容不得袭人了。
此事虽合宝钗之意,闻言却是十分纳罕,不解王夫人此言何故,道:“这是怎么了?谁惹太太生了这样大的气?叫我知道了,罚他们几个月的月钱。”
王夫人气得很了,也不说话,倒是李嬷嬷来时金环在侧,遂说给宝钗听。
宝钗听完,了然道:“原来竟有这么许多事。”
王夫人问道:“这事儿你们也知道?”
宝钗笑道:“谁家没这样的事儿,何况二爷那时年纪还小,难道我还为这个拈酸吃醋不成?底下都是知道的,我当太太也知道,所以额外给了银钱,还赏了菜。今儿我原不是为了这个才打发袭人出去,便没多嘴多舌,只给她留个体面罢了。”
王夫人沉声道:“可恨我不知道这件事,只当她是个好的,且为人志气深可敬爱,才想着留给宝玉,没想到她口口声声说得好,自己竟先勾引了宝玉。”
宝钗安慰道:“太太只是信错了人。”
王夫人道:“这就更可恨了,你早早将她打发了正经,只许将贴身衣服带走,余者好衣服都留给好丫头们穿,铺盖东西也都得检查一遍,不许私自携带了东西出去。”
宝钗道:“太太容禀,此事还是不张扬的好,若叫外头知道了,岂不是坏了二爷的声名体面?何况袭人也和我好了一场,太太就赏她一个恩典,将卖身契和她攒的一些梯己都带回家,到那时再说个好人家,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说府里是非,也是太太的福泽所致。”
王夫人本是个慈善人,闻听此言,点头道:“只便宜了那个狐媚子。”
宝钗听了,忙安慰了好一番。
王夫人余怒未消,道“你先去打发了她要紧,按着你的心思料理,横竖是你管家。”
宝钗满口答应,回来便将王夫人之意告诉了宝玉。
袭人正在一旁伺候,闻听此言,只觉得当头打了一个焦雷,一脸不敢置信。
麝月等人亦是诧异非常,她们被打发出去倒还罢了,横竖年纪到了,宝玉也不大看重她们,只是没想到一向对宝钗推崇之至的袭人竟在宝钗进门没半个月便被打发出去。
麝月抬头看了袭人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犹不信王夫人竟有这样的意思。
宝玉吃惊道:“太太怎么想起来打发袭人了?早先我房里的人都没了,只剩这几个跟我多年,且是太太顺心合意的,这会子倒叫人费解了。”
宝钗道:“太太的吩咐,我岂能不从?再说,太太都是为了二爷好。”
宝玉听了这话,面色沉静如水,一声不吭。
袭人见状,心头一凉,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王夫人打发晴雯时的景况来,那时王夫人一腔雷霆之怒,将晴雯芳官四儿藕官一概撵尽,宝玉亦是不敢反驳,忙跪下哭道:“我跟了二爷这么些年,二爷好歹替我求求情儿,我回去了能怎么着?奶奶开开恩,太太最疼奶奶了,看在我这么些年的忠心上,奶奶也替我求求情儿罢。”
宝钗为难道:“这是太太的意思,岂能违拗?如今太太给你留下了体面,你竟是早些收拾了东西回去要紧,若惹恼了太太,只怕便没这样的好事了。”
说着,吩咐莺儿道:“去将袭人的卖身契取来,一并给她。”
莺儿听了,忙去取了袭人的卖身契过来,递给袭人道:“太太和奶奶慈善,并没有要姐姐的赎身银子,姐姐拿着卖身契回家复了原籍,姐姐再寻个人家,好好过日子。”
袭人并没有接卖身契,反对宝钗宝玉磕头,哭道:“太太素来慈善,我不信太太竟会撵我出去,我便是一头撞死了也不出这个门。”
听她这话,麝月忽然想起晴雯说这句话时恍若还在眼前,不由得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宝钗坐在上头,道:“这是太太的意思,你去求太太,也只会自取其辱。你从前的那些事儿,太太都知道了,故才吩咐我打发你出去,我也替你求了情,卖身契给你,你攒的梯己也带走,不然就凭着太太处置晴雯时的意思,你得不到好。”
袭人料想必是自己同宝玉*之事被王夫人知道了,只是自从王夫人看重她,她便远着宝玉,总不与宝玉狎昵,如何被翻了旧账?且她作为爷们身边的丫头,此事并不越礼。
宝玉长叹一声,道:“走罢,都走罢,出去了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袭人一怔,随即心如死灰。
