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只相处寥寥数日,但是南华之聪明心计让雪雁既佩服又感动,南华固然不曾吐露出什么,可是雪雁是何等样人,焉能没猜测出几分来。南华一死,雪雁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太过伤心,结果仍是悲从中来,痛哭不已,于连生等人好容易劝解方止。
长乾帝当即赐银五百两,命戴权全权料理丧事,又有皇太后、皇后并诸嫔妃皆有赏赐,着心腹太监前来,余者朝中但凡知道的也送来奠仪若干,另派人吊唁,七日后送殡入土。
说到底,南华不过是丫头出身,各家管事过来,已是十分体面了。
丧事一毕,戴权将宅子过到了雪雁名下,并将房契交到她手里,道:“你若有了为难的时候,只管叫你哥哥来找我,我虽无能,料理一两件烦恼的本事还是有的。”
雪雁听了,十分拜谢。
她并没有想过依靠南华得到什么大体面,人走茶凉,与其依靠他们,还不如靠自己。
等戴权带着于连生等人离去,整座宅子顿时空落了下来。
雪雁过来住时,身边带了两个小荷和小酒儿两个小丫头,以及两个婆子,还有有年纪跟车的婆子,有她们陪着,一时之间倒也并不寂寞。
又住了几日,宅子里的东西渐渐收拾好了,南华留下的东西主要是珠宝首饰和布料衣裳等物,她瘫了七八年,年年都得些,上到皇太后、皇后,下到嫔妃,不说皇太后和皇后真心实意感激南华,出手大方,就是别人想讨长乾帝的好赏她的东西也不少,每人赏一点子攒到一处留给雪雁,数目委实不少,整整齐齐地装在箱匣子里头,各样首饰装了四个梳妆匣子,各样衣料装了三口大箱子,四季衣裳装了两个柜子,还有两匣金银。
除此之外,各样补品药材剩下许多,还有两张名家真迹字画并几件金玉古董摆件儿,都是往常雪雁在南华房里见过的,宫里出来的好东西。
这么些东西带回去忒惹眼了些,雪雁略略一顿,毫不迟疑地将三个梳妆匣子收进须弥芥子里,又将最后一个梳妆匣子、金银匣子、字画和小巧古董放进衣料箱子里,再将剩下的古董摆件儿放在同一口箱子里,这样一来,只需带回四口箱子,而衣料不显张扬。
南华留下的那些衣裳有穿过的,有没穿过的,都是上用的料子,没有旧衣,即便是穿过的也有八成新,其中还有好几件贡品,十分珍贵,想是这两年才得的,太旧的都没了。因这些皆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雪雁不敢毁损,思忖再三,只将南华的贴身衣物并去世时穿的一身衣裳丢在火盆里焚了,余者衣物装箱锁上,和先前的箱子放到一处,好一并运走。
剩下的还有办完丧事后的银子,皆是各家送来的,办丧事只花了长乾帝赏赐下来的五百两,其他的并没有动,有戴权看着,别人并不敢贪墨,都留给雪雁傍身了,零零碎碎堆在一处,足足有二三千两银子,单是贾母和桑母便送了一百两银子来,更别说其他人等了,黛玉作为她的主子,也打发人送来八十两银子,不敢比肩贾母和桑母。
雪雁长叹一声,虽然她喜欢金银珠宝财物,那不过是为以后打算,而这些财物是南华多年动弹不得换来的,她觉得十分心酸,金满箱,银满箱,不如平安康泰来得要紧。
多思无益,雪雁敛住思绪,继续收拾起来。
这些都是梯己财物,她行事素来小心,皆是自己亲自动手,看着一箱银子,沉甸甸的足有一二百斤,皱眉想了一下,雪雁唤来金婆子问道:“若是想将银子兑成金子,是去钱庄,还是去别的地方?”她长于公侯府第,于这些并不清楚,总得问知晓的人。
金婆子想了想,道:“去钱庄兑换极妥帖,钱庄里头都是按着朝廷上的规定兑换,若是寻常小地方,虽说有时候比钱庄高些,但是也有低的,且成色不及大钱庄。”
雪雁道:“你们收拾收拾,一会子陪我去一趟钱庄。”
金婆子答应一声,出去叫人驾车。
雪雁重新取出已放进衣料箱子里的金银匣子,将银子悉数取出,金子留下,匣子立时便空了一大半儿,统统放进奠仪之礼中,想了想,又将自己藏须弥芥子中未曾动用过的银子亦取了出来放入其中,方锁上箱子,叫人抬出去,跟她去钱庄。
附近都是达官显贵,并无钱庄商铺,出了两条街,方有一家钱庄,雪雁心中品度,在这里的钱庄必然有些个后台,而且四周皆是官宦之家,必然不敢欺客,便下车带人进去,钱庄掌柜的见雪雁虽然一身淡素,但是气度高华,忙忙地上来,闻得要以银兑金,便请进雅间。
雪雁问道:“不知以银兑金是如何换法?”
