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然后送去和亲,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启程后的第二天便听长乾帝为南安郡主赐婚,不觉暗暗一笑,十分讽刺,虽然南安郡主这门亲事比远嫁和亲好些,但是粤海离京数千里,风俗言语亦是不通,那边常生海啸,也同远嫁和亲无异了。
听到这道旨意,南安太妃只觉得当头一个焦雷下来,立时病倒了。
长乾帝听说南安太妃病倒,心知南安太妃有所不满,可惜四王八公已经开始瓦解,他并不十分忌惮,当即冷笑一声,吩咐礼部按例送嫁郡主。
不管南安太妃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但是长乾帝之旨不容小觑,只得哭哭啼啼地给女儿预备嫁妆,已经定了六月发嫁,正是最热之时。六七月份京城已是极热,更遑论粤海一带了,前往粤海的途中必定十分辛苦,南安郡主娇生惯养,未必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奔波之苦。
雪雁和南安王府素无往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南安太妃送别人家的女儿和亲时欢欢喜喜,想着换回儿子,如今也该尝尝锥心之痛了,只可怜了几个弱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南安郡主,都是极可怜的人物。
雪雁知道贾政大义凛然的言语,但是外面却不知道,每逢提起远嫁和亲的宁和公主探春,都叹息说南安王府以势压人,荣国府不得不送女和亲,倒未曾说起贾政和王夫人如何。毕竟他们都知道南安太妃亲自去荣国府认义女,而非荣国府送女上门。
雪雁垂首一笑,若是外面知晓贾政的言语,不知能留得几分颜面?不过探春在赵姨娘和她们跟前说老爷太太做主,恐怕心中有些怨气,只是规矩所致,她不敢说贾政和王夫人的不是,但是透露给姐妹们知道,未尝没有自己的心思。
雪雁知道的事情,黛玉也知道,探春远嫁后不就,便将在荣国府之事回了周夫人,轮亲戚,探春是表妹,轮情分,周夫人是婆婆,后者才是一家人,而黛玉并不愿意将来因贾家之事同婆婆生了嫌隙,何况她是将要远行的人,那时未必在京城。
周夫人听完,扬眉一笑,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若是黛玉不声不响地应了探春所求,然后对于荣国府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即便用的是自己的嫁妆,她也有所不满。黛玉资助娘家族人读书理所当然,林家是书香世家,读书上进的也是要出仕,将来联络有亲,彼此亲密,彼此帮衬,而荣国府只是外祖母家,且名声一向不好,往日欺凌黛玉,如今瞧着大势已去,便想让黛玉接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黛玉有丰厚的嫁妆,统统都是要留给自己孙子的,当初黛玉拿出贾母做压箱钱的一千两黄金分给姐妹们,周夫人非常明白,并未阻拦,反而十分赞同,也是怕贾家在外面说贾母偏疼黛玉太过,孙女们靠后,但是这一回她却不愿黛玉在他们家坏事后供应他们,丰衣足食说得容易,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不能相提并论,须得知道长此以往,欲壑难填。
想到这里,周夫人一声冷笑,探春倒有几分才智,也心系父母,她没有劝谏自家兄弟上进,却将父母家人托付黛玉,可见她不仅明白贾宝玉的脾性,即使自己劝谏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知道荣国府已经大势已去,因此只能求到黛玉跟前。
黛玉虽是外人,但是毕竟是荣国府的外孙女,且是荣国府抚养长大,他们都认为即使荣国府侵吞了林家财物,黛玉也理应帮衬他们,不能推辞。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道:“论理,他们家还有出嫁的姑奶奶,非我一人能管,难道二姐姐竟不管父母家人不成?再说,我是周家的人,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并不想为了外人坏了咱们自己人的情分,因此来请太太教导我,也好有个主意。”
周夫人笑道:“你不是答应了宁和公主的请求?”
