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宝琴一番话,黛玉不知如何再安慰于她。宝琴被梅翰林家退亲,同为女子,黛玉自然觉得她命苦,故来探望贾母时顺路道恼,可是按着她的想法,有家有业还有个老母亲,理应在家侍汤奉药,而非为了婚事远赴千里投奔别人一走三年不回。
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子,阖家久居此处也罢了,宝琴一房终究和府里无甚瓜葛。
虽说薛家行事的确有不当之处,但是梅家忘恩负义,做事也太绝了些。
黛玉想起宝琴说过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怜宝琴之遭遇,也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此时退婚,实际上未必是祸不是福,宝琴若嫁到梅家必定受气,遂柔声问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只是梅家偏没留个余地。事已至此,你们有什么打算?”
宝琴拭泪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哥哥才递了消息进来,说过几日回乡。”
黛玉一怔,继而点头道:“也好,回了南边,没有这么多闲言碎语,总比在京城里强些。”
宝琴看着手帕上的斑斑泪痕,道:“哥哥也是这么个意思。”
黛玉正要再说什么,忽见鸳鸯进来道:“太太才叫了宝二爷过去,姑奶奶去见老太太罢。”
黛玉方起身别过宝琴,往贾母上房中来。
贾母歪在榻上,闻得黛玉过来,展开眉头,笑道:“我的玉儿来了,怎么不早早请进来?”
鸳鸯一面亲自打起帘栊请黛玉进去,一面回答道:“刚才见宝二爷和老太太在论大事,故林姑奶奶晚了两步进来,先去看了一回琴姑娘。”
提起宝琴,贾母叹道:“琴丫头也可怜,那梅家竟真是无情无义。”
黛玉不好再说此事,毕竟她同宝琴一样居住在贾母院中,只是自己出嫁得早,周家门第高,又是圣人赐婚,也有嬷嬷教养,方比宝琴好些,只问道:“姐妹们怎么不见?二姐姐出了门子,外祖母这里的人越发少了,三妹妹和四妹妹、云妹妹该过来多陪陪外祖母才是。”
贾母笑道:“现今天儿好,叫她们都在园子里顽,你也过去罢,赏花作诗都使得。”
黛玉听了,抬头望向贾母鬓边,只觉得白发比往年多了不少,却失去了光彩,精神也不如从前健旺了,她心里不觉一酸,十分难受,笑道:“我在这里陪外祖母说话,难道一会子姐妹们都不过来了?到那时见了再说。”
贾母听了,十分喜悦,忙命鸳鸯沏好茶,端鲜果上来,又道:“去叫姑娘们来。”
鸳鸯收拾好了,出去打发小丫头去园子里传话,复又进来服侍。
黛玉陪着贾母说了半日话,因听贾母问起自己素日在家做什么,遂笑答道:“常有事,或是去这家赴宴吃酒,或是去那家赏花作诗,都是从前顽得极好的姐妹们,虽出阁了仍旧常聚在一处,或有世交红白喜事,跟着我们太太一同过去,一个月里只清闲三五天。”
一语未了,就听湘云笑道:“林姐姐竟这样忙碌不成?”说着,与探春等人联袂而至。
黛玉莞尔道:“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倒觉得自在呢,每日同大家谈些诗书,论些棋画,我倒觉得受益匪浅,比自己在家独自看书琢磨强了几倍。”
探春诧异道:“林姐姐往常和人都说这些不成?”
黛玉笑道:“不说这些,说什么?大家可没有将各家管家算账的事儿说出来的道理,都是说些琴棋书画,偶尔说些针线花样,我们可都是俗人,只能在这上头用功,不然人家提起什么书法什么丹青来,你却接不上话,岂不羞煞?”
