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贾赦随即就狠狠地瞪了回去,嘴角掠过一丝狰狞之意,贾母在世时自己连一个丫头都不得,如今贾母去了,自己当家,还以为别人能给她做主?
想到这里,贾赦心中已经有了七八条计策。
鸳鸯早已明白贾母去世后自己唯有死路一条,到了这时,反不畏惧,正要开口,忽见紫鹃从碧纱橱后面出来,向贾赦贾政等人施了一礼,笑盈盈地道:“大舅老爷,二舅老爷,我们大奶奶有要紧话问鸳鸯姐姐,叫鸳鸯姐姐过去一趟,恳请大舅老爷垂怜。”
贾赦想到黛玉夫家的权势,道:“既是你们大奶奶叫,就带过去罢,不过鸳鸯须得将库房的钥匙留下,一会子还得开库房分家呢!”
鸳鸯听他时时不忘贾母的梯己,心中愈恨。
紫鹃笑道:“大舅老爷莫急,难道鸳鸯姐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不成?横竖碧纱橱都在里间,一会子族长族老们到了,大舅老爷叫一声,鸳鸯姐姐就出来了。”
贾赦一想这话不错,便点头答应了。
紫鹃将鸳鸯衣袖一扯,生生将她拽进了碧纱橱内。
鸳鸯知道黛玉叫她过来乃是为了躲过贾赦之惩,便道:“姑奶奶叫我做什么?横竖老太太已经没了,我也不怕,我不得剪头发去做姑子,不如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
一语未了,鸳鸯已是泪如雨下,脸上神情却极是坚毅,绝不愿意苟活。
黛玉叹了一口气,面上泪痕未干,道:“傻丫头,他们既争,你就让他们闹去。”
鸳鸯听了,怔怔地看着黛玉。
紫鹃按着鸳鸯坐在黛玉和惜春旁边,道:“我的傻姐姐,大老爷家和二老爷家的嫌隙已经几十年了,绝不是你一个丫头能左右的,我们姑娘是嫡亲的外孙女,尚且不能插手,何况你一个丫头呢?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吵完了,闹完了,便正经地办老太太的丧事。你挡着有什么用?大老爷恨你,二老爷也不会护着你。”
鸳鸯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只恨老太太才去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便这样闹。”
黛玉淡淡地道:“这也是积年的恩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起来,该怪谁呢?我都不知道。我早料到今日的景况,只是没料到竟在外祖母刚去时便闹起来。”
言毕,长叹一声,一脸落寞凄凉。
荣国府中,唯有贾母待她最好,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的争端和她并不相干,也不想管。
自己这些年也没得到这两个亲舅舅的照应,本就没有什么情分。
贾赦一房贪吝,二房何尝没有?不然王夫人打点于连生的东西里怎会有自己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不过贾赦夫妻父子恶名在外,而二房一干人等藏奸于心罢了。
建造出一座大观园,花掉金山银海,即使贾政不懂庶务,黛玉也不信他真的一无所知。
贾赦一房所贪的,和建造大观园所花的,明眼人就知道孰轻孰重。
用雪雁的话来说这件事,便是二房吃肉,大房和宁国府喝汤。
因此,他们争也好,闹也罢,黛玉毫不在意,追根究底,贾赦积怨已久,并不可恶,贾政鸠占鹊巢,也并不无辜,只可怜了贾母身后之事因这两房不得清净。
惜春在一旁道:“他们闹他们的,咱们只等着一会子给老太太发丧便是。”
鸳鸯看向惜春,见她不似黛玉哭得双眼红肿,不觉一怔。
惜春却看出了几分,淡淡地道:“我原先已经跟林姐姐说过了,老太太只是超脱红尘,见不到大老爷和二老爷如此,倒也干净,日后也不必费心,你该为老太太欢喜才是。”
鸳鸯素知她冷心绝情,听了这话,倒也并不奇怪。
黛玉拭净脸上泪痕,问鸳鸯道:“我只问你一句话,素日你是最小心不过的人了,心眼儿里只有老太太,什么坏消息都瞒着老太太,怕老太太惊慌,前儿娘娘小月若不是太太进来说,只怕也瞒着老太太,怎么这么大的噩耗反说给老太太听?”