黛玉淡淡地开口道:“她临走前那样苦苦哀求,纵然是冷心肠的人也不好拒绝,何况我们好歹是姐妹一场。我原也说了,若是力所能及,自然尽心。”
她不会对贾家置之不理,但是却不能不顾着自己的家人,追根究底,除了贾母和宝玉真心对待自己以外,自己并没有得到荣国府那些亲人一星半点的照应,赔进了大半家业,姐妹情分依旧都是淡淡的,反不如自己和妙玉张惠嫣然墨新等人来得亲密。
周夫人听了这话,点头笑道:“便是宁和公主不开口相求,他们家出事了,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以免外人说你凉薄,偏生她这样请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却是弄巧成拙了。”
黛玉微微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周夫人想了想,问道:“你分给她的二百两黄金她并没有收下?”
黛玉点头道:“宁和公主没有收下,她是要远离家乡的人了,这些钱带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因此说留作日后替那府里打点。”
周夫人沉吟道:“既然如此,就用这笔钱置办一处宅子,将来给他们作安僧处。”
黛玉道:“我也有此打算。”周鸿尚在平安州平叛,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离京,先买下来交给陪房打理,将来若真的出事了,自己不在京城中,他们也好有栖僧所。
周夫人赞许地道:“防患于未然,你想得很周全。”
黛玉低头一笑,十分谦逊。
周夫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心里有主意便好,我也不管这些,明儿你跟我出去走动走动,衍儿年纪大了,咱们好生相看相看,下面涟儿和滟儿年纪都不小了。”
闻得要给周衍相看人家,黛玉笑道:“二叔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不知道多少人家都看重二叔,咱们倒能给二叔相看个知书达理十全十美的媳妇,二叔成亲后,也该为小叔相看了。”
周夫人却摇头道:“他们看中咱们家,咱们家却不能看中他们家,树大招风,咱们家不必和勋贵之家结亲,因此须得更加谨慎。”何况次子媳妇的身份不能高过黛玉,以免将来次子媳妇进门,反看不起长媳,另生是非。荣国府长幼不分,就是因为贾赦续娶的填房身份卑微,让王夫人管家,导致两房就此生了许多嫌隙,至今依旧不和。按着规矩,贾赦的填房虽不能和原配的身份相比,但是也不能比王夫人低,必须相当才是。
周夫人不比黛玉,经历的事情少,她见过贾赦的原配夫人,正经书香门第的嫡女,比王夫人身份高,从前和贾敏好,只可惜死得早,娘家也和荣国府翻了脸,老死不相往来。
听周夫人说起往事,黛玉不觉一怔,问道:“我母亲和先大舅母情分极好?”
周夫人知道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道:“你大约察觉到你二舅母待你生分了罢?”
黛玉听了这话,想起初次进荣国府时王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邢夫人的热情周到迥然不同,微微颔首,道:“我的确有几分疑惑,不解何故。”若是因为贾宝玉初次相见摔了玉不喜欢自己,但是王夫人说话行事却在相见之前。
周夫人道:“我年纪比你母亲还小,也只是听说,你先大舅母出身世家,才貌俱全,和你母亲十分投契,比你二舅母亲密,因此你母亲和你二舅母未免有些嫌隙。”
姑嫂之间本就不是亲密非常,黛玉和周滟交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因此唯有一叹。到此时,黛玉更加明白周家规矩之严谨,虽不至苛刻,却完全杜绝了来日之患,丹唇微启,正欲言语,忽听有人前来报喜,道:“大奶奶的娘家侄儿慎大爷中了会试第三十七名。”
周夫人本就是书香世家,又有见识,对于自家旁支子孙读书上都十分用心,自然也对林慎等人高看一眼,毕竟做官的多了,彼此联络有亲,也能相互帮衬些,因此并不拘束黛玉和娘家族人来往,反而常嘱咐她一些该留心之事,闻听人来报喜,忙笑道:“这可是喜事,鸿儿媳妇,速速预备一份贺礼,打发人送去。”
黛玉笑道:“知道了,这就打发人去。”
说完,又问来报喜的婆子道:“只有慎哥儿一人中了?”
林家参加科举的一共有四人,婆子笑道:“其他的都落第了,只有慎大爷中了。”
黛玉忙命人备礼送去,周夫人亦有一份礼物相赠,雪雁得知消息时,却是次日,她正在院中折了数枝鲜花回屋插瓶,犹未言语,便见于连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一面脱了披风,一面道:“麒哥儿呢?”