探春听了道:“倒和宝姐姐从前说的不一样。宝姐姐总说读书是次,针黹女工是主,宜贞静,原来林姐姐在外面应酬,说的反而是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今儿才算明白了。”
黛玉抿嘴一笑,道:“和人应酬,样样都得懂一些,略思索一会子,就让人笑话了。”
她觉得与那些姐妹们应酬交际极自在,就是跟着周夫人出门,都是说谁家有个标致女儿,有个齐整园子,有个清俊哥儿,闲暇时说些当下时鲜的衣裳首饰打扮。原本她以为成婚以后大家都不是闺阁女儿了,只能说些如何管家理事如何辖制下人如何掌握大权等等,谁知竟不是,她们从不将家中的琐事拿出来说道,若是谁提起这些,大家反而对她避而远之。
远的不说,今年二月在忠顺王府里赏花时,大家击鼓传花作诗猜谜,有个三品官员家的新妇因家中不大教女孩子琴棋书画,只约略读过几本列女传、贤媛集认得几个字,别人说什么琴棋书画她都接不上一句,当即便羞得手足无措,事后几次聚会都托病未至。
探春除了去过王子腾家,便是黛玉几次设宴时请了她们过去,并不知道别家如何,闻听黛玉此言,方知琴棋书画亦是极要紧的,管家理事和针黹女工反而次之。
湘云笑道:“林姐姐近日又有什么大作?给我们瞧瞧。”
黛玉闻言一笑,并没有说周鸿近日闲暇时将自己做的所有诗词收录成册,收在他们房中,以旧年自己在荣国府时偶见落花感慨做的葬花词为名,她心里十分欢喜而得意,但却不愿告诉别人,只道:“哪有什么大作,倒是你们,有什么好诗好词说给我听?”
湘云摇了摇头,道:“近日哪有什么心思作诗,倒是姐姐自在得很。”
黛玉看着湘云爽朗依旧,不自觉地想起梅家退亲时的言语,恐波及于她,有心提醒她一声,但是当着许多人面却不好说,直到贾母乏了,大家去园子里闲逛,黛玉方拉着她走在最后,低声道:“听说史家叔叔和史家婶娘已经回京了,怎么还不来接你回去?”
史湘云一呆,随即笑道:“是呢,叔叔和婶娘二月就回京了,至今还没打发人过来接我。不过,我也不在意这些,横竖在这里倒比家里自在。”
黛玉拍了她一下,道:“你竟是个傻子,难道你就不想家?史家婶娘不来接你,你就不能自己提出回家?这里虽好,终究不是你家,你家在史侯府。你只比我小几个月,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还像小时候和二哥哥一处厮混不成?现今二舅母叫二哥哥搬出去,未必不是为了迎亲。你的嫁妆齐备了?盖头霞帔绣好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还想着自在。”
史湘云听了这话,方想起自己早早就定了亲,嫁妆嫁衣一概未曾齐备,想到史家已非往常可比,家中皆以俭省为要,恐怕给自己的嫁妆连迎春都有所不及,不觉沉默不语。
黛玉见状一叹,道:“你的嫁妆倒不必费心,横竖有你们宗族和府里做主。你好歹为自己着想,也为下面的妹妹想一想,竟是早些回史侯府要紧。你好歹是史家的大姑娘,正经侯爷的嫡长女,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你若没个着落,下面史二姑娘史三姑娘都是不能出阁的。”
单凭这个,史侯爷夫妇就不能让湘云继续耽搁下去,毕竟史侯爷袭的是史湘云父亲留下的爵位,湘云还有外祖家仍在,若是在嫁妆上给史湘云难看,丢的是阖府的颜面。卫若兰门第根基人品相貌都是一流,可见史家在湘云的婚事上也用了心思,只是湘云却不知惜福。
她想起雪雁曾经言道,湘云在宝钗处抱怨在史家做活累得很,宝钗告诉了袭人,袭人不免走漏风声,事后又受宝钗相助做东设了螃蟹宴,府中上下都知薛家有钱,而湘云囊中羞涩,未免都说史家婶娘的闲话,说她苛待湘云。黛玉突然明白了,想来这些举动史家婶娘都知道,所以外放的时候任由贾母接了湘云过来,一住就是几年,进京后也不接她回去。
虽然湘云如今是自作自受,然而姐妹一场几年的情分,岂能冷眼旁观置之不理。
湘云赌气道:“他们不来接我,我何必自讨没趣?”
黛玉轻斥道:“傻丫头,哪有和长辈置气的道理?你姓史,是史家的姑娘,难道要在这里发嫁不成?我倒是期盼着有娘家依靠呢,可惜娘家族人都出了五服,也无甚亲热之意。你是个聪明人,我都说得这样清楚了,你还不明白?”