提起此事,黛玉心中便生了几分疑惑,只是贾母一去,贾赦要分家,竟无处问。
鸳鸯听了这话,登时失声痛哭,呜咽道:“我哪里敢告诉老太太?也瞒着老太太呢。太太吩咐了,不许告诉老太太,免得老太太病情加重。只是娘娘薨了,府里着素,总有一些小丫头子闲言碎语,我去药房里煎药,怕别人煎得不好,姑娘也知道,一二等的大丫头多已配了出去,现今都是新提拔上来的,不如以前得用。谁知眼错不见,便有几个小丫头子坐在廊下说闲话,叫老太太听了去,等我回来老太太便已经一口气上不来,去了。”
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其内服侍一干人等都忍不住呜咽不止,忙上前递帕子解劝。
鸳鸯道:“老太太尸骨未寒,大老爷便闹这些事,也不知道老太太在九泉之下如何想。”
在这时,又听到外面贾赦的声音,道:“老太太,你也别怨儿子,若不是你多年偏心二房,何以至此?儿子只想要个公道。什么好的你都想着二房,想着宝玉,几时想到我的琏儿?我竟是白白养了一个儿子,好好儿的荣国府长房嫡长孙,偏成了什么二爷,只因老太太偏疼二房,叫琏儿和琏儿媳妇管家,总管钥匙摸都没摸到,反是个跑腿办事的奴才!我这个做老子的呢?袭了爵,反被二房挤到东边小小的偏院子里,就在阖府马棚后头,也不妨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如此长幼不分?谁家袭爵的长子不住正房,反倒是微末小官的次子居住其中?”
贾赦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字字夹枪带棒,与其是对着贾母尸身抱怨,不如说是直言抨击贾政一房,羞得贾政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王夫人李纨探春宝玉等人听了,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贾琏忽然插口道:“父亲说得极是,儿子在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私下嘲笑儿子,笑话咱们大房没本事,二房吃肉,咱们连汤都喝不到,夹着尾巴在府里苦苦求生。儿子如今已经有了儿子,难道不能随着父亲替葵哥儿将该得的拿回来,免得日后又不知道荣禧堂给谁住了。”
贾母一去,二房在府里便没了靠山,元春一薨,他们亦没了倚仗,贾琏心中忖度半日,方有如此言语,横竖贾母和元春没了,自己一房当家作主便是名正言顺。
贾琏深知贾母嫁进门六七十年,不知攒了多少梯己东西,他可不想一个都得不到。
贾赦点头道:“我如今六十岁了,也不知道哪一日蹬腿就走了,二老爷好歹让我搬到荣禧堂里住一日,便是立时死了,我也甘心,也是我袭爵至今没有愧对祖宗的意思。”
听了这句话,贾政双目通红,无言以对。
鸳鸯忽然走出来道:“大老爷既要分家,那就请了族长和族老来罢,我开库房。”
一听此言,王夫人惊怒交集,道:“鸳鸯,你说的是什么话?”
鸳鸯看向王夫人,心里明白王夫人这两年没少挤兑贾母,也对她不喜,往年她和袭人平儿极好,那两个只顾着讨宝玉和贾琏的欢喜,这两年也渐渐远了,于是淡淡地道:“老太太去了,大房二房分家本就是理所当然,分了家倒清净,也能给老太太好好地办丧事了。”
望着榻上贾母的尸身,鸳鸯忍不住泪流满面,总得尽快为贾母收殓才是上策。横竖惜春说得对,走了倒干净,自己便是恨贾赦又如何?贾赦要处置自己,二房还能护着自己?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道:“你连老太太的吩咐都不听了?”