于连生每回出宫都过来一趟,头一句皆是问麒哥儿,雪雁反退了一射之地,她习以为常地道:“麒哥儿正睡着,哥哥这会子怎么出宫了?可是有什么差事?”她见于连生穿着大总管的服色,并非常服,故有此问。
于连生拿起茶壶先倒了一碗茶,觉得不烫,一口气喝了,方道:“南安王府的郡主婚事定了,老爷便打发我赐些东西给荣国府,毕竟宁和公主远嫁和亲,不能没有恩赏。”
雪雁抿嘴一笑,道:“必然是欣喜若狂罢?”
于连生走过去抱起麒哥儿,道:“也就那么着,没什么可说的。”
自从元春薨了以后,荣国府便只贾母去世时得了一回恩典,此后渐渐泯然众人矣,此时因探春和亲之故,荣国府在京城里随即添了几分体面,但是贾赦和贾政丁忧,众人并未大肆上门,不过邀请宝玉出来顽耍的世家子弟却又不少,有世代交好的,也有这回才认得的。如今长乾帝又赏赐了东西,只怕更是欢欣鼓舞。
可惜,在这个时候,谁又记挂着探春远嫁他乡之苦呢?
见雪雁不说话,于连生逗弄了麒哥儿一回,方道:“平安州又传了捷报回来,已经收复大半城池了,看着平安州的形势,大概半年之内当可了结,老爷的意思是让周将军直接转道西海沿子,你们也该收拾东西了,先有所打算。”
说到这里,于连生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真真不舍妹妹离开,只是京城烦扰,还是西海沿子清净。”赵家之于雪雁,贾家之于黛玉,于连生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不愿意雪雁和麒哥儿母子被人这样打扰,指不定将来生出什么劳什子是非来。
雪雁挂念赵云之心稍解,一转眼赵云已经出征几个月了,那时麒哥儿刚刚满月不久,回来再见麒哥儿便认不出来了,随即道:“我知道了,明儿见了林夫人也跟她说一声。”
于连生并没有久留,他走后,雪雁便换了衣裳,去往黛玉处贺喜,因天气渐暖,她这回抱了麒哥儿过去,喜得黛玉连忙抱在怀内,盼着周鸿早归,自己也生一个孩子,她前儿问过太医,太医说她的身体经过这么些年,已经调理得极好了。
雪雁同黛玉说起时,笑道:“不曾想,慎哥儿倒年轻有为,今年二十八岁,我打听过,说今年会试曲中三百余人,比慎哥儿年轻的只有十来个。”
黛玉眉梢眼角尽是喜气,笑道:“知道娘家族里后继有人,总算放心些了,不枉这几年资助他们读书。”林家宗族虽然离得极远,但毕竟是娘家人,亲戚情分都是来往结交出来的,黛玉亦盼着他们有所作为,而且他们凭着本事上进,并非依靠祖荫,比许多勋贵强得多。
黛玉没想到娘家族中来了四人,竟然年纪最小的林慎中了贡士,自是欢喜不已,林家几个落榜之人虽然黯然,但也都恭贺林慎杏榜高中,然后留下林慎在京中参加四月殿试,余者都回乡了,并向家中报喜。
林慎得了贺礼后,亲自过来谢过黛玉,便在家中温习功课。
雪雁道:“只盼着慎哥儿四月能金榜题名。我记得老族长的孙子也是举人,怎么今年没来参加会试呢?从前几次落第,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三年一回,哪里能错过?”