宝钗命人给袭人收拾铺盖妆奁东西,麝月接过袭人的卖身契塞在她手里,扶她起来。
袭人看了宝玉一眼,只见他早已不忍地扭过头去,不觉泪流满面,哽咽道:“太太和奶奶打发我出去,我不敢不从,只是二爷身边的人不能都打发了出去,好歹留着麝月罢,总归跟了二爷多年,也知道二爷的喜好,比外面来的强些。”
麝月闻言,顿时一怔。
宝钗想了想,据她所知,这些丫头中麝月确实难得稳重,且十分清白,不比袭人之贤,秋纹碧痕之为,便点头道:“既是你所求,就留下麝月,秋纹碧痕也随着你一同出去。”
秋纹碧痕面如土色,随即想到袭人都被撵走了,何况自己,她们原也是陪着宝玉一同闹过的,因此听了宝钗的话,只得磕头谢恩。
袭人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外面也打发人告诉了她哥哥来接,袭人意欲去给王夫人磕头时,宝钗忙道:“竟是别去了,免得太太见你,心里难过。”
袭人只得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见到哥哥花自芳在门外等着,兄妹两个不由得抱头痛哭。
花自芳一面将东西搬到车上,一面拉着妹妹道:“快上车,有什么话回家说。”
袭人坐在车里,行了一路,哭了一路,哭得花自芳心酸不已,回到家里,立时便拉着袭人道:“好端端的,怎么打发妹妹出来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时放下手里的事情过去接妹妹,幸而不曾让妹妹久等。”
袭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道:“还有什么,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她原是个聪明女子,一路上思来想去,唯有宝钗容不得自己,亏得自己事事推崇她,没想到她竟翻脸不认人。
想到这里,袭人满心后悔莫及。
花自芳叹道:“咱们家复了元气后,我和妈早想赎妹妹回来,只是妹妹死活不肯,我们见了二爷那样的模样,那样的人品,又对你体贴,你有了这样的终身,我们也放心。再没想到,好容易等到你能过明路的时候,偏又被打发出来了。”
袭人哭道:“妈和哥哥疼我,是我不孝,辜负了妈和哥哥。”
花自芳安慰道:“出来便出来了,外面平头百姓的日子也不是如何艰难,咱们家又复了元气,横竖我现今还未娶亲,先给你说一门亲事,好生过日子,将过往都抛却了罢。”
花自芳只比袭人大一岁,素疼袭人,早先母亲去世守了三年孝,好容易守完孝,正打算议亲,偏上皇驾崩了,故耽搁至今,想到这里,花自芳暗暗庆幸,不然娶了妻子以后,恐就难以按着自己的心意给袭人置办嫁妆了。
袭人闻言更加伤心,哭泣不止,花自芳好容易劝住了。
袭人拭泪道:“我虽出来了,却有个好哥哥,比谁都强些。”
花自芳一笑,随即便想着给妹妹寻什么样的人家,作为大户人家爷们的贴身丫头,不好找到极好的人家,只能选低一等的,好在家里有些积蓄,袭人也攒了不少梯己,多置办些嫁妆,寻个人家还是能的。
不说花自芳如何为袭人筹谋,却说荣国府中闻得宝钗打发袭人出去,不觉阖府惊奇,想当初宝钗待袭人何等亲厚,袭人也处处说宝钗的好处,不想宝钗进门头一个便打发她。
凤姐讽刺一笑,自顾自逗弄葵哥儿顽。
李纨听了,全然不放在心上,丢开不提。
余者也有可怜袭人的,也有说宝钗厉害的,也有拍手称快的,诸般言语不一而足。
雪雁原本不知,但是这一日欣荣来看她,便从她嘴里知道了。
赖嬷嬷虽是贾母的心腹,赖大却是管家,且当初修建大观园时贾赦与之一同料理,分了家后,也没有免了赖大的差事,再说,除了赖大,府里也没几人能胜任大管家之职。
雪雁叹道:“看来是宝二奶奶容不得袭人这样的人,所以才打发出去。也是,袭人在宝二爷心中地位最重,宝二奶奶一时比不得,且上下都知道袭人的好,宝二奶奶不比琏大奶奶容得下平儿在府里处处与人为善,可怜袭人十年心思付诸流水。”
欣荣笑道:“琏大奶奶憨,哪里比得宝二奶奶那样精明。都说贤妻美妾,偏生袭人得的是个贤良名儿,比二奶奶还强,留着她在,叫下人拿着她比二奶奶不成?”
