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深想,宝玉便知必定是自己房里的丫头们又拌嘴了。
麝月秋纹等大丫头跟着宝玉,往日一直都是一人一间房,端的体面,现今却是大丫头四人一间,小丫头六人一间,独袭人陪侍在宝玉里间,东西放在外间。丫头们住在一起难免就生些是非,三不五时地吵架,没一日清闲,宝玉起先还会解劝一回,如今也不在乎了。
刚搬到狭小的东院时,宝玉处处不便,吃穿上比从前差了几倍,衣着倒罢了,现今他守孝服素穿旧衣,但是饮食却实在是受了不少委屈,在怡红院时进上的玫瑰露葡萄酒尽着丫头作践,如今元春薨了,连玫瑰露的瓶子都摸不着。
但是因为贾政丁忧在家,宝玉不敢闹得厉害,只能找王夫人哭诉,王夫人丧女又搬家,精神大不如从前,听了这事,除了安慰爱子,拿私房贴补他,别的也是束手无策,好在有王子腾在,贾赦对他们并不敢太过分。
宝玉本性聪颖,只是往日一味假作不知,可是逢此大难,时间长了,逐渐明白了贾赦一房和他们一房的嫌隙,似乎无法扭转,偏生自己无所作为。
柳湘莲听他叹息声,不解地道:“既然你们住在这里不便,何不搬出去住?”
宝玉一呆,道:“这是我们家,虽说住得委屈些,却怎能搬出去?便是旁支子弟,住在后廊下,也没有搬出去的道理,遑论我们嫡支了。再说,老爷太太也不想搬出去。”
比起宝玉,柳湘莲倒明白贾政和王夫人为何不想搬出去。
住在荣国府里,仍旧是荣国府的人,一旦搬了出去,柳湘莲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贾政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从五品的官职,没了荣国府,在京城里什么都算不上。
宝玉看着给柳湘莲沏的茶,乃对袭人道:“怎么沏了这个茶?”
袭人被他责备得满脸通红,看了柳湘莲一眼,方轻声回宝玉道:“进上的茶早就已经没了,这便是咱们房里最好的茶了。”
宝玉眉头紧皱,正要开口,柳湘莲已经笑道:“我与你何必如此生分?我在边关几年,早不知什么是茶了,都是一口气喝了了事,进上的贡茶给我吃,也是糟蹋了。”
宝玉反驳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你是贵客,原该上最好的茶。”
柳湘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这已经极好了,便是往年我也没喝过这样好的茶。”
宝玉心中一酸,从前他想着家里短了谁的花费也不会短了他的,如今瞧着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待客的好茶都没有了,因见柳湘莲不在意,宝玉便问道:“这两年不见,你在边关可好?这会子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柳湘莲犹未回答,薛蟠便抢先道:“我给柳兄弟说了一门好亲,你来告诉柳兄弟,我那琴妹子可好不好,配不配柳兄弟。”
旁边尚未退下的袭人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出神。
宝玉听是宝琴,抚掌赞道:“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琴妹妹为人极好,非尤三姐可比。”
忽然听到尤三姐之名,柳湘莲顿时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惆怅,道:“总要等等再说,横竖我在京城还得住一段日子,等我回过姑妈一声,再来答复罢。”
宝玉料想他必然是想打探一番,以免重蹈当年的覆辙,点头赞同。
薛蟠却不知其故,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我自己的堂妹我自己清楚,外面说她的是非都是梅家退婚的借口,说什么琴妹妹不在婶娘跟前侍疾,实在是一派胡言,婶娘只是有痰症,也就是咳嗽些,不是什么大病,哪里要琴妹妹侍奉床前?何况当初进京也是婶娘的意思。”
柳湘莲笑道:“非我不信,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无父母,总得禀告姑母一声。”
薛蟠听了这话,放下心来,道:“我只道你一心拒绝呢!你放心,我便是哄别人,也不会哄了自己的兄弟。你若不信,就去打探打探。”
柳湘莲含笑称是。
等柳湘莲和薛蟠相继告辞后,宝玉立时撂下脸来。
袭人心中明白,只得委屈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宝玉,道:“二爷怪我不拿好茶出来,只是二爷哪知咱们大不如从前,往日不稀罕的东西,今日便是想要也不得了。”
宝玉听了,疑惑道:“当真没有了?”