湘云怔怔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黛玉微微一叹,眼见众人都已走远,自己身边只紫鹃汀兰几个和翠缕,便低声道:“你难道不知道琴妹妹被梅家退亲的缘故?”
湘云闻言,忙低声回答道:“外面的消息一概不许传到里头来,虽听说琴妹妹被梅家退了亲,却不知何以如此。琴妹妹是极好的人,那梅家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气,竟退了这门亲事?太太说,想来是他们不好。”
黛玉听到这里,恍然明白,这件事贾母王夫人薛家等人知道,赖家这些人知道,反而是里头这些年轻的小姐哥儿们不知,想来是特意隐瞒他们了,不由得暗暗叹气,娇花嫩柳不受摧打,焉能抗风雨?她却不好说宝琴的是非,只含含糊糊地道:“我也只听说其中就是说琴妹妹住在这里男女坐卧不忌,琴妹妹住在外祖母房中尚且如此,何况你是住在园子里呢?”
湘云登时吃了一大惊,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好姐姐,我该怎么办?”
自打宝钗搬出蘅芜苑后,湘云很是有些心灰意冷,陡然面对此事竟有些六神无主。湘云虽然从未炫耀过自己的亲事如何,其实她心里对此十分满意,隐隐有些自得,毕竟卫若兰真是第一流的人才,除了黛玉有圣人赐婚外,迎探惜等人都没有自己的造化。
黛玉见她反应过来,她素知湘云并不若表面那般娇憨无邪,行事自知人情,心里也有一番算计,便正色道:“正如我先前说的,你早些回家要紧。”
湘云听完,一路默默无语。
及至到了稻香村门口,湘云忽然轻声问道:“想当初娘娘下了谕旨让姐妹们住进大观园里,姐姐不去,便是料到今日了罢?”
黛玉一怔,哂然无言。
湘云长叹一声,道:“也就这几年在园子里过得自在,咱们个个光风霁月,反是外面的人眼黑心脏,用那样的眼光来看咱们这些姐妹。”
黛玉犹未说话,李纨已在前头转身看来,笑道:“你们说什么梯己话呢?快进来。”
黛玉和湘云方掩住话题,跟了进去。
湘云心中烦闷,早早回房中歇着去了,别的姐妹和黛玉也无甚私交,陪着略坐一回便各自回去,只剩黛玉一人留下,与李纨说些闲话。
李纨递了茶上来,笑道:“你同史大妹妹说了什么,回来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黛玉抿嘴一笑,这些年在荣国府里,若说李纨凤姐两位嫂嫂,她渐渐地同李纨更相契些,且出嫁之后两人也没断了来往,时常打发人互相送些瓜果点心新鲜玩意儿,也知李纨口风极紧,便低声将自己对史湘云的提醒娓娓道来。
李纨叹道:“妹妹真真是好心,她平常那样待你,你还为她着想。”自从宝玉搬出大观园,李纨是头一个拍手称快的,只是知道宝玉受宠,面上不敢表露出来,她是个寡嫂,自然忌讳这些,只是元春谕旨在先,不好违背,这会子她亦是盼着湘云搬走,皆因贾兰如今也大了,黑天白日地碰面,传出去终究不好。闻得黛玉劝湘云回家,李纨自是欢喜无限。
黛玉淡淡一笑,道:“他们是他们,我为的是我的心,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在力所能及之下,好歹提醒一声,横竖帮到了她一些,我也没损失丝毫。”
李纨听了这话,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黛玉却不知她心里的想法,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却听李纨忽然问道:“所以二丫头出阁时,你私下悄悄给了她二百两金子?”