鸳鸯淡淡一笑,原是王夫人不愿宝玉亲近贾母方让宝玉出门与人结交,如今恐怕早已后悔了罢?说道:“老太太并没有吩咐下什么话来,当初老太太说找宝二爷在跟前有话说,便是想着将自己积年的梯己给大家分一分,偏太太放二爷出门了,晚上尚未回来,既错过了到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有什么话说。”
提起此事,王夫人心里便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宝玉出门。
贾母病重之后,宝玉要时时刻刻服侍贾母,是自己劝着宝玉出门,贾母疼宝玉,不愿宝玉受贾政等人责难,方说是自己让宝玉出门的。
贾赦道:“哼,我就知道老太太只疼你们,凭什么将东西给宝玉,不想着琏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如今老太太并没有交代什么话下来,咱们正经将东西分了,免得一时疏忽,先叫你们都搬走了。”说着便命贾琏去请贾珍和族老们。
鸳鸯这边拿钥匙去开库房,只刚拿出钥匙插到锁孔里,便被邢夫人一把推开,鸳鸯索性退后两步,冷眼看着邢夫人急急地开了库房,然后一干人等一窝蜂地进去。
库房里的东西极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大大小小的箱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董书画、陈设衣裳家具样样俱全,一时之间难以数尽,贾赦一一看过,满脸贪婪之色,一个箱笼一个箱笼地摸过去,道:“鸳鸯,将老太太梯己账册都拿过来。”
鸳鸯听了,过来拿走被邢夫人夺走的钥匙,转身开了一口大箱子,里面放着满满的账册,道:“账册和清单都在这里了。”
贾琏翻出清单,厚厚一册,略略一翻,便递给贾赦。
贾赦看了一回,道:“东西既然都在这里了,等珍哥儿和族老来了,咱们两家分一分。”
王夫人等听了这话,敢怒不敢言。
鸳鸯不再理会他们,只出去请了李纨和凤姐帮忙,先替贾母装裹起来。
李纨深知自己得不到什么,凤姐却知道贾赦必定能得到大半梯己,故两人想起贾母素日慈爱,便没跟进库房,而是一心一意地替贾母换衣裳。
堪堪收拾妥当,外面便通报说贾珍和族老们到了。
贾赦忙命人请进外间,库房并非在贾母里间,黛玉方从碧纱橱里出来,看着贾母容颜依旧,不禁哀哀痛哭,又有探春宝玉未曾跟进库房,等给贾母换完衣裳,含泪进来。
外面贾珍问贾赦叫他来做什么,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没了,老太太留下的梯己和阖府的家业,叫来各位作保,我们两家分了,好办丧事。”
贾珍早知贾母已没,只是两房争端,未曾将消息送出,听了这话,问道:“怎么分?”
贾赦道:“当初老太太疼二老爷,令其住在荣禧堂,我为了孝顺老母,就此退避三舍,偏安一隅,一住便是几十年,我也知道,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我们父子,可那又如何?老太太的话,谁敢不听?我既当家作主,两房分了家倒清净,免得日后嫌隙日生,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因此,就按着规矩分家,除了荣国府归我以外,剩下公中的银子,外面的房舍商铺庄田,和老太太的梯己,我分二成给二房。”
众人点头道:“倒也公道。”
王夫人和邢夫人乃是女眷,皆避在里间,闻听贾赦如此言语,邢夫人自是拍手叫好,王夫人却忍不住了,叫金环出去传话道:“那园子和园子里的摆设呢?”当初黛玉宝钗迎春宝玉搬出园子,但是其中的摆设都收在库房里了,不能算在公中。
贾赦讽刺一笑,道:“园子在府里,自然归我,园子里的摆设,二太太扪心自问,有多少是家里的?既然收了回来,索性都还给林丫头,你们借用这么些年也够了。”
听了这话,众人登时目瞪口呆。
贾琏连忙道:“正是,这些东西有极多都是借用林妹妹的,也该还给林妹妹了。”现在周家如日中天,自然要好好打点两家的交情,不能因为这些东西就交恶了,横竖那些东西当初他们就没得到,与其分给二房,不如还给黛玉,还能在黛玉跟前落个好。
贾政面皮紫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黛玉在里间听了,倒觉十分意外,贾赦素来贪婪成性,连迎春的嫁妆银子都不放过,怎会想着将旧日他们从自己家里得的东西还给自己?
她却不知贾赦虽然年老昏聩,但是并不是一无是处,若是不懂人情世故,当初建造大观园时怎会是贾赦督办,而非贾政?贾赦亦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且从林家得的那些,银子都已经花尽了,只剩一些金银东西古董书画摆设,这些年不知道丢了打了当了多少,剩下的只有区区十万之数,刚得了偌大的家业和贾母的梯己,贾赦便不在意这些了,这些东西便是卖出去也不好卖,顶多卖出三四万两就很可观了,还不如打点周家。
王夫人听了贾赦的话,不觉看向黛玉,黛玉低头不语,只当不见。
过了半日,分好了家,分完了东西,贾珍及族老们一一告退,黛玉方打发紫鹃过去同贾赦道:“大舅舅想着外甥女,外甥女感激不尽,大舅舅不妨再答应外甥女所求,将鸳鸯给我罢,我身边自雪雁去了,便缺了一个大丫头总管诸事,十分不便。”
鸳鸯对贾母忠心耿耿,又是个不慕权势富贵的刚烈之人,黛玉自然不想她就此死了。
贾赦已得了贾母的八成梯己,便不在意鸳鸯一个丫头了,点头道:“外甥女带走便是。”他本想收了鸳鸯,报当日未得之恨,可是瞧着鸳鸯容貌并不出色,面上尚有雀斑,便歇了心思,有了钱还怕买不到标致的?