掌柜的笑道:“眼下是金一两,银十两,童叟无欺。”
和雪雁心中知道的金价并无不同,听了掌柜的这句话,笑道:“难道将来有变化不成?”
掌柜的见她嫣然一笑,顿觉满眼生辉,忙道:“这是说不准的事情,若打仗了金子要涨钱,十二三两银子才能兑换一两金子,若是太平盛世,略下降一二两银子也未可知。眼下倒也太平,前几年有两年的时候,金子不过八两银子一两呢!”
雪雁听到这里方有所了解,原来金银价上下浮动,不禁问道:“铜钱兑银也是一样了?”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眼下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五百钱,若是打仗的时候,一两银子最高能兑一千七百八十钱,金子降价那一年,却只能兑换一千二三百钱。”
雪雁听了,也就是说眼下虽非战乱之年,却也称不上太平盛世,点头感叹了一句,指着地上的银箱子道:“既这么着,就先替我将银子兑换成金子罢。”
掌柜的忙命伙计拿戥子上来称银子,因皆是十足成色好银,便不似以往费事,忙活了半日,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两三钱,抹去零头,兑了三百六十七两黄金,雪雁进钱庄时须得婆子抬着银箱,离开时,只亲自抱着一个二十来斤重的匣子。
黄金小而重,少了一口银箱子,分量减轻,衣箱便不甚惹眼了。
好容易收拾妥当,闻得黛玉已经离开桑家了,贾敬送殡已毕,雪雁便径自回荣国府,先去见贾母,谢了恩回过了话,方回房见黛玉,并将东西安置于自己房中。
这么些年,她汲汲营营,攒的东西本就不少,南华的遗物更添了极大一笔。
黛玉走进来,没留意到雪雁带回来的东西,只轻声安慰道:“事已至此,你节哀顺变。”南华去世时天气炎热,雪雁吃睡不好,略清瘦了些,今儿穿了一身素雅衣裳,越发让黛玉觉得可怜,刚刚相认没几日的姐姐,就这么去了,死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却伤心难过。
雪雁点头道:“姑娘放心,我没有什么妨碍。”
说完,回身开箱取出那两幅字画,送到黛玉跟前,道:“我姐姐留了两幅字画给我,皆是名家真迹,我瞧着竟是听姑娘称赞过好的,可惜了几回说似乎被收藏于宫中了,竟是无缘得见,谁承想在我姐姐那里。我拿来给姑娘。”
黛玉听了,忙亲手接过来展开,喜道:“果然是好画,你借我赏玩两日,明儿再还给你。”
雪雁笑道:“姑娘喜欢,就送给姑娘,说这话,当我是什么了?”名家真迹书画虽然极为珍贵,但是在她心里仍远远不及黛玉与她的情分之深厚。
黛玉歪头一想,道:“倒是我俗了,不过这是你姐姐留给你的,你留作念想儿才好。你先歇着,不必忙着过来服侍我,我找姐妹们共赏新画去。”
雪雁点了点头,刚回来,她也没精神做活。
黛玉拿着字画出了她的房间,吩咐紫鹃备几色精致茶点,道:“去告诉姐妹们一声,就说我才得了好字画,今儿我做东,请她们过来同赏,迟了,可就见不到了。”
紫鹃答应一声,随即笑道:“咱们就备这么两样果子做东?没的叫人笑话呢!姑娘若想做东,索性让我拿几两银子去厨房,吩咐她们好生做出几桌精致席面来,在园子里请客,一面吃酒,一面赏花,岂不更好?”