袭人点头道:“没有了,自从分了家,公中已不许我们去领东西了。”
宝玉问道:“难道问凤姐姐要,凤姐姐都不给?”
袭人苦笑一声,道:“如今便是想去那边,也不大容易了,自从老太太去了,老爷和大老爷丁忧在家,都是关门闭户的,我去过两次,若不是平儿在,只怕早被婆子撵出来了,事已至此,我怎么说咱们这里缺了东西?”
宝玉忽然想起自从分家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凤姐了,不觉怔怔出神。
袭人叫小丫头收拾了茶碗下去,出来见到麝月看过来,两人脸上都是十分苦涩。
他们这里房舍少,只留了四五房家人使唤,其他的都住在后街上,来往十分不便,贾政分到了一些田产房舍,自有下人庄头,现今是周瑞管着,王夫人也有陪房,但是却管着王夫人的陪嫁庄子,因此家常琐碎小事都是自己动手。
麝月低声道:“再过两个月就入夏了,二爷夏天的衣裳还没预备呢。”
袭人道:“咱们已经没有针线上的人了,只能自己能着做。好在宝玉从前便不穿外人做的衣裳,如今只是辛苦些罢了。”
麝月笑道:“从前的针线有史大姑娘帮你,也有宝姑娘帮你,如今史大姑娘回家待嫁,宝姑娘也快进门了,你竟是比往年最辛苦的,我们倒还罢了。我只是发愁,宝玉打扮十分精细,咱们竟是没有上用的纱罗,寻常纱罗做出来的宝玉未必肯上身。”
宝玉每年都能得许多衣料,穿不完剩下的料子因宝玉说搁着不鲜亮,都叫她们这些大丫头分了,不想忽然分家到如今,便再也不能得到那样好的料子了,手中反窘迫起来。
袭人叹了一口气,道:“一会子我去请示太太罢。”
分家时还是分到了不少东西,都在王夫人那里收着,加上王夫人数十年来积累的梯己,绫罗绸缎不知道有多少,袭人过来一说给宝玉做夏衣,王夫人停下拈动佛珠的手,吩咐金环拿出两匹上用纱和两匹上用罗出来。
玉钏儿早在年下便求恩典放出去了,现今金环是王夫人的膀臂。
袭人吩咐小丫头子先将纱罗送回去交给麝月,然后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宝玉嫌现今的茶不好了,求太太想个法儿,赏些上用好茶。”
王夫人问道:“怎么不去公众领?”
袭人答道:“回太太,公中早就不给咱们东西了,现今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现采买的。”
王夫人听了,长叹一声,道:“这才多久?就这样怠慢咱们?去找凤丫头来,我问问她。”
袭人答应一声出来,亲自坐车过去请凤姐。
凤姐正跟贾琏逗弄葵哥儿,贾琏是长房嫡长孙,按规矩须得和父亲一同守孝三年,他无所事事,便在家里陪着凤姐,只把葵哥儿当成了眼珠子。
听到王夫人来叫,贾琏抬头看了凤姐一眼。
凤姐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对平儿道:“你就说我昨儿染了风寒,正在家里静养,恐冲撞了婶娘,等明儿痊愈了再过去给婶娘请安罢。”
荣国府现今是贾赦做主,她若不是生了贾赦唯一的宝贝孙子葵哥儿,恐怕贾赦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如今自己母子三人都靠着贾赦过日子,连邢夫人她都不敢十分怠慢,王夫人既非管家太太,又没了娘娘做靠山,哪会还像往常那样对她恭恭敬敬。
平儿听了,出来对袭人摇了摇头,轻声将凤姐的话说了。
袭人心里酸楚,面上不觉露出两分来,因见房中无人,方拉着平儿道:“二奶奶怎么就跟我们太太疏远如斯了?”