雪雁轻叹一声,道:“妻妾之争,自古惨烈,谁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欣荣点头道:“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真真是一家人,瞧二老爷这么些年,身边也只一个木头人似的周姨娘,和一个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薛家姨太太家也没有庶子庶女,据说薛家老爷去世后,薛姨太太依仗着王老爷的权势,生生保住了一家的家业,又打发了剩下的姬妾丫头,琏大爷身边也只一个平儿,如今那秋桐因当年尤二奶奶之事早被琏大爷厌弃了。”
雪雁十分赞同,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宝钗在此事上,倒是一脉相承,不愧家学渊源。不过雪雁最厌姨娘庶子一流,虽觉得宝钗行事令人觉得十分讽刺,却也不会同情袭人过甚。
因听欣荣说起此事,雪雁道:“薛家姨太太难得有本事,一个寡妇人家竟能保住薛大爷的家业,怎么如今反压不住他们家大奶奶撒泼打滚?现今外头都知道他们家娶了一只胭脂虎。那时薛大爷也不过十来岁年纪罢?别房的人就没伸手?”
欣荣嗤笑一声,道:“便是薛家大奶奶这样不知礼数,姨太太才压不住。你忘记王老爷是什么身份了?一句话过去,谁敢得罪?我也是听祖母说的,你别看姨太太现今对薛家二房蝌大爷亲厚得很,当年分家时闹得厉害着呢。二房统共分了一点子家业,亏得二房老爷精明能干,蝌大爷也有能为,虽说他们家不是皇商,但是家业比姨太太家也不差什么了。”
与薛家长房相比,薛蝌稳重上进,又不惹是生非,如今又有了柳湘莲做妹婿,也算在官场上有了依靠,谁不知道柳湘莲便是跟着桑隆周鸿等人的。
薛蟠家虽是皇商,但是生意日渐消耗,又有别的皇商后来居上,生意越发不好了。
雪雁亦曾猜测过,闻她此言,道:“既这么着,蝌大爷偏还听姨太太的意思娶亲?是了,那时他们住在府里,又想着依附府里的权势保住琴姑娘的婚事,邢大姑娘毕竟是大太太的侄女,又是老太太做保山,即便不愿意也得答应,亏得邢大姑娘为人品行极好。”
欣荣点了点头,道:“先前琴姑娘同周大奶奶亲,反远着宝二奶奶,这几年蝌大爷不忙着娶亲,也能瞧出几分来。倒是琴姑娘定了亲,定在八月里出阁,到时你去不去?”