紫鹃听了,忙替黛玉道谢,心里也十分欢喜,鸳鸯跟了黛玉去,便可免一死了。
宝玉和探春等人听了,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鸳鸯在里间怔怔地看着黛玉,惜春却道:“鸳鸯姐姐,既然林姐姐要了你去,你就一心一意地服侍林姐姐罢,留在这里有什么好?林姐姐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深知,跟着她,就算你不嫁人,也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鸳鸯立时过来给黛玉磕头,发誓赌咒道:“老太太病了,只有林姑娘记挂着,送药送东西过来探望,我眼里看着,心里都明白,今儿林姑娘要了我,是救了我一命,我一心一意地跟着林姑娘,我也不嫁人,只服侍林姑娘一辈子。”
黛玉扶起她,叹道:“傻丫头。”
自此以后,鸳鸯果然一心一意地服侍黛玉,忠心耿耿,唯有雪雁紫鹃可与之一比,到了三十岁她梳头做了嬷嬷,直至老去,终其一生都没有嫁人,照料黛玉几个儿女十分尽心,很得府里敬重,认了紫鹃一个儿子做干儿子,却是后话不提。
外头都已经料理妥当,贾赦叫贾琏带人将贾母库房中八成的东西悉数搬走,公中别的等丧事办完再说,又将库房钥匙都收了回来,然后往各处报丧,热热闹闹地办起丧事来。
又因元春薨了,府里还得进宫,真是忙碌到了十分。
邢夫人虽然不喜王夫人,但是按着品级大妆,她也得进宫哭灵,两处忙乱。
雪雁闻得此信,也亲自过来磕头,处处都同黛玉一起,见到鸳鸯,略感诧异,闻得紫鹃说明来龙去脉,不由得一叹,道:“鸳鸯姐姐跟着姑娘倒好。”鸳鸯虽然和袭人平儿亲密,但是不过是自小的交情,她一直以贾母马首是瞻,不曾怠慢过黛玉,更没有和宝钗来往过。
好容易料理完贾母的丧事,灵柩停放在铁槛寺,宫里元春也入了妃园陵寝。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贾赦便催促贾政搬家,因贾母丧事才完,还得丁忧三年,不好让贾政等人立时搬出府,便将原来的东院给了贾政居住,自己则如愿以偿地搬进荣禧堂,叫贾琏和凤姐住进了宝玉原先住的大跨院里。
贾琏住在原先的院落里早觉狭小,忙和凤姐匆匆搬家。
凤姐早在容嬷嬷教导之后,逐渐看清了府中的情势,明白了王夫人打着让自己管家和她亲密,远着大房,尔后宝玉成亲便让宝钗接手的事实,因此这一回毫不迟疑地跟在贾赦身边赞同分家,名正言顺地让人无法夺去自己的管家之职。
这些日子以来邢夫人虽想兴风作浪,奈何管得府中怨声载道,只得将管家交还凤姐。
凤姐如今性子油滑得很,发钱赏赐的事儿自己做,得罪人的吩咐就禀告邢夫人,公中没钱了,也不用自己的嫁妆,便来求邢夫人,邢夫人再求贾赦,恼得贾赦劈头盖脸对邢夫人生了一顿气,道:“你们竟傻了不成?又不似往常打点宫里,秋季的地租还不够?”