平儿无言以对,笑道:“两家已经分家单过,自然不如从前一家人亲密。何况,我们老爷已经吩咐了,二爷改口称大爷,二奶奶改口称大奶奶,二姑奶奶改口称大姑奶奶。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跟我说,明儿我回奶奶一声便是。”
袭人苦笑道:“这日子竟没法过了。”
平儿听了,忙细问究竟。
袭人悄悄将东院那边的待遇告诉了她,忍不住叹息不已。
平儿眼圈儿一红,道:“委屈你了。”
袭人摇头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只是委屈了我们那位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前儿要吃冰糖燕窝粥,也找不出上等的燕窝来,还是姨太太家听说了,送了些过来。”
平儿只好道:“如今都是这么着,往年我们奶奶调理时,也没有好人参配药,还是林姑奶奶打发人送了几支上等的人参来,便是二太太找宝姑娘找的人参也不是上好的。竟是能着用罢,我们奶奶等闲也吃不得上等的燕窝呢。”
听她提起黛玉,袭人心里仿佛翻了油盐酱醋瓶儿,不知道什么滋味。
平儿却没有看见她的神色,笑道:“这些姑娘中就数林姑娘有福,竟已经是一品夫人了,行动坐卧之际,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只是咱们家守孝,倒不好出门来往。”
袭人勉强一笑,道:“正是呢,真是天大的福分。我竟是要回去了,不然还不知道宝玉怎么找我呢。”
平儿听了,忙送她出门。
及至到了二门,却遇见廖家打发媳妇来,忙笑问道:“可是大姑奶奶有什么事情?”
来人见到平儿,素知她是凤姐跟前的心腹,答道:“来向亲家老爷和亲家太太大爷奶奶们道喜,今儿一早我们奶奶生了白白胖胖的哥儿。”
平儿顿时喜上眉梢,道:“快请进来,老爷太太大爷奶奶都在家呢。”
袭人听完,只得坐车回去。
将在府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王夫人后,王夫人脸色木然,并没有生气,只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别忘记服侍宝玉吃些好的。”
袭人听话地下去,又将迎春添子的消息告诉宝玉。
宝玉听了,自是十分喜悦,道:“二姐姐如今也算熬出头了,当初都说她低嫁,如今可不是福气?可见门当户对什么也不是好的。”
袭人忙道:“眼看着二奶奶要进门了,二爷别说这些孩子话。”
听她说起自己的婚事,又想起宝钗往日的言语,竟字字句句都是世俗经济,宝玉不觉十分头痛,立时翻身和衣躺下,只当没有听见。
袭人叹了一口气,去和麝月合计做衣裳。
却说柳湘莲回去后,实不信薛蟠宝玉二人之言,便托姑母打听宝琴为人,若好,便请姑母替自己求聘。
柳湘莲虽是世家子弟,却早已落魄,姑母和他来往也不是十分亲密,几年前他一贫如洗,只以串戏为生,为世人所不齿,即使如今升了六品,但是他手里又是个散漫的,家业也没攒下几个,一般小官小吏的人家都未必愿意将女儿许给他。
宝琴虽说只是里寻常商贾之女,但是对于柳湘莲而言,已是极相配的人家了。
柳氏深知其理,因此听了柳湘莲所求,便先去打探梅家当年退婚一事,又详细打探了薛蝌的为人,和未婚妻邢岫烟的品性,向柳湘莲道:“薛大傻子家还罢了,他这个堂弟倒好,守得住家业,模样品性都是少见的,说的媳妇也耐得住贫寒,家贫租住寺庙十年也没见有什么愤世嫉俗的性子,这样的人家很好。薛姑娘我已打探得十分清楚,当初并没有住在大观园里,而是跟着史太君居住,与周家林夫人情分极好,模样为人都挑不出什么不是,且梅家退亲早有眉目,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是都说薛家的不是,薛家方黯然回南。”
柳湘莲听了,道:“姑妈看着好?”