黛玉笑道:“我才笑话你呢!我请她们来,不是为了吃酒赏花,而是为了赏画,万不能本末倒置了。再说,谁还稀罕一顿酒席不成?几样果子照样做东。快去。”
雪雁在屋里听到,忍不住莞尔不已。
一时姐妹们联袂而至,都道:“你说的画儿在哪里?快拿出来我们瞧瞧。”
黛玉早已命人清了窗下大案,将两幅字画平铺其上,众人见了,围着赏一回赞一回,因听探春问道:“听说雪雁今儿回来了,人怎么不见?”
黛玉道:“她累了这么些日子,我叫她在屋里歇着呢。”
众人想起雪雁身世,不禁感慨万千,都说造化弄人,然后便撇开看画了。
她们都体谅雪雁没了姐姐,不来打扰,雪雁倒觉得清净,歇息一日,房里的东西归置妥当,晚间拿出四瓶香露来,递给紫鹃道:“我姐姐留下的,就这四瓶了,天热,两瓶留给姑娘,剩下两瓶明儿和了水给大家尝尝。”
紫鹃接在手里一看,三寸来高的玻璃瓶,上头贴着鹅黄笺子,一看便知是南华在宫里得的赏赐,忙笑道:“好金贵稀罕东西,你留着便是,拿出来作甚?”
雪雁若无其事地道:“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何况上回老太太虽给了姑娘两瓶,也不过咱们几个贴身的丫头和嬷嬷们尝了一口,底下小丫头子们哪里知道味儿?几次三番地羡慕怡红院里的丫头,如今咱们有了,给她们尝尝,不过是个味儿,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紫鹃道:“还说什么玫瑰露呢,前儿老太太不在时,园子里为此还闹起了官司,还牵扯上了什么茯苓霜,若不是宝玉一力承担,平儿又息事宁人,瞧怎么收拾!”
雪雁笑道:“平儿倒好,亏得是她,倘或是琏二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一顿再说。”
紫鹃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好?现今二奶奶看她跟防贼似的。”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凤姐自年初小月之后便下红不止,至今犹未大愈,她自己不能和贾琏同房,性子又着实刚强,可不是防贼似的盯着平儿?贾琏按捺不住,只得在外面泻火,算算时间,贾敬已经送完了殡,他大概已经偷娶尤二姐了。
黛玉听了,想来心中明白,也不禁对平儿有些同情怜悯,遂对紫鹃道:“雪雁不过送两瓶子香露,你说这些做什么?赶紧接了香露,东西值什么?金贵的是雪雁之心。”
紫鹃方收了,雪雁又将早已收拾出来的一些衣料布匹分送房中众人。
次日一早,黛玉拿着字画去找妙玉,也把两瓶香露带上了,雪雁则坐车去了赖家,她想托赖家将南华留给自己的宅子赁出去,这所宅子一共三进,前前后后的布局格外雅致,家具都是新的,一色儿齐全,最难得的是所处地段,想能赁个好价钱。
想到南华一番心意,雪雁不禁轻轻一叹。
南华容貌心机手段样样俱全,若不是瘫了,说不定后宫中真有她一席之地。
赖大媳妇正要出门进府,见到她过来,忙道:“你来得巧,我说将你小花枝巷子里的租金给你送去呢!”说着命小丫头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给她,正是六十两。前些日子雪雁一直不在府中,在外面见了自己又没带银子,故拿了租金后赖大媳妇到此时才得以给她。
雪雁入手就知分量,谢过赖大媳妇,又道:“今儿来,还有一件事求干娘呢。”
赖大媳妇问是何事,雪雁笑道:“就是我姐姐留给我的那座宅子,在左都御史宅邸的隔壁,家具齐全,现今空着不住,我想着赁出去,一年多几两银子的进项。干娘知道我一个女孩儿家不好出面,故托干娘周旋一二。”