提起老族长,黛玉不由得想起那些争产之事,面上并无欣悦之色,淡淡地道:“听说是来了,只是途中重病,送回了家中休养,故未曾进京。说这些做什么,我如今还记着他们上门的事情呢,他们不来打搅我倒觉得清静些。”
雪雁莞尔一笑,黛玉秉性虽然厚道,却也恩怨分明,从不以德报怨。想到这里,她忽然提起探春所求,她和探春不似黛玉与之乃是表姐妹,又素无交情,说起于连生带来的消息时,便说道:“宁和公主明知府中行事,偏还托给姑娘,如何张得开嘴?我只为姑娘不服。不知道姑娘有什么打算?咱们不日即将离京了。”
黛玉将自己同周夫人商议所得告诉了她,并无隐瞒。
雪雁不禁暗暗叫好,道:“这些事,姑娘正该同太太商议,不能擅自做主。”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三妹妹一心想着父母家人,将这样的事情托给我,想着她远嫁和亲,命运凄凉,我该答应才是,但是她何尝替我想过我的处境?我有家有夫,有公婆叔姑,于荣国府而言,只是外人而已,谁能管谁一辈子呢?他们走投无路了想起我来,当年我们在荣国府里步履维艰之时,除了雪雁你,又有谁为我想过将来?”
每逢想起往事,黛玉仍不免泪沾孤枕,也暗笑自己无能,在荣国府里多年,竟无一个亲密姐妹,自己将贾母所赠之金分送诸位,已经尽了心,却不想他们反而得寸进尺。
雪雁听了她这番话,道:“好容易听到姑娘的肺腑之言,我就说,咱们在那府里时,他们哪一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瓦上霜,但凡有一点姐妹情分,姑娘也不至于连个说话倾诉的人都没有,如今求到姑娘跟前,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黛玉道:“三丫头那样伶俐的人,怎能不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二舅舅二舅母他们毕竟是她的父母家人,她自然挂在心上,别人好不好,只能靠后。”
雪雁听了,冷笑不语。
黛玉柔声道:“你也别为我恼她了,横竖已经有了主意,我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忽见丫鬟进来通报道:“才家庙里妙玉师父递了消息过来,说四姑娘去了家庙,不肯离去,要跟着妙玉师父修行呢。”
黛玉和雪雁闻言,相顾愕然,她们早知惜春的心思,虽觉意外,倒也在情喇中,忙坐车去家庙。只见惜春坐在妙玉跟前的蒲团上,十分肃穆,并没见跟着惜春的丫头,黛玉忙道:“四妹妹,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惜春回头一笑,道:“我是要出家的人,还带人过来做什么?”
雪雁怀里抱着麒哥儿,用小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进了庙里,方揭开斗篷,然后自己顺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妙玉和惜春都觉得新奇,遂凑过来打量,麒哥儿一路颠簸,却是醒着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瞪着眼前两张明珠美玉一般相映成辉的脸庞。
惜春笑道:“雪雁,你儿子长得真好,叫什么名字?”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儿子,雪雁作为母亲,心中十分得意,道:“叫赵麒,麒麟之麒。”
妙玉年已二十有余,见到麒哥儿,难免心热不已,道:“让我抱抱。”
雪雁瞅着她依旧气度高华,美丽如仙,道:“你知道怎么抱孩子?可仔细些。”见她暮光热切,小心翼翼的将麒哥儿放在她怀里,教她如何抱子。
妙玉笑吟吟地摇晃着麒哥儿,道:“果然是个麒麟儿,这名字取得好,寓意也好,不知是谁给起的?”
雪雁笑道:“是他师公起的名字,让你见笑了。”
妙玉吩咐沫儿道:“将我从前收着的一对玉麒麟拿出来给麒哥儿。”
雪雁忙道:“你便是有好东西,也不是这样破费的。”
妙玉道:“不是给你的,你推辞什么?这是我给麒哥儿的,那玉麒麟横竖放着也是放着,难道我一个尼姑,还佩戴在身上不成?”