柳氏忍不住道:“比头几年那个什么琏二爷给说的尤三姐强了十倍。我瞧薛姑娘极好,你若是愿意,我这就去请问林夫人,若是林夫人出面就更好了。”
柳湘莲笑道:“这样的小事,何必林夫人出面。”
柳氏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你早几年名声不好,我何苦去求林夫人?林夫人和薛姑娘好,替你出面,自然比薛家强些。你认的那个什么哥哥,竟是少来往才是,满京城里就没有说他好的,别带累了你好容易才挣出来的前程。”
柳湘莲摆手道:“薛大哥性情豪爽,比一干装神弄鬼的好些,我也是拗不过才结拜了,几年都没什么来往,横竖将来也未必在京城,没多少见面的时候。”
柳氏方放下心来,嘱咐道:“你既要娶妻生子,日后可不许再放荡不堪了。”
柳湘莲笑道:“姑妈放心,我都已经改了。”
柳氏轻轻一叹,幸亏柳湘莲改了,不然娘家真真是后继无人了。
对于薛蟠给柳湘莲说的这门亲事柳氏十分满意,柳家已没有家业了,薛家大富,宝琴又是退过亲的,薛家自然不会在嫁妆上亏待了她,而且薛蝌和邢岫烟都是十分稳重和平的人,不会惹是生非,较之薛蟠母子夫妻兄妹强多了。
柳氏算着时间,再过两个月就是四月,该出国孝了,柳湘莲到那时便能成亲,她深怕夜长梦多,次日便递了帖子去周家,求见黛玉。
黛玉已经不同往日,和她婆婆的诰命一般无二,身份自然尊贵,而柳氏嫁的丈夫熬了二十多年,方熬到现今的五品,乃是长安县的守备,自然恭恭敬敬递了帖子,黛玉知道柳湘莲的事情,闻得柳湘莲的姑母来拜,虽然心中吃惊不已,但是仍旧回了帖子,定在迎春长子洗三之后的第二天。
等到见到柳氏时,黛玉心中喝了一声彩,柳氏虽然年过四十,但是风韵犹存,看得出来年轻时必定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模样,难怪宝玉从前常赞柳湘莲是举世无双的人物。
寒暄过后,柳氏道:“冒昧来访,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黛玉笑道:“你们来我欢喜都来不及呢,哪会见怪?”说着,忙命人沏茶。
柳氏喝了一口茶,笑道:“今儿来,是为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求夫人的恩典,也好叫我那哥哥嫂嫂在九泉之下放了心。”
黛玉忙道:“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柳氏方将薛蟠为柳湘莲说亲一事告诉了她,末了道:“我们却不知琴姑娘为人,故来问问夫人,若是好,也请夫人替我那侄儿在薛家美言几句。”
黛玉闻得柳湘莲意欲求配薛宝琴,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是喜事。”
她想着宝琴和柳湘莲确实相配,柳湘莲已是六品千总,本人生得也不俗,性格十分豪爽不羁,宝琴□岁时也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一进门便是六品敕命,虽说不及梅翰林家门第清贵,但是梅翰林之子还是个白身,薛家想改换门庭,薛蝌又十分疼爱这个妹妹,因恐媳妇进门后反对宝琴的嫁妆指手画脚,故一直未曾娶邢岫烟进门,一定愿意这门亲事。
想罢,黛玉便将宝琴素日为人细细说明,又将梅家退亲一事说了,道:“我也不瞒着你们,这事后来问明白了,实非薛家之因。”
黛玉原本觉得宝琴兄妹弃母进京投奔实在不妥,后来方知宝琴之母不过是痰症,也就是咳嗽些,并非什么大症候,只是不惯京城,不能千里奔波,遂只让薛蝌带妹进京。
柳氏听了,诧异道:“既非薛家之故,怎么不与梅翰林家辩个明白?”