南华送殡之际,赖大媳妇奉贾母之命亲自过去送奠仪,事后又帮衬雪雁料理杂务,因而知道那所宅子的情况,听了雪雁这话,不禁拍手道:“那可是一处好宅子。”
赖大媳妇打听过,那处宅子原是戴权的,才买了没两个月,许多人都想赁下来,戴权身在宫中,自家妻子和继子都有大宅子住,自然不在意这小宅子,素来都是赁出去的,偏后来皇太后命他给南华购置房舍,少时不得,便将这所宅子收拾出来给了南华姐妹。
赖嬷嬷看着雪雁,点头赞道:“赁出去倒好,横竖你如今并不住在外面,白放着生灰尘不说,没有人气便显得落败了。你这宅子着实是好,左邻右舍都是达官显贵之家,比你在小花枝巷子里的房子金贵十倍,一年的租金,少说有这个数儿。”说着对雪雁比了三根手指。
雪雁吃了一惊,道:“三百两一年?未免太贵了些。”她原先觉得能赁出二百两银子就已经很贵了,没想到赖嬷嬷说的还要多一百两。
赖嬷嬷却笑道:“傻孩子,你知道什么?想赁这宅子的人都奔着附近的达官显贵之家来的,若能攀上其中一家,哪怕是牵马托镫,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
雪雁笑道:“我知晓其中的道理,只是没想到竟能赁这么多钱。”
心中略一盘算,小花枝巷子赁了六十两,加上这座宅子三百两,那就是三百六十两,一年不必费心就有这么高的进项,恐怕府里姑娘们知道都羡慕得不得了,她们除了定例的衣裳首饰月钱外,一无所得,除非得到当家主母或者长辈的青睐,有额外的衣裳首饰。
赖嬷嬷闻言道:“你还缺钱不成?”
雪雁笑道:“我倒是不缺钱,这些年得的都攒下来了,只是谁嫌银子臭呢?”
赖嬷嬷忍不住笑了,道:“也是。”
赖大媳妇听着,等赖嬷嬷说完,方问道:“雪雁,你果然要赁出去?若要赁出去,早些将钥匙给我,我打发管家去给你料理,那宅子好,不几日就有消息了。”
雪雁忙摘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又说明这把是大门的,那把是正堂正厅的等等。
赖大媳妇收了,自打发管家去给她料理。
等赖大媳妇走后,赖嬷嬷方关切地看着雪雁,道:“你姐姐的事儿,你别多想了,踏踏实实地跟着林姑娘,将来的前程少不了你的。”
说到这里,赖嬷嬷心里暗暗有些可惜,眼看着雪雁又多了一依靠,谁承想这么快就没了,俗话说人走茶凉,纵然雪雁在圣人跟前挂名,可到底不如她姐姐在世时的好。不过雪雁也不是没有好处,不说南华留下来的房子和许多东西,就是南华虽然去了,雪雁得不到什么荣华富贵,但是略有些见识的人家也不会欺负了她。
雪雁眼圈儿一红,轻声道:“我原没想过依靠我姐姐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是刚认了她就阴阳相隔,瞧着她留给我的东西,难免有些伤心罢了。”
赖嬷嬷听她如此言语,点了点头,倒有些赞叹她不好高骛远的性儿,一时无话可以安慰,道:“也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怎么了,林姑娘公公出了事儿,你好容易认个姐姐偏又没了。正经过些日子,去庙里上几炷清香拜拜才好。”
提到周家,雪雁忙问道:“我忙着我姐姐的事儿,不知周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赖嬷嬷说道:“不过还是那么着,收押在大狱里头,听说派去查案的人还没回来呢,你们倒是不必担忧,现今外头有周夫人张罗,比你们闺阁女孩儿做事强。”
雪雁叹气不语。
别过赖家,走进后门时,可巧遇到王忠向她招手,便走过去问道:“王叔有什么事儿?”