说话间,沫儿果然取了一个小小的锦盒过来,打开与众人一看,麒麟只有三寸大小,玉质略逊于妙玉从前赠给黛玉和雪雁的上等羊脂白玉,但是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一对眼睛是明珠所嵌,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众人都不在意,黛玉对雪雁道:“你给麒哥儿收着罢,倒和他的名字相契。”
雪雁点点头,命小兰收了,又向妙玉道谢。
妙玉抱着麒哥儿,少时便还给她,恋恋不舍,雪雁见状,知道她自幼出家,对于红尘中事十分羡慕,道:“你喜欢麒哥儿,是麒哥儿求都求不来的造化,明儿去我家,见的时候尽有的,横竖你也不是没去过我家。”
妙玉一想也是,自己虽然在周家家庙里挂单,但是常去周家和赵家,并不生分。
雪雁听她答应了,倒是一呆,心念一转,望着惜春道:“府里怎么就没人管着姑娘?庭院深深,也不是姑娘说出来便能出来的。”按理说,荣国府排场大,惜春行动坐卧都有无数丫头婆子跟着,她总不能摆脱了她们独自过来,过来了要出家,也不能没人解劝。
惜春笑道:“府里现今乱得不成样子,哪有几个人管事?我说要出门,打点一番便出来了,出来前,已经将彩屏几个人的奴籍发放给了她们,送我到这里以后,叫她们各自离去。”惜春并非毫无能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给彩屏等人脱了籍,方同她们出来,即便是荣国府里得到了消息,也不会出来找寻自己,毕竟在外面流荡过,岂能因自己坏了他们的名声。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黛玉坐在妙玉旁边,道:“你怎么就一心想出家呢?空门不空,如今妙玉在我们家的家庙里还清净些,若是外面,岂有干净的?你能受得了苦?”
雪雁点头,惜春之悲,不止出家,而是出家后缁衣乞食,未必能守得住清白。
惜春笑道:“我就跟着妙玉一同修行罢,难道在姐姐的家庙里,还不给我清净不成?横竖我是看透了,也不想在家里等着落得和三姐姐一样的下场。就凭着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总有得到报应的一日,到那时,不过是任打任骂任卖,不知生死,倒不如脱了红尘,拿了度牒。”
妙玉道:“由着她罢,横竖她本就是这样的命。”
雪雁早有预料倒好,黛玉却是一怔,问道:“这是怎么说?难道四妹妹命中注定要出家不成?从前你还说过,命也不是不能改的吗。”
妙玉微微一笑,看了惜春一眼,方对黛玉道:“四姑娘是下定决心了,谁能扭转?”
黛玉看向惜春,只见惜春微笑道:“我心意已决,姐姐不必劝我。”
黛玉沉默了片刻,道:“妹妹果然不打算回去了?”
惜春点头道:“不回去了,天大地大,只有空门是我的归宿。姐姐,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还有什么看不透?我已了却凡心,便是依旧留在府中,也只是一具皮囊而已,倒不如跟妙玉修行,得了清净自在。”
黛玉道:“你忽然失踪,府里岂能不担忧?”
惜春却道:“他们担忧什么?几天后找不到我,自然就不会找了,他们心里想什么,我难道还不知道?我说姐姐也别太费心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待别人好,别人也未必感激你,指不定反还怨你呢。”
黛玉不禁失笑道:“难道你也怨我?”
惜春想了想,道:“我不怨姐姐,若不是姐姐,我就在别处出家了,到那时难免就像姐姐说的那样,不得清静,不得干净,因此我对姐姐十分感激。”
妙玉笑道:“你这么想,也算不得什么出家人,出家人是苦行,咱们却享福。”
惜春听了,反唇相讥道:“难道你就是正经的出家人了?说了这话,也不怕害臊!你是为了养病遁入空门,我是为了看透红尘方如此,咱们谁也别笑话谁,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妙玉道:“我不知道你的口齿竟如此伶俐。”
惜春十分得意,然后看着黛玉道:“姐姐回去,也别跟府里说我在这里,我不想见他们,没的让我心里打寒颤。想想三姐姐平素如何,落得如此,也不知道她记挂着府里有什么用,她上回留姐姐和雪雁单独说话,是不是托你们将来帮衬府里?”
黛玉和雪雁诧异道:“何出此言?”