黛玉叹道:“民不与官斗,他们家毕竟只是寻常商贾。”
听她一言道尽薛家二房之无奈,柳氏心有戚戚焉,点头道:“如此谨慎倒好,若是一味和梅家辩驳,反失了身份不说,也容易让梅家记恨,毕竟梅家退亲,恐怕连令外祖母府上都没瞧在眼里,何况他们家呢。”
黛玉却是冷笑一声,梅家有了靠山,自然不将荣国府放在眼里了。
柳氏疑惑不解,意欲询问,又觉得唐突,便没言语,她从黛玉这里知道了宝琴的事情,倒也放心了,道:“等我回去便叫我侄儿应了薛大爷的媒。”
黛玉听说是薛蟠做媒,略一思索,便知薛家母女的心思,微笑点头。
等柳氏离开后,黛玉立时书信一封,寄到金陵。
不知宝琴收到书信如何作为,但是英莲却要出阁了。
甄家娘子因英莲做过妾,虽然调养了一二年,到底从前吃苦太多,未曾大愈,便也不敢挑极好的人家,这回来提亲的姓金,名旺,今年二十五岁,因家境贫寒,一直未曾娶妻,旺母常与甄家娘子来往,极爱英莲为人,便聘了做媳妇。
甄家娘子见旺母为人厚道,家境虽然贫寒,金旺却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没有因为英莲做过妾就瞧不起她,因此便应了这门亲,旧年腊月过了礼,今年二月初八成亲。
黛玉并没有亲自过去,只在初七这日打发鸳鸯紫鹃过去替自己给英莲添妆。
雪雁得到消息后也赶了过来,送上一对金镯子和两匹锦缎作礼。
甄家娘子十分感谢,见了她送的礼,道:“奶奶给了英莲一套金头面,姑娘奶奶们过来送英莲一回便是了,何苦如此破费?”
雪雁笑道:“我们从前好了一场,这些算什么?”
后街之人都认得雪雁紫鹃一干人,忙都过来问好,忙乱了好一会。
甄家娘子和英莲并没有亲友,今日来的都是乡邻之家,平素爱英莲的为人,或是送两匹尺头,或是送一根银簪,虽不贵重,甄家娘子却十分喜欢,感激不尽。
今日来添妆的人就数雪雁身份最高,同鸳鸯紫鹃都坐在英莲房中说话。
英莲穿着红衣石榴裙,坐在床边,越发显得娇娜妩媚。
不想雪雁才打趣了英莲两句话,便见甄家娘子领着两人进来,道:“说是认得英莲的两位姑娘过来给英莲添妆。”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都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今日来的竟是司棋和小红、以及玉钏儿,三人均是年轻小媳妇子打扮。
别人还罢了,司棋当初却是因为和潘又安有私情撵出了园子的,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今日见到她,雪雁忙问别后安好。
司棋笑道:“我从那府里出来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脸回去,倒是仗着老子娘,见了鸳鸯姐姐几回,后来听说鸳鸯姐姐跟了林姑奶奶,我上门找过鸳鸯姐姐,所以知道英莲明儿出门子,特特约了小红和玉钏儿一道过来。”
雪雁道:“小红去年成亲腊月成亲我知道,玉钏儿我也知道,我还亲自去了呢,只是你一走就是几年,什么时候成亲的,我们竟不知道。”
司棋脸上一红,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当初被撵出了园子,我那表弟又一个人逃了,只剩我一个人面对流言蜚语,险些寻了死,只是舍不得爹娘。过了几个月,我老子娘给我说了一户人家,没什么钱,为人倒好,便求了恩典脱了籍,嫁给了他。”
雪雁念了一声佛,道:“你如今安好,我知道了心里也为你欢喜。”
玉钏儿出嫁后方认出了司棋,原来二人之夫竟是邻居,在一旁笑道:“她不止安好,嫁过去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现今公公婆婆男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呢。”
雪雁听了,忙道恭喜。
司棋道:“别跟我道喜,今儿的喜都是英莲的。咱们这些姐妹们,平常有好的,也有没来往的,谁承想倒坐在一起说话。”
紫鹃笑道:“这也是咱们的缘分,那时在府里当差时,谁想过能有今日?”
司棋觑了她一眼,抿嘴道:“咱们这些人中鸳鸯姐姐不说了,立誓不嫁,只是紫鹃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一杯喜酒吃?”