王忠站在门里一角,叫人远远避开看着,却听不到他们说话,方开口道:“最近得了不少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一个?”
雪雁笑道:“王叔糊涂了,除了姑爷家的无大事。”
王忠听了微微一笑,将近日打探的消息全告诉了她,。他曾是林如海的贴身长随,经历的事务极多,非常人可比,乃是林如海担忧爱女,他不忍离开故主,又有妻子仍在黛玉身边当差,方到荣国府里当了一个小小的守门人,但他知道该打探什么消息。
自从周元下狱后,紧接着好几家被牵扯其中,亦被收押候审,说是被周元连累,实则他们都是朝廷中极要紧的官员,有的和周元并无往来,不过却都是当今的心腹,职缺极要紧,更有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他们一入狱,职缺便空了出来,上皇已经命自己的心腹之臣暂且接管他们的职缺公务,因他们尚未定罪,还没有削去职务,上皇心腹不能正式接任。
而长乾帝以仁孝治天下,不管上皇如何说,他都一一遵从,似乎全然没有反对。
雪雁听到这里,蹙眉道:“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户籍和军需、俸禄、粮饷各样朝廷收支,军部掌管武官选用以及兵籍、军械、军令等等,尤其是手握兵权,而尚书乃是一部之主官,好家伙,一下子就掌握了如此要紧的两部。”
上皇一出手,就能看出其精明厉害的手段,也许那些官员并没有大罪,但是做官那么多年,为人在世不可能完美无缺,总有一些瑕疵让上皇如此发难,就算治不死他们,查出这些来,职位也得动一动,到那时,上皇便先掌握这两部。
王忠叹息一声,悄悄地道:“当年上皇在位时,何等雷厉风行,你们没听过,我跟着老爷没少听,若不是当年圣体欠安,肯定不会退位。”
民间不许私议朝政,他们说这些消息只能小心翼翼。
雪雁心照不宣,点头道:“因此如今圣体大愈,便不肯清闲享福了。”
王忠道:“这些事牵扯太广,周大人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出事,就算去查案的回来了,也未必能定周大人的罪。当初姑娘结亲时,我悄悄打探过,周家门风清正,而且老爷在世时,也对周大人颇有赞誉,必然不会做出什么毁却自己前程的糊涂事。”
雪雁点头,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事,就好比林如海,自小生于世家,三节两寿和各样冰炭敬他收下,但是在公务上丝毫不肯染指朝廷银两,也不肯为了银子做出卖官卖爵的事情,更不会鱼肉百姓,那些贪官污吏,说到底不过是心性不定,且贪婪作祟罢了。
说完这件事,王忠又道:“听说你在小花枝巷子里有一所宅子,可听说了一件事?”