凤姐一算地租,不必出二房的使费,倒也尽够使的。
从贾母房里搬出来的梯己,贾赦都收在自己库房中,并未分给别人,只赏了贾琏夫妇一万两银子,又赏了三四十件好东西给葵哥儿,一时又叫人将公中东西分了,叫来黛玉道:“府里还剩的那些东西,我叫你琏二哥哥和你琏二嫂子都收拾出来了,明儿送到你家里去,别嫌少,公众统共剩下的只有这么些了,至于你二舅母那里还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黛玉微微一叹,福身道谢。
贾赦只说王夫人那里还有,却没说自己和贾珍房中也有,可见此事是因人而异的。
从荣禧堂里出来,黛玉问道:“四妹妹呢?”
鸳鸯道:“自从老太太去了,四姑娘便寻死觅活地住进了栊翠庵里。”
黛玉听了,想起妙玉,道:“咱们去看看,也看看妙玉,上回四妹妹说妙玉要走了,我得问个清楚,问她在哪个寺庙里挂单。”
鸳鸯和紫鹃等人便扶着黛玉过去。
刚进了园子,便见李纨迎头过来,黛玉忙道:“大嫂子往哪里去?”
李纨闻声驻足,笑道:“我们老爷太太已经搬到东院里去了,我和兰哥儿自然不能住在这里了,叫人搬家,东西已经搬过去了,我正要将钥匙交给凤丫头。”
黛玉一怔,随即叹道:“搬走倒好,也清净。”
李纨点点头,道:“园子里已经没人了,三丫头先我一步跟去东院了,只剩四丫头,日日都去栊翠庵,你见了,好生劝一劝。”
黛玉叹道:“当日园子里何等热闹,现今都寥落了。”
李纨扭头看着园子里,只剩一些承包园中各地的婆子还在,余者都不见了,叹息一声,道:“园子里不住,倒也省了一抿子花费。不说这些了,好妹妹,我先去了。”
黛玉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贾母如今去了,黛玉和贾赦贾政两家也没什么来往,大约日后不会经常过来了。
及至到了栊翠庵,黛玉便见惜春头上身上一概首饰皆无,只着一身素服,正和妙玉坐在院中花树下论禅,争执得面红耳赤,妙玉见了黛玉,忙笑道:“你来得巧,快带了你妹妹回去,她住在这里,竟一心一意要出家。”
黛玉早知惜春心意,不管如何解劝总是劝不过来,便先不理她,问道:“你要走了?”
妙玉笑道:“这个时候,也是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黛玉听了,忙道:“你竟要南下不成?当日我就说过,路上艰难得很。”
妙玉摇头一笑,道:“放心,我既知道了艰难,岂能回去?因此我还是搬回我来府里之前挂单的庙里,什么时候闲了,我也能去看你,你也可去庙里上香。”
黛玉却道:“不如去我们家的家庙罢,我们家的庙里倒还干净,别处,实在信不过。”
妙玉和惜春听了,忙问缘故,便是鸳鸯紫鹃也诧异之极,不知黛玉何出此言。
黛玉问鸳鸯道:“你记得当年和二哥哥极好的小秦相公罢?还有一个小尼姑叫智能儿。”
鸳鸯想了想,点头道:“记得,智能儿是馒头庵的小尼姑。”
黛玉便道:“现今的尼姑庵,竟是都脏得很,说是空门清净之处,岂料任由外人在里头和小尼姑厮混,小秦相公和智能儿便是如此,后来小秦相公死了,智能儿据说在馒头庵便被师父逼着同人鬼混。不光馒头庵,怕府上的尼姑庵里也不干净,有府里的爷们常去,我偶尔听说了一两句,因此你们两个女孩子家怎能去那里?四妹妹,便是出了家,也未必能得干净。”
妙玉和惜春瞠目结舌道:“这些你从哪里听说的?快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鸳鸯和紫鹃相视一眼,俱是苦笑,亏得她们离得早。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如今常在外面走动,知道的自然比你们多些。有些是雪雁从前说给我听的,有些却是近年来我听别人说的,因此我们家的家庙查了好几回,幸而不曾出过这事,不然一家子的体面都丢尽了。”
妙玉道:“听你这么一说,别处我也不敢去了,你就叫你家庙里的尼姑收拾几间禅房出来,我去那里挂单,我和你好,难道你还能哄我不成。”