紫鹃听了这话,登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鸳鸯笑道:“只怕几个月后你们便能吃到她的喜酒了,前儿我还听我们奶奶问她瞧着王管家的大儿子如何,王管家的大儿子原是大爷的伴读小厮,现今管着外面的铺子,很得府里器重,王管家媳妇特特求到了太太奶奶跟前。”
众人一听,都瞅着紫鹃笑,越发羞得紫鹃手脚不知往哪里放。
雪雁道:“今日是英莲大喜,咱们快别喧宾夺主了。”
甄家娘子在一旁听着,笑道:“姑娘奶奶们都有了好人家,我心里也为姑娘奶奶们欢喜呢。是我的英莲有福,遇到诸位姑娘奶奶。”
玉钏儿等人忙谦逊一番,道:“从前我姐姐在时,和英莲姐姐好,我特来给英莲添妆。”
三人送的添妆之礼都是一样的,每人尺头二匹,金镯一对。
玉钏儿出嫁时王夫人赏赐了些东西,小红嫁给贾芸时,凤姐感念她的忠心,又因她嫁给廊下的爷们,更是陪嫁了一份不菲的嫁妆,司棋当初虽是撵出园子的,但是东西并没有少,迎春又送了一个包袱,她老子娘也是府里的老人,自有梯己积蓄给她,因此出手都不薄。
英莲见了,忙起身道谢,含泪道:“我何德何能,得到姐妹们如此相待。”
鸳鸯安慰道:“你日后好好过日子罢,从前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英莲点点头,虽然金旺家里只是勉强糊口,但是能再嫁他人,重新来过,于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心中亦是立誓忘却前尘,好好地同金旺过日子。
青年姐妹们聚在一处,自有无数话儿可说。
英莲因想起宝钗,便问道:“不知宝姑娘如今可好?听说定了宝二爷,不知何时出阁。”
听她提起,雪雁看鸳鸯,鸳鸯看小红,小红看向玉钏儿,玉钏儿只好笑道:“娘娘说的亲事,虽然娘娘已经薨了,可却不能反悔,薛家早已悄悄地预备嫁妆了,只等出孝便成亲。我算着大约四月份出国孝,同时宝二爷也出了老太太的孝,大概就能五六月份就能成亲了。”
英莲叹道:“唯愿宝姑娘能平平安安地嫁过去,总不能再耽搁了。”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宝钗实在是耽搁不起了,她们这一干人除了小红年纪大两岁,余者皆是同年,大小只是月份不同,可巧也和宝钗同年,今年都是二十岁了,除了鸳鸯,便是没成亲的,也已经说亲了。
小红因常去给凤姐请安,说起二房搬家后日子过得不好,道:“听平姐姐说,二老爷一家人住在东院里十分拥挤,衣食住行都不如从前,现今把袭人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雪雁听了,只觉得十分解气。
紫鹃却问道:“你们奶奶听大舅老爷的,难道二太太就没跟王大老爷说?”
她跟着黛玉见识多了,自然明白其中的瓜葛,这也是贾赦一直不敢对二房赶尽杀绝的缘故,虽说他儿媳妇是王子腾之女,但是王夫人毕竟是王子腾之妹。
小红笑道:“这个我倒是听奶奶说起过,二太太给我们大舅老爷写过信,请求大舅老爷做主,只是妹妹再亲,也亲不过闺女不是?何况大房得的东西将来都是葵哥儿的,因此大舅老爷回信说老太太已去,大房二房分家理所当然,何况自己是外人,不能插手荣国府的内务。”
众人听了,不觉莞尔,不由得为王夫人叹息不已。
鸳鸯道:“二老爷二太太和宝二爷享尽了荣华富贵,过惯了颐指气使的日子,一朝落得如此,心里自然不好受。想必老太太也没想到,自己一去,两家竟生分到这样的地步。”
她从前十分憎恨贾赦,昏聩无能,贪杯好色,如今经历得多了,方觉察出贾赦当初要自己不仅仅是因为美色,而是看中了自己手里拿着贾母梯己的钥匙,而那时人人都知道贾母要将所有的梯己留给宝玉,贾赦必然是急红了眼。
长幼不分,不知道老太太知道后,是否会后悔当日偏心二老爷。
对于此事众人都无言以对,横竖他们这些人里,有恨荣国府贪了林家财物的,也有恨王夫人一记耳光断送了姐姐性命的,还有恨抄检大观园导致姐妹流散的,到了如今,她们虽然没有往昔的锦衣玉食,但是胜在安稳,比他们日渐落魄的强上几倍。
一时大家又说了些闲话,方入席吃酒,傍晚方散。
甄家娘子想着女儿明日便出嫁了,晚上遂与女儿同睡,英莲亦舍不得老母,忍不住涕泪交集,甄家娘子道:“好孩子,是你的喜事,该欢喜才是,快别哭了。我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能陪你几年,看你平平安安地嫁人,我方能放心。”
英莲呜咽道:“我好容易才和娘团聚,如今就要走了,哪里舍得娘。”
甄家娘子安慰道:“过几日你就回门了,离得也不远,难道没有见面的时候了?你出嫁了还是我的女儿。”
英莲方略缓别离之意。
甄家娘子低声道:“你生得标致,当初不是没人来向我提亲,有钱的不是没有,只是我偏挑中了没钱的旺儿,你心里可怨我?”