惜春冷笑道:“三姐姐为人,我再明白不过了,略一思忖便猜测到了七八分。”
黛玉微微一叹,将探春所托告诉了她。
妙玉听了若有所思,又听完黛玉说出自己的打算,点头不语。
惜春却道:“三姐姐也不想想,善恶到头终有报,府里做了那样的事情,怎能不受到报应?谁为那些被府里作践的无辜之人做主?这话三姐姐原就不该对姐姐开口,别说姐姐姓林,就是姓贾,嫁出去的女儿也不能管住娘家大大小小的事情。”
惜春的话,总是冷心绝情,但是偏又明明白白,好比当初和宁国府一刀两断之时,别人只说她无情,却哪知她看透了宁国府的腌臜事,也知道入画哥哥那些金银锞子是怎么得来的,所以将入画撵走,连尤氏都说不过她。
这回惜春不见了十几天,尤氏方得到消息,坐车来找凤姐。
凤姐近日身上不大好,索性将管家之事交给邢夫人,任由贾琏在房中同两个标致丫头悄悄寻欢作乐,自己只一心抚养巧姐和葵哥儿,这日一早,见婆子慌慌张张地来说惜春并没有去家庙里,如今不知道在哪里,顿时吃了一惊。她常听惜春说要出家等语,料想惜春必定是有备而去,忙命人往各处庙宇里瞧瞧寻找,不必惊动外人。
闻得尤氏过来,凤姐不觉想起尤二姐来,心生嫌恶,请了进来,道:“你怎么来了?”
尤氏道:“我们家好好的四姑娘住在你们府里,怎么丢了?”
凤姐冷冷地道:“你们府里的姑娘住在我们府里多年,你们做亲哥哥亲嫂嫂的都不管不问,今儿竟敢来问这话?四妹妹早有打算地走了,我近来病着,又能如何?”
尤氏又急又气,恐贾珍怪她,只得遣人去寻。
凤姐虽不甚在意,但是惜春是在荣国府里不见的,也打发人寻找,找了一个多月,仍旧一点消息没有,两府里便做主对外面说惜春一病没了,不管惜春是否能找回来,但是在外面丢了一个多月,便是清白着回来,也未必清白了。
惜春得知之后,只是对来探望她的黛玉挑眉一笑。
黛玉叹道:“你这是要正经出家了?”
惜春点点头,道:“我和妙玉不同,也不向带发修行,因此请庙里的师父给我剃度。”
剃度之时,不但黛玉在场,雪雁也被请了过来,看着惜春的青丝落地,光头缁衣,素颜如玉,回头笑时,竟有几分庄严宝相,主仆两个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劝了惜春多次,她都没有反悔。
惜春出家之后,和妙玉的娇生惯养不同,她跟着家庙里的尼姑诵经念佛,挑水洗菜,出门化缘,都不曾怠慢过,反比妙玉更得家庙住持喜欢,收为弟子。
看到惜春拿着抹布擦地,也学会了洗衣做饭,不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黛玉心中登时一酸,不忍再看,回来同雪雁一说,雪雁叹道:“咱们觉得了缘师太辛苦,却不知了缘师太对此甘之如饴。”如今已经不能叫惜春为四姑娘了,她的法号是了缘。
黛玉和雪雁都不放心惜春,时常过来看她,展眼便进了四月,林慎中了二甲进士,不久便进了翰林院,雪雁便托已在翰林院当差多年的霍秀多加照应。
林慎知道后,接他妻母进京后,亲自登门谢过一回。
林慎能在殿试之后立即得官,未尝不是因为周家之故,因此林家与周家越发亲密。
雪雁无所事事,便带着麒哥儿东游西逛,只去黛玉、秀妻和妙玉惜春等处,余者虽有来往,却并不热切,但是别人却待她十分亲厚,皆因平安州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好,到了九月,不但收复了所有失落城池,且还活捉了平安州节度使。
得到捷报之后,长乾帝大喜过望,一面命新官走马上任,过去安抚平安州一带的百姓,重整平安州,一面命周鸿将平安州节度使押解进京。
雪雁得知赵云不日即回,欢喜非常,然后疑惑地问于连生道:“上回哥哥说圣人的意思是让周将军直接转道西海沿子,怎么今儿又让周将军回京献俘了?”
于连生莞尔道:“那又如何?”