雪雁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笑道:“添妆之礼托周大奶奶送去,我就不去了。”
欣荣道:“也是,你那时都六七个月了,竟是静养要紧。倒是我得过去,听说琴姑娘的嫁妆十分丰厚,比宝二奶奶不遑多让,只是因着规矩,规格低些。”
雪雁好奇道:“宝二奶奶进门时嫁妆如何?我没去,并不知道。”
这些女人家即便出门应酬交际,说话不离这些,一生也只比这么几样,历久不衰,出阁前比家世出身,出阁时比嫁妆体面,出阁后比丈夫前程,年老时则比儿孙争气,谁若是样样都比别人强,那么一辈子的福气便圆满了。
从黛玉出嫁时的十里红妆,雪雁心里便明白势必有无数人都拿着黛玉的嫁妆来比,他们不想因林家绝户之财如此,只想着嫁妆多寡,往后数十年,也会依旧拿出来津津乐道,不然女孩子出嫁便不会晒嫁妆了,别人越是羡慕,娘家越是体面。
欣荣笑道:“虽比别人强些,却远不及周大奶奶的,不知道多少人私下都说二太太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雪雁淡淡一笑,道:“往后数十年,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我们姑娘。”
欣荣道:“这倒是。现下都看着琴姑娘的嫁妆,若是比宝二奶奶多,那才好看呢。”
雪雁听了,并不言语。
欣荣道:“琴姑娘也算有福气了,梅翰林家的公子还是个白身,柳二郎却有了品级,过去便是六品,日后面对梅家,也算扬眉吐气了。”
雪雁笑道:“不知道梅家是否娶了亲。”
欣荣想了想,道:“旧年国孝,不曾听说,若是娶亲了,自该有消息。”
雪雁点头不语。
欣荣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锋大爷一家到门外下车了,她不知赵锋之事,忙道:“你既有客,我便先回去了,过一时再来看你。”
雪雁扶着小兰起身,道:“我送送姐姐。”
心中一算,如今是六月下旬,距离八月还有一月有余,赵锋提前过来亦在情喇中。
欣荣忙道:“你身子重,快别如此。”
话虽如此,雪雁仍送她到二门,途中欣荣见她红光满面,气度雍容,不觉十分羡慕,道:“你倒好,外面是是非非都与你不相干,瞧你虽有了喜,面上却不大显。”她嫁给了一个比赵云有前程的举人,只是上有公婆,下有弟妹,丈夫只知寒窗苦读,并不如何体贴,家境也不如赵家殷实,日子远不及雪雁过得舒坦。
雪雁道:“怎么不显?我生得白,面上许多斑点十分清晰,我都不敢对着镜子看。”
欣荣笑道:“丑些儿好,都说儿子丑娘,你这一胎又是尖尖的,必定是个贵子,你这一辈子也算圆满了。哪像我,头一胎生了个丫头,公婆几天没给我好脸色瞧,若不是我哥哥在上头,又有府里的权势,他们指不定就跟我甩脸子了。”
雪雁听了,素知世人重男轻女,不好深劝,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欣荣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在第二胎便是个哥儿。”
雪雁笑道:“你是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正好凑个好字,难道你公公婆婆还跟你使脸色不成?日子不过都是这么过着,但凭本事。”
欣荣道:“只盼着他明年春闱能高中,我也算熬出头了。”
雪雁笑道:“放心罢,必能金榜题名。”
说话间,已经到了二门,欣荣便上车走了。
雪雁看着门外正在搬东西的赵锋夫妇,忙命小厮道:“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帮锋大爷搬东西,翠柳,快去打发人收拾客房,晚上预备席面给锋大爷和锋大奶奶接风洗尘。”
米氏忙笑道:“不必叫人,我们只带了几件家常衣裳和几箱子书,余者便没有了。”
雪雁垂下眼睛,随即抬头笑道:“都是自家人,还带什么东西?难道家里没有吃的住的给你们?快进来,东西叫小厮搬。你们哥哥出门未回,晚上再见罢。”
说毕,又吩咐翠柳道:“拿新铺盖送去客房,别怠慢了锋大爷和锋大奶奶。”
翠柳答应了一声,心里又瞧低了赵家老宅几分,便是她们做丫头的出门住在别人家,也都是事后有人送铺盖妆奁过去,若是明知住下多是自己去时带上,他们倒好,来时除了衣裳和书以外,别无他物,日后出来进去雪雁还能不顾着他们的体面?