黛玉惊道:“大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她叫紫鹃瞒着别人悄悄给迎春,又对迎春主仆千叮咛万嘱咐,原就是不想叫人知道,没想到李纨竟知道自己给了她金子,还知道数目。
李纨笑道:“你虽想瞒着,可是二丫头出阁嫁妆东西和各家亲友添妆须得登记造册,凤丫头身子重不曾料理,探丫头宝丫头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可不是让我料理?忽然多了一盒金子,岂能瞒得过人?二丫头也没瞒我,说是你给的,我已嘱咐过不许再告诉别人。”
黛玉皱了皱眉头,轻叹道:“外祖母也不容易,平常外祖母偏心太过,他们嘴里虽不曾说什么,我心里却明白,如何能叫二姐姐出门子只拿三千两压箱钱,事后若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怨外祖母给我一万却只给她三千?一时半会倒无妨,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怨气。何况二姐姐又是退了亲再定的,本就命苦,帮她一把,尽了心意,也是应该的。”
李纨怔了怔,有些失神,道:“原来你都知道。”
惜春还罢了,毕竟远些,迎春和探春却是黛玉的亲表姐妹,然而和黛玉的情分反不及宝琴和黛玉亲密,迎春是个木头人还罢了,探春亲近宝钗而远着黛玉,湘云几次三番说话夹枪带棒,别人不知,李纨如何看不出来是因为贾母偏疼黛玉仅次于宝玉而在她们之上。
黛玉微微一笑,低头喝茶不语。
世人总觉得旁人处事应该权衡利弊,她虽在李纨跟前明说是为贾母,实际上不过是个托词,免得她们再揣测其他,原意只是想叫迎春嫁过去底气足些,免得夫家小觑。
自己嫁妆丰厚,在周家一年,几乎未动,只除了雪雁出嫁给她一些东西,以及姐妹们生日送了几件梯己玩意儿,或者公婆和叔叔小姑子生日送两件,余者应酬交际送礼都是家中公中所备,旧年十月进账六千两银子,并米面柴炭无数,家里一年都吃不完,再加上家里也有这些进项东西,周夫人已嘱咐她叫庄头以后都折变了银子送来给她。
因此,这二百两金子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于迎春而言却能在夫家添加许多底气。
李纨道:“若说谁最体谅老太太,怕只你一个了,老太太没有白疼你这么些年,老太太那样疼宝玉,宝玉却从来都没为老太太想过什么,唯有你还怕她们怨老太太。想来你打算三丫头四丫头出阁时,你也私下给二百两,另外二百两是给云丫头的罢?”
说到这里,李纨深深叹气,府里花了黛玉那么多钱,贾母给黛玉陪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纵然黛玉不给迎春几个也是理所当然,只可惜偏世人看不透,只说贾母偏心。
黛玉道:“外祖母已经上了年纪,横竖那钱是外祖母给我的,给了她们也算不得什么,何必叫她们出阁了还想着外祖母偏心我而不疼她们?你放心,那一千两我一个都不留,八百两给她们四个,下剩二百两日后留给兰哥儿娶媳妇,也算是我这个姑姑尽了心。”
唬得李纨连忙摆手道:“好妹妹,你快别臊我了,给她们也罢了,何必给兰儿?再说,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我自有梯己,纵然府里不出钱,也够我给兰儿娶媳妇了。”
黛玉笑而不语,亦没说好,亦没说不给。
回家几日后,黛玉便听说史湘云搬回了史侯府,倒放下一段心事,因向紫鹃道:“也不知雪雁如何了,从前尚未出阁时倒能常来,现今却不能了。”
紫鹃笑道:“出了嫁就是赵家的人了,哪有常回娘家的道理?”