雪雁笑道:“圣人的心思自然不是我们该揣测的。”想必长乾帝也没想到周鸿竟然能活捉平安州节度使,所以起先打算让他直接转道,如今既然捉了贼首,自然得让他送进京城。
于连生见她没有追问,暗暗松了一口气,长乾帝虽常有打算,但是事情往往急转而下,未能如意,故此不到下旨之时难以确定,他听说当初长乾帝就曾经打算让桑隆两年后回京,谁知桑隆回京却在多年以后。
雪雁不再理会此事,翘首遥望,好容易方盼到赵云回京。
周鸿先将平安州节度使押进宫中,赵云则回家来,一见到他,雪雁的眼泪顿时簌簌而落,拉着他的手,顾不得仆从在跟前,问道:“你的脸怎么受伤了?”
原来赵云脸上除了旧年的伤疤,额角竟然又多了一条,从眉角划到了耳际。
赵云用手给她拭泪,神色自若地道:“不妨事,早就好了。”
雪雁听了,反拉着他回房,道:“脸上有一道疤,身上是不是也受了伤?快叫我瞧瞧,常日只听到捷报,怎么也不传递个消息给我,让我知道你好不好?”掀开赵云的衣服,前胸后背双臂之上果然有不少伤痕,都已结疤。
赵云看她哭得厉害,忙安慰道:“都已经好了,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酸了。”
雪雁道:“都说你是幕僚,既是幕僚,不必出战,如何受的伤?”
赵云放下衣服,笑道:“我虽是幕僚,却和常人不同,也是和周将军身先士卒打仗的,这回活捉平安州节度使,我也立下了大功。这一回周将军说给我请功,我已经应了。”
雪雁一怔,道:“你从前说不愿为官,怎么这会子却又做官了?”
赵云拉着她的手,微笑道:“从前我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若是为官,难免惹出许多事情来,如今我娶妻生子,哪里能像从前一样?我既不能做文官,便在军中做个幕僚,按着这回的功劳,大约能封到五品,也算是封妻荫子了。”
雪雁心中十分感动,知道赵云是为了让自己与人应酬时能挺直腰杆子,但是思及赵家老宅诸般琐事,她不由得眉头一皱。
赵云见状了然,道:“你放心,我跟周将军说了,等到离京时给我职缺,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们也不能倚仗着你我做什么。”
雪雁听了,微微点头,道:“我也不求什么夫贵妻荣,只愿你平平安安就好。”
赵云看着她微红的眼圈,郑重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怎么忍心丢下你们娘儿两个不管?我的麒哥儿呢?快抱来我瞧瞧,快一年没见了,只怕已经该会走了罢?”
一语未了,便听暖阁里传来麒哥儿哼哼唧唧的声音,好似因为没有见到雪雁,随即哇哇大叫。
赵云抢先一步走进去,里面有丫头看着,只见炕上锦被缎褥之间躺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圆头圆脑,白白胖胖,口里虽然叫出声来,却没有哭闹,只是不断踢蹬着小腿,挥舞着小胳膊,拳头半握,同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更显得粉嫩可爱。
赵云看了半日,忍不住上前握住麒哥儿的脚板。
麒哥儿疑惑地看着赵云,一脚将其踹开,然后哇哇大哭起来,朝雪雁伸手,含含混混地叫道:“妈妈。”
雪雁又惊又喜,道:“我教了他多少回,一个字都不会说,你才回来,他就会叫人了。”
说着,抱起麒哥儿放在赵云怀里,道:“你儿子好容易见到你,你好好抱抱他。”
赵云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脏得很,等我洗完澡再抱他罢。”
雪雁嗔道:“你是他爹,他还嫌你不成?”
赵云闻言一笑,将麒哥儿接在怀里,道:“沉甸甸的,倒真是个胖哥儿。”
麒哥儿似乎很是不满,流了许多口水在他身上以做报复。
一家正和乐之际,忽听外面有人说于连生奉旨赏赐东西来了,夫妻两个忙走了出去,果然见到于连生在门外下马,径自进来,赏过东西后,忍不住道:“你们听说了不曾?平安州节度使的事情牵扯到西宁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