雪雁一怔,道:“王叔说的是什么事?王叔知道,小花枝巷子里的宅子我只旧年去看过一回,此后都托给我干娘料理了,再没有去过,因而不知道。”但是她却明白王忠说的是贾琏偷娶之事,这件事瞒得过里头主子,瞒不过下人。
王忠伸出两根手指,道:“这位爷,在那里娶了一位二房。”
雪雁皱眉道:“真是胆大包天。”
王忠叹道:“也不止胆大包天呢。真真不是我说嘴,就是咱们家奴才秧子出身也没有琏二爷那样的人物,身上国孝一层,家孝一层,为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尤二姐,竟都不管不顾了,还拜了天地,焚了纸马,竟命下人只叫奶奶,将里头琏二奶奶一笔勾倒。现今瞒着琏二奶奶倒好,明儿里头知道了,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子。尤其这件事还是东府里珍大爷父子两个撮合的,听闻原也同这尤二奶奶和妹子有些不干净,即使给了琏二爷,也常去鬼混。”
雪雁听到这里,厌恶道:“王叔说这些做什么,没的玷辱了耳朵。”
王忠道:“这府里越来越住不得了,叫你知道,不过是心里有个数儿,等姑娘一及笄,早些嫁出去正经,再住下去,指不定咱们姑娘名声也不好呢!外头都说,除了宁国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连里头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你听听,这像什么?还传得人尽皆知。”
雪雁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离成亲还有一年半多呢!”她比别人更清楚贾家最后的结局,当然盼着黛玉早些出嫁,但是黛玉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提到黛玉的年纪,王忠颓然道:“你说的是呢!我眼瞅着这府迟早得败,听听他们都做的是什么事?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这夫妻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个贪恋美色自己弄了几层罪,好在罪不至死,另一个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不知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王忠既要打探消息,不会放过关于荣国府的事情,因而许多事情他都知道,何况他儿子还跟着贾琏办事,那些事哪里瞒得过他,雪雁反有些不知的,听他这么一说,雪雁叹道:“琏二爷倒罢了,一是贪恋美色,二是年将三十无子,心里如何不急?姑娘早知琏二奶奶这事,也曾劝过,奈何不听,仍旧一意孤行,姑娘毕竟是外人,只能劝两次,说多了,倒叫人厌恶,偏琏二奶奶素日待姑娘极好,姑娘心里不忍。”
王忠摇头道:“琏二奶奶管家小处精明,大事上糊涂得很,你可得劝着姑娘引以为鉴,明儿就是出了门子,也不能学琏二奶奶这样行事。”
雪雁笑道:“姑娘何等样人,学这些作甚?难道姑娘的书是白读的?”
王忠抚掌道:“竟是我糊涂了。”
雪雁回来将消息告诉黛玉,黛玉听完,半日方道:“我料到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迟早有一日反目成仇。你说的那个尤氏姐妹,在宁国府送殡时我也见了,旁人都不愿意和她们说话,没想到这样自轻自贱。”
雪雁道:“何止自轻自贱?横竖我是瞧不上这样的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边珍大爷父子是荒唐得可恨,可是若她自尊自重,怎会如此?不过是嫌贫爱富,想着锦衣玉食,倒显得她们娘儿几个多无辜似的。就是偷偷嫁给琏二爷,也是听了小蓉大爷说了琏二爷的花言巧语,说琏二奶奶的病已经不能好了,所以盼着琏二奶奶死了好进来做正室才答应的。”
黛玉一脸不敢置信,道:“琏二嫂子再如何不好,她对琏二哥哥是一心一意,怎么竟到了盼着她早死的地步?这人心也太狠了。”
雪雁默然不语。
这件事上她从来就不觉得谁是无辜的,可是各自身上却都有无辜之处,尤二姐盼着凤姐早死自己做正室答应成亲,可是她却又是倍受权贵玩弄而无力反击的美貌弱女子;凤姐不肯放下权柄导致胎儿小产,贾琏停妻再娶诅咒其死之心委实过重;贾琏贪恋美色,不顾国孝家孝偷娶二房,但是又有一点值得怜悯之处,年将三十无子,而凤姐下红未止。
黛玉听了,幽幽一叹,道:“追根究底,既是本性作祟,又被世俗所制。”她定亲后学的都是当家主母该学的东西,不提凤姐那些作为,在这件事上,她是偏向凤姐的,相信没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夫君在外面停妻再娶诅咒自己。
雪雁点头道:“所以姑娘得好好儿地调理身子,可不能步了琏二奶奶的后尘!”