黛玉倒是记挂着雪雁,想了想,道:“咱们家新得了许多花儿,我瞧着都好,正说明儿请姐妹们来赏花,你选两盆白牡丹打发人给她送去,这两盆今年开得倒早些,然后再备四样鲜果,四样点心,她在那里虽清净,却哪里有咱们这样自在,吃穿精细已极。”
紫鹃答应了,果然打发人宋婆子坐车给雪雁送去。
东西送到雪雁家里时,赵元在前院给学生上课,雪雁正拿着竹剪刀撷花修竹,闻得黛玉打发人来,忙放下剪刀,叫小兰引了进来,先问黛玉安好。
宋婆子笑道:“大奶奶好得很,只是记挂着姑娘。”
小兰笑道:“现今我们也改口称奶奶了。”
宋婆子听了,忙轻轻拍了自己一下,笑道:“可不是,姑娘现今也是管家奶奶了。”说着递上礼单,奉上东西。
雪雁看毕,笑道:“可巧,我们昨儿去山里挖了几株兰草,甚是清雅,正说要给你们大奶奶送去,你既来了,就捎回去。”说着,指着旁边已修剪好的两盆兰草对小兰道:“一会子给宋妈妈搬到车上。”又叫翠柳封了赏钱给宋婆子和驾车的车夫,又留了茶,方放他们回去。
宋妈妈走后,雪雁洗了手,进屋打开四个掐丝锦盒,一盒两样,配着粉白官窑碟子。
雪雁叫翠柳另外拿了八个碟子来,将鲜果和点心分了一半摆上,又添了些家中常备的点心瓜果,攒了满满八碟,放在四个雕漆托盘里,道:“送前头屋里去,等那些孩子们下课了,叫他们尝尝,也是个意思。”
小兰和翠柳齐声答应,叫了婆子过来,一人端一个托盘送去。
彼时学生们才下课,正在房中说话,赵云坐在上头,另有赵晖几个过来请教功课,见丫头婆子送瓜果点心过来,赵云便道:“一会子上课再问,先去吃点子东西垫垫肚子。”
众学生齐声应是,不论是坐着的还是还是趴着的都齐齐站起身,早有几个学生上前接了托盘并道谢,他们在这里上课,因早上卯时便得过来上课,往往两个时辰后肚子便饿了,都是强忍到放学后吃午饭,可是自打雪雁进门以后,每每巳时二刻常送一些瓜果点心过来与他们吃,既解了馋,又垫了肚子,不必饿着肚子继续上课。
赵云听雪雁提起方发现学生多是饿着肚子,故在此时都留一刻钟叫他们吃些东西,横竖他们家并不缺钱,且添上这些东西,他们一家人一个月的嚼用也不过三四两。
赵云已将家中积蓄都交给了雪雁收着,去了成亲之费还剩三百五十两,但是却收了不少礼金,零零碎碎也有七八十两银子,几十吊钱。
雪雁对此十分满意,赵云将管家大权交给她,并将所有积蓄都给她收着,可见信任。
见小兰和翠柳收了空碟回来,便道:“将那两盆白牡丹搬进来。”
小兰笑道:“奶奶想作画不成?”
雪雁摇了摇头,道:“我虽懂些丹青,却不及书法,也就不在你们跟前献丑了,我想着将牡丹绣出来,做一个小插屏,岂不好看?”
小兰诧异道:“奶奶平素最不喜做针线,今儿是怎么了?”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虽不爱做,可也不是不能做,快去搬进来。”
小兰笑着答应一声,果然和翠柳将两盆牡丹搬了进来。
雪雁起身打开床边的箱笼,取出一块蝉翼纱裁开绷在绣花架上,然后取出一卷丝线,按着颜色选好,便坐在窗下穿针引线,她用的是大红底纱,越发显出白瓣绿叶的清雅。
雪雁的活计做得慢,途中还让赵云作了一首牡丹诗绣在图中,才做了一两成,便已经到了三月中旬,正是草长莺飞之时,赵云忽然进来告诉她说,长乾帝降旨,任周元为户部尚书,虽没了先前正一品大学士之衔,但是实权较之先前更胜,他们须得去道贺。
雪雁忙备了四色礼物,重新妆饰,与赵云同去。
他们和周家比别家不同,一进门赵云便被请去前堂,雪雁则往黛玉房中来,这两日周家来往贺喜之人络绎不绝,黛玉随着周夫人待客收礼,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雪雁,笑道:“你竟这会子才来,跟我到前头去。”
雪雁自忖身份远不及今日来往之仕宦眷属,恐被众人轻慢,如何肯去,笑道:“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姑娘叫我去,快别臊我了。”
黛玉却道:“来者是客,你怎么了?你也是举人老爷的太太呢。”
黛玉素不喜雪雁妄自菲薄,说着便强拉她到了前厅。
今日在座的固有雪雁不认得的,泰半却都随着黛玉时极熟悉的人,见到雪雁,别人犹未如何,赵嫣然便先开口道:“雪雁,你竟肯出来了,出了门子就忘了我们不成?亏得圣人赏了你东西,我们打发人给你添妆,几个月都不见你,一会子罚你这个举人太太几杯酒才好。”
雪雁落落大方地与人见礼,笑答道:“世子妃府上尊贵,我一个小丫头哪里敢上门呢。”