惜春立时道:“我也去。”
妙玉却瞅着惜春道:“你还不到时候呢,且等等罢,到了明年这时候你还是这么想,我便收你做弟子,和我一样带发修行,空即是色,□,不必非要剃度方显诚心。”
惜春大喜,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哄我。”
妙玉笑道:“放心罢,出家人不打诳语。”
惜春撇嘴道:“打诳语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妙玉果然向凤姐辞别,带着自己人搬到了周家的家庙里,周家的家庙里不止有挂单的尼姑,还有本家旁支女眷在此修行,因此十分注重名声,黛玉早已吩咐住持收拾了一座小院给妙玉等人居住,倒也清净。
凤姐才将公中林家之物收拾妥当,想着园子里只剩惜春了,便过来问她有何打算。
惜春正拿着妙玉留下的经书看,道:“我已经开始茹素了,也不必非要住在园子里,若是嫂子疼我,就给我预备一间静室,不叫人打扰我便是。”
尤氏拿她无法,更遑论凤姐,想了想,便将自己先前所居的小院收拾出来与她住。
惜春住进去以后,再不出门了,也不见人,只有黛玉来接时,过去坐一坐。
探春同李纨都已搬到了东院,王夫人又气又恨,又逢丧女,不觉怏怏成病,李纨和探春深知,遂日日侍奉床前,十分尽心,王夫人想到自己哥哥犹在,微微放下心来。
宝玉近因贾母去了,元春薨了,妙玉走了,鸳鸯离了,母亲病了,大观园锁了,不由得闷闷不乐,几日过去,亦酿成一病,慌得探春等人忙请太医煎药,又命袭人麝月等好生照料,百般逗弄取乐,方略略一减。
邢夫人这日忽又想起一事来,叫来凤姐道:“你二婶子搬到东院去了,怎么薛家还住在我房子后头?往日没得他们的好,如今只觉得不自在。”
凤姐刚将东西打发人给黛玉送去,连同鸳鸯的身契文书,闻言顿时一怔,笑道:“近日忙碌得很,倒忘记这件事了。”
邢夫人道:“你跟你姑妈说,他们已经在咱们家娶媳妇了,难道还要在咱们家嫁女儿不成?也没有她薛家的女儿从贾家出嫁,再抬进贾家的道理。”
凤姐笑着应是。
邢夫人忽然又道:“你好好儿地说,若是不成,便罢了。”她突然想起薛姨妈还有个哥哥是王子腾,倒也不敢如何怠慢,故有此语。
凤姐一眼便瞧出了邢夫人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些得意,靠着她父亲的权势,即使大房二房分家,元春又没了,也没人敢小看他们王家嫁到荣国府的姑太太、姑奶奶,邢夫人如今当家作主了依旧不敢对她颐指气使。
出了邢夫人的房间,凤姐想着薛家行事,不觉一笑,顺着夹道往后走,才进门,便见夏金桂叉腰在院中大骂,凤姐素喜夏金桂的性子与自己相合,皆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地骂人做什么?”
夏金桂平时十分佩服凤姐的手段,如今荣国府大房当家,凤姐是管家奶奶,自然唯有奉承,忙放下手,堆笑问好,道:“姐姐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打发个丫头过来便是。”
凤姐摆摆手,笑道:“我来给姑妈请安,打发丫头做什么。”
薛姨妈已经听到了凤姐的声音,出来道:“凤丫头来做什么?”
凤姐笑道:“自是有事情和姑妈商议。”
薛姨妈听了,道:“进来说罢。”
凤姐应了。
夏金桂见状闻声,也跟了进去。
薛姨妈看到了,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言语。
刚一落座,宝钗出来见过凤姐,然后又回了里间,凤姐看她一眼,方对薛姨妈笑道:“姑妈,大妹妹的婚事可有什么章程?”
薛姨妈一怔,正为元春伤心,听了这话,忙道:“这是怎么说?”
凤姐笑道:“虽说娘娘薨了,老太太去了,可是宝玉只守九个月的功服,大妹妹和宝玉已经由娘娘说定了,虽未定亲,可是娘娘这话也不能违背,外头又已经人尽皆知,因此出了老太太的孝,便能成亲,只是大妹妹总不能在这里出嫁罢?”