翠柳一面想,一面抬头看米氏,果然不曾十分妆饰,只穿着家常旧衣,连她都比不得。
翠柳抽身去收拾客房,心里暗骂了一声,虽说赵家老宅比不得赵云家有钱,但是也有三四千两的过活,丰衣足食绰绰有余,住在八景镇时,牛氏和米氏家常都是绸缎衣裳,比布衣百姓体面,头上也带着一二金珠,不想今儿倒朴素起来了。
这些翠柳能想到,雪雁自是看在眼里,只是微笑不语。
安置赵锋夫妇行李东西放好,雪雁将其请入客厅,含笑道:“我身子重,素日也懒,若有怠慢之处,锋兄弟千万担待些。”
赵锋衣着打扮十分体面,起身道:“暂住嫂嫂府上,心中已是十分叨扰,岂敢劳烦嫂嫂。”
雪雁犹未说话,米氏已开口道:“嫂嫂有喜,我们过来,是不是打搅嫂嫂了?”
雪雁有孕满三个月后便即打发人回家告知家人,赵家老宅打发人送了不少补品东西过来,韩家却是韩飞之妻亲自过来,不但送了许多东西,还说他们家没有婆婆看着,故教导了雪雁许多避讳之事,米氏既知自己有孕还过来,此时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因此雪雁听了她的话,笑道:“锋兄弟长进,我们大爷心里也欣慰,事关一家前程,说什么叨扰?只盼着锋兄弟今年能乡试高中,明年春闱再接再厉金榜题名,到那时咱们家改换门庭,便是锋兄弟的大功劳。好生住下罢,正经读书要紧。”
赵锋和米氏听了,都十分欢喜。
雪雁问道:“你们过来,威哥儿在家可使得?县城里不必去上学了?”
米氏忙答道:“威哥儿在家由老太太和太太看着,吩咐我一心一意只照料大爷,县城里先生那里还是得去,只是老爷子说该早些进城多与应试的学子结交,故先进城了。”
雪雁听了,道:“这是理所应当的,即便是寒窗苦读,也不能不与人来往。”
米氏点头称是,含笑看着雪雁。
雪雁问道:“你们此次来,可带了使唤的人?”
米氏正等着雪雁询问,好请雪雁安排,忙道:“虽然家里也有几个长工小厮,只是没见过世面,行事羞手羞脚的,故只带了一个驾车的小厮过来,并没有带别人。”
雪雁淡淡一笑,道:“等我们大爷回来,瞧瞧把观月和赏风哪一个先借给锋兄弟使唤。你们既没带什么人来,想来出门应酬的头面衣裳也都没预备了?也巧,今儿我干姐姐过来看望我,才送了两匹上好的缎子,说给我和大爷做秋季的衣裳,一会子我吩咐下去,叫人先给你们做两套,别嫌粗糙,能着穿罢。”
说完,不等赵锋和米氏反应过来,便吩咐小兰道:“没听到我的话?先叫李妈妈将锋大爷和锋大奶奶的衣裳赶出来,咱们自家的倒不急,横竖有旧衣裳穿。再者,出去告诉小厮,问问大爷现今在哪里,若是外头无事,晚上早些回来,给锋大爷接风洗尘。”
小厮答应一声,果然去了,半日后回来,道:“大爷现今在周家,听说林夫人娘家族里有几个举子进京了,参加明年春闱,往周家拜见,周将军留大爷吃酒,晚上竟不能早回了。”
雪雁笑道:“怎么竟这样巧,偏也是今儿到?”
小厮笑答道:“现今进京的秀才举子极多,客栈都住满了,连百姓之家的宅子都租出去了,地方还不够呢,林家这几位举人老爷昨儿进京的,今儿方去拜见,故赶巧了。”
雪雁听完,转头对赵锋歉然道:“恐怕今儿须得怠慢锋兄弟了。”
赵锋忙站起身来,连称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二更,下午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