嫣然听了道:“这话却无理,难道上我们家门的都是有诰命的不成?白身的好多着呢,不过是有个根基门第,你女婿是正经的少年举人,又在山海关时立了不少功,只因图清闲才没职缺,单凭这些就比世人强了几倍,你倒来妄自菲薄。”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笑着称是,她们瞧不起娇杏这样从二房扶正丫头出身的人,倒没如何瞧不起雪雁,彼时讲究夫贵妻荣,只要是明媒正娶,人品清白,一概不论出身,来周家道贺的就有两个诰命是王府丫鬟出身,也有好些女眷强在门第上,丈夫却是白身,恐怕还比不上雪雁的丈夫有功名,而雪雁又是南华的妹子,是于连生的干妹子,谁也不肯轻慢于她。
雪雁见状,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眼波一转,碰到湘云诧异的目光,顿时一怔。
湘云彼时回了史侯府,史侯夫人虽不喜她在荣国府的言行举止,但是湘云的身份自始至终都由不得他们怠慢,免得坏了名声,近日便拘着她在家里做针线,只告诉她必须先将嫁妆绣出来,湘云得黛玉提醒后,这回却是十分听话。
史侯夫人见了,反倒诧异,尔后略感安慰,今日过来周家道贺,便带了她同姐妹一起。
湘云坐在史侯夫人身边,在座的姑娘家竟没一个她认得的,黛玉当日宴请的姐妹们皆已出嫁,仅有张惠近日病了没过来,其他人和她这样未出阁的女孩子也说不上什么话,眼见雪雁虽是丫头出身,却长袖善舞,未曾引起旁人丝毫怠慢,不觉羡慕非常。
雪雁却是暗暗苦笑,除了赵嫣然等几个极熟悉的人不在意她的身份外,其他人岂能真不在意她是丫头出身,不过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在面上流露出来罢了。
雪雁自知身份,言辞间十分留意分寸,不肯留下丝毫话柄。
如此一来,原先心中略有几分瞧不起雪雁的人对她倒有些刮目相看。
好容易与众人见过了,外面请入席,戏已登台,周夫人陪着各家年长女眷在正厅,黛玉则陪着年轻眷属在偏厅,正厅说些儿女婚嫁之事,偏厅则论些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
偏厅里以赵嫣然为首,她们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人,提起来便有人接口,说起唐诗谁的好,谁的不好,提到宋词则说何谓豪放,何谓婉约。
雪雁虽是个丫头出身,却通读诗书,别人说起,也能接得上,但是她坐在下面,却不肯轻易开口,以免抢了众人的风头,只有到了不得已开口的时候,方接口两句,皆是精妙之句,认得她的人不以为奇,反是没见过她的深以为异。
有两个年轻女眷头一回到周家来,因不擅此道,便微笑坐在旁边不说话,深感沮丧,低声问道:“那个对上世子妃上联的赵奶奶不说是个丫头出身?怎么竟也懂这些?”
听了这话,便有熟人悄悄地答道:“这才是家学渊源。平常应酬时,谁不知道周家的林淑人风雅已极,从古至今的典故她都信手拈来,说起诗词歌赋,随口就能做出锦绣华章,她的贴身丫头,跟着读书识字,如今嫁了一位举人,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先前疑惑之人叹息道:“平常在家都说些管家算账的本事,不曾想出来竟不是如此。”
那熟人听了,亦是苦笑,她也不懂这些方坐在这里。她出来几次后才明白,越是身份地位尊贵的眷属,越是讲究风雅、气度、涵养,不愿对牛弹琴,性情相投便觉亲密,日后想打听什么知道什么私下来往,偏自己每每都接不上话,结交不上她们。
黛玉虽在款待赵嫣然等人,却也没忘记这些人,亦多次过来与之寒暄,命人倒酒挟菜。
雪雁见黛玉面面俱到,心里十分欢喜。
黛玉又到正厅去了一回,查看了是否色、色妥当,又请问周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周夫人笑道:“一切都好,你只管陪着世子妃并各家来客顽就是了,有什么事,还有下人呢。”
黛玉听了,笑着应是。
王夫人笑道:“大姑奶奶闲了,时常回去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日日都记挂着你。”
黛玉道:“舅母放心,我心里也记挂着外祖母呢,前儿才去探望过,等忙完这会子再去给外祖母请安。今儿史大妹妹跟着史家婶娘来了,倒是舅母怎么没带三妹妹和四妹妹过来?”