英莲忙道:“我怎么能怨娘?娘也是为我好。”
甄家娘子摩挲着爱女,道:“你平素虽然不出门,但是乡邻家来往的也多,都知道你生得好,不妨传了一些是非出去,有人向我替一个大掌柜的求亲,那个掌柜的今年三十岁,老婆去了,却有一双儿女,人都说后娘难为,我不肯你受委屈,便没应此事。也有人替什么七八品的官爷来说亲,要纳你为妾,我更没有答应。”
英莲未曾听甄家娘子提起此事,不觉听住了。
甄家娘子道:“人生在世,总不能贪慕荣华富贵,求那些不是你的。旺儿性子好,人老实,也有好手艺,眼下虽贫寒些,等你们成亲后慢慢地就能过起来,你成亲后,也常去给周大奶奶请安,依附着周家,我虽未应掌柜官爷的亲事,好歹他们也不敢欺负了咱们。”
英莲听了,一一谨记在心。
甄家娘子望着才找回来没几年的女儿,一时心酸不已,次日送女儿上轿时,更是泪流满面,雪雁等人忙都劝住了。
在甄家吃酒席,也就只有三四桌人,还算热闹喜庆。
雪雁从甄家回到自己家,没见到赵云,便问婆子,李婆子道:“老爷子叫大爷过去了。”
雪雁听了,便宽衣卸妆,径拿着一本关于西海沿子的书在灯下慢慢看,只等了半个时辰方见赵云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书,上来替他宽衣,道:“老爷子叫你去做什么?吃过晚饭不曾?这么长时候,天都黑了,也不放你回来。”
赵云不答反问道:“你可吃过晚饭了?”
雪雁笑道:“今日在甄家吃了酒席,晚上不想吃。”
赵云点点头,放下心来,道:“我在老爷子那里已经用过了,咱们早些安歇罢。”
雪雁听了,忙问赵老爷子找她何事。
赵云先脱了衣裳,道:“不过是今年出了国孝,秋闱快开始了,叫我不必教那些学生。横竖无大事,你别担心。”
听他这么说,雪雁便没有追根究底。
赵云心里叹了一口气,赵老爷子的意思是让他暂且不教这些学生上课,只一心一意地教导赵锋,好在秋闱上博个名次,赵云虽然愿意指导赵锋功课,但是却不喜别人插手自己教导学生一事,因此和赵老爷子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在赵老爷子打发人来叫之前,赵云先一步进京去了,说是去拜见桑隆。
周鸿在大营里训练将士不得出来,赵云也只有这一个借口。
不想到了桑家,还没陪着桑隆说上几句话,便遇到了觊觎过雪雁求过亲的李三。
他原本不知道李三其人,只见到了桑隆跟前坐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青年,旁边站着李管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先给桑隆见礼,奈何桑隆年纪大了,爱热闹,况素与赵云极熟,并不避讳,见到他便开口笑道:“你来得巧,今儿还有人托老太太向你媳妇求亲呢。”
赵云闻言一呆,随即皱眉道:“我却不懂老元帅这话是何意。”
桑隆指着李三笑道:“这是李管事的远房侄子,早在山海关的时候就向你媳妇提过亲,不过老太太和林夫人都没答应,如今他读了书,认得了字,又攒下了不少家业,特特过来托老太太向林夫人求亲呢。”
赵云听了,不由自主地看向李三,随即心神大定,容貌不如自己,气度不如自己,武功不如自己,看打扮也只是寻常庄稼人,没有自己的功名。
与此同时,李三也看向赵云,万万没有料到雪雁竟然已经嫁人了。
李管事跌足大叹,桑隆回京时,他还在山海关料理东西,刚刚回来,李三便求到了他跟前,他想着李三心思坚定,故来相求,哪知竟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