薛姨妈一听,登时紫涨了脸。
元春虽然薨了,大房二房也分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姨妈还是愿意宝钗嫁给宝玉,再说,除了宝玉,也难说别人家了,只是没想到凤姐来了竟说的是这件事。
夏金桂坐在一旁,满脸嘲樊色,当初以为薛家如何富贵,赫赫扬扬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嫁进来后才知道不过是个空架子,薛蟠又是个无能的,为了嫁女儿,竟住在这里许多年了,瞧来本打算也是在这里嫁女儿的。
凤姐笑道:“倒不是赶姑妈走,只是大妹妹从这里发嫁,到底说不过去。”
薛姨妈犹未言语,宝钗忽然从里间出来,镇定自若地道:“姐姐回去跟大太太说,等我们家的房舍修缮好了,便搬出去,打扰府上这么些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一会子我叫人收拾两件东西,姐姐拿回去替我们孝敬大太太,也替我们多谢。”
凤姐知道宝钗极有心机手段,听她这番言语,便笑着答应了。
薛姨妈等凤姐拿着东西一走,忙拉着宝钗道:“咱们果然搬出去不成?”
宝钗苦笑道:“姨妈都住到东院去了,咱们前院便是大太太住的地方,当家作主的是他们,岂能不搬?凤姐姐就是从大太太房里出来到咱们这里来的,说这些话,还不是大太太的意思?咱们再在这里住下去,像什么话儿?”
薛姨妈忍不住垂泪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宝钗叹道:“姨妈对他们尚且退避三舍,何况我们呢?幸亏舅舅权势犹存,他们倒也不敢小看了咱们。只是虽是我和哥哥的舅舅,也是宝玉的舅舅,却是凤丫头的亲父亲呢,将来有什么事情,自然偏向凤丫头而非我们。”
薛姨妈听出她语气中的悲怆之意,不禁哭道:“真真是作孽!”
说着,当即叫来薛蟠去收拾自家在京城的房舍,他们本就没想过搬走,房舍破败多年修缮已是来不及了,薛蟠只得花了三千两银子另外买了一处房舍,薛姨妈则在里头命人收拾东西,又命人往外说为了宝钗回家待嫁,故搬离荣国府,乃是后话不提。
却说凤姐打发人将东西送到周家时,黛玉正同雪雁说话。
因江南打发人先回来一步,说赵云和周家管事等人半个月后回京,雪雁算了算日子,道:“如今九月将尽,大约十月中旬便能回来了。”
黛玉笑道:“你们一别三四个月,好容易回来了。”
雪雁面上一红,正欲反驳,便听说凤姐打发人送东西来,她已经从黛玉处知道了贾赦的行为,只觉出乎意料,道:“大老爷难得行了一次善心。”
鸳鸯却道:“什么善心?还不是因为银子都花光了,只剩下这么几件东西,一时也卖不出什么价儿,当也当不到几个钱,又不想分给二老爷,这才给了姑娘。”
雪雁笑道:“东西虽少,却是林家的东西,拿回一件便多了一个念想儿。”
鸳鸯一想也是,便帮着紫鹃收拾起来。
黛玉则接了平儿递过来的清单和鸳鸯的身契文书,当即便将后者交给鸳鸯,道:“既然琏二嫂子将文书送来了,你便自己收着罢。”
鸳鸯一见,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却摇头道:“还是奶奶收着罢,将我过到奶奶名下,横竖我是不愿意离开奶奶了。”她在荣国府里除了几个交好的姐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爹娘早死,哥哥嫂嫂又是那样的人,过了户,她便了无牵挂了。
黛玉听了,只得交给管家媳妇,吩咐管家去料理。
平儿倒为鸳鸯欢喜,分别几日,乍然再见,不觉眼眶儿也红了。
鸳鸯却不在意,反安慰她道:“你我日后有许多话儿可说,眼下先将东西搬进来,我们给奶奶收好才是正经。”
平儿一笑,道:“瞧我,竟糊涂了。”果然吩咐人将东西搬进来,除了黛玉该得的林家之物,还有一些贾赦邢夫人贾琏凤姐另送的礼物,倒也用了心思。
雪雁见到她们忙碌,便即告辞,黛玉几次挽留,她笑道:“宫里事情忙完了,我大哥哥这几日怕要回来,我得回家看看,我们兄妹如今见面也不容易呢。”
黛玉听了,方放她回家,道:“一会子收拾好了,我拣几件东西给你送去。”
雪雁并未推辞,便直接坐车离开了。
于连生并没有出宫,一连十来日都未见他,只打发过两个小太监来说近日不出宫,雪雁不觉有些烦闷,便算着赵云归家之期,想着行程到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