王夫人听她说起探春和惜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她们两个一个腼腆,一个年纪太小,我便叫她们在家做些针线,不曾出来,难为你还记着她们。”
黛玉闻言笑道:“二姐姐已经出阁,三妹妹和四妹妹也大了,该出来见见人才是。”
王夫人却道:“你二哥哥还没娶亲,两个丫头且等等罢。”
黛玉一怔,忽然想起贾母始终不愿宝钗进门一事,听得王夫人说这话,一时无言以对。
可巧永昌公主听到了,笑问道:“我记得你们家衔着宝玉出生的哥儿比鸿哥儿媳妇还大一岁,今年十七了罢?怎么还没娶亲?可定了人家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岁数可没有几个耽搁了,鸿哥儿媳妇都出阁一年了。”
王夫人忙道:“已经在心中取定了人家,我们家娘娘也说好,只是还没过明路。”
永昌公主不觉问道:“定了谁家?”
众人也都十分好奇,她们知道宝玉出生时的异象,可那又如何?如今十七岁了,不喜读书,只喜内帷厮混,没瞧出什么造化来,他既无功名,身份也只是个五品官的嫡次子,继承不了家业爵位,虽有个姐姐在宫里做娘娘,可娘娘又不能做前朝的主儿,许兄弟一个高官厚禄,因此除了几家根基穷酸的暴发新荣之家外别人都不肯将女儿许给宝玉。
王夫人心中忖度半晌,知贾母已经无法为宝玉做主,且元春一向是赞同金玉良缘,前儿已通过声气,便意欲令人知道,遂含笑道:“取中了我妹子家的外甥女儿,只因宝玉先前有和尚说命里不该早娶,故一直没定下来了,如今他大了,正打算近日议亲呢。”
听了这话,众人恍惚想起荣国府似乎传出过什么金玉良缘,原来竟应在了这里。
永昌公主想起王夫人的外甥女薛氏宝钗当初在贾母的寿辰上亦见过,倒是好端庄模样儿,气度不俗,只是身份太低了些,不过也足以匹配宝玉,倒是后者荒唐之言人尽皆知,似配不上她,笑道:“我见过你那外甥女,果然生得极好,既是贤德妃觉得好,想必是良缘。”
剩下人等有想起薛家身份的,有想起见过宝钗的,不拘心中如何,嘴里都说好。
湘云闻得王夫人之语,也为宝钗欢喜,这些姐妹中的确只有宝钗最厚道,只是偏她因抄检大观园之故早早搬走了也没跟自己说一声,着实可恨。
等到曲终人散,晚间回到家中,向贾母回话时,王夫人说道:“我倒是觉得大姑奶奶说得有理,长幼有序,宝玉现今未娶,三丫头四丫头只怕就得耽搁了。因此永昌公主问时,我便说了娘娘的意思。”
贾母倚着靠枕,凝视着她不言不语,看得王夫人竟有一些不自在。
过了良久,贾母方冷声道:“你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丫头,难道世间就只有一个宝丫头配宝玉不成?你几时跟娘娘说的?怎么说的,竟让娘娘也说好,你还告诉了外人?”
王夫人低头道:“和尚道士说的金玉良缘,那是天赐的,从前老太太极信和尚说宝玉不能早娶的话,如何今日反不信这些了?何况宝丫头知根知底,性情稳重,又知道劝谏宝玉读书上进,虽说略大了两岁,但是大两岁更能妥当地照料宝玉,比别人强些。”
贾母正欲言语,忽听有人通报说凤姐生了。
贾母顿时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时候就生了?”
王夫人脸色一变,忙问道:“是男是女?”
来报喜的却是平儿,掀了帘子进来,一脸喜气洋洋,躬身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老太太添了一个六斤九两的大重孙子。因奶奶说天晚了,恐惊扰老太太,故生完了才叫我过来跟老太太和太太道喜,虽是早了些,却很顺,不过半个时辰就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二更,晚上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