虽然为了子嗣的说法过于迂腐,似乎将女子瞧得低了,但是从古至今,哪怕千百年后,都不会有人说不想要孩子。
黛玉忍不住红了脸,低声啐道:“你这丫头,又来胡说八道。今儿我见妙玉了,说起来,她的话竟成了真,原来她说你在宫里的故人不是于连生,竟是你姐姐。”
听到这个,雪雁不禁深为赞叹,忙又问道:“妙玉师父可好?近来都没去栊翠庵看她。”
黛玉道:“不过还是那么着,谁也比不得她清净,比不得她自在,前儿宝玉过生日,她还特特送了一张帖子,可见很有心,邢大姑娘也常去看她,我碰到了,原来她们竟做了十年邻居呢!我把你给我的书画放在妙玉那里了,说要赏玩几日,她也是爱好书画之人。”
雪雁笑道:“我给了姑娘,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黛玉知她心性,站起身来,道:“既这么着,我出去走一走。”
雪雁道:“姑娘去哪里?我略换一身衣裳,陪姑娘一同去。”
黛玉叹道:“我瞧瞧琏二嫂子。”
雪雁微感吃惊,道:“姑娘可是要告诉琏二奶奶?”
黛玉轻声道:“同为女儿身,我倒是想告诉她,不忍看着她遇到如此命运,但是我不仅是外人,还是女孩儿家,如何能给她说这些?说了,我是什么人了?只是见她一无所知,还以为琏二哥哥去东府里忙正经事,觉得心中凄凉之至。”
雪雁换了衣裳,又取了南华留下的一些药材,同她到凤姐那里,却见凤姐卧于榻上,正和坐在下面杌子上的平儿说话,见到黛玉过来,忙笑道:“快过来坐,拿的什么?”
雪雁笑道:“我姐姐留下了几支好人参,听闻奶奶配药要使,拿些过来,比买的强。”
凤姐忙命平儿接了,又让座倒茶,道:“我正说府里艰难,连好人参也没有,吃了几个月的药也没见好转,正要打发人去买,没想到你们送来了。”
黛玉在椅子上坐了,问道:“琏二嫂子身上可好些了?这都有半年了,该有起色才是。”
平儿道:“姑娘快劝劝我们奶奶,不知说了多少回,正经养好身子,什么事儿管不得?非得在病中放不下那些事,弄得身上缠绵不愈,连大夫都说不能劳心劳力,奶奶只不听。”
凤姐忙道:“你听她胡说,我已经好了些,只是府里忙乱,看不过眼,挣扎着筹措一回。”
望着凤姐黄黄的脸儿,明显失于调养,黛玉想起贾琏在外面停妻再娶一事,心生烦闷,道:“要我说,你就是太要强了些,所谓过刚易折,刚柔并济才是上策,你何必不顾自身,去要那个强?你就是管了,又能管多少?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嫂子和三丫头也管得住。好容易养了一个成型的哥儿就这么没了,你不想想你图什么?你性子要强不在意,难道琏二哥哥到了快三十岁,眼下无子承嗣,当真就不在意?”
凤姐不及听完,脸上的颜色瞬间变了。
平儿滴泪道:“林姑娘说的才是金玉良言呢,奶奶好歹听一听,二爷那性子,奶奶又不是不知,近日常常不回来,只说在东府里议事,咱们都在里头,谁知道真假?”
凤姐想到贾琏的脾性,双眉一竖,怒道:“难道他做了什么不成?”
平儿忙道:“这倒没听说,奶奶这几个月病着,我也不大出门,哪里知道。只是觉得咱们那位二爷,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住奶奶的事情来。”
看见凤姐若有所思,黛玉说道:“咱们好了一场,我才来劝你,若是别人,我才不多事呢,你觉得我说的不是,千万别怪我。”
凤姐忙笑道:“妹妹真心为我,我若怪妹妹,我算什么人了?只是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然而心里着实感激妹妹。”她本是个精明女子,虽然依旧一意孤行,但是却不会将黛玉对她的好处拒之门外。
黛玉忍不住道:“你若听得进去,倒不妨听我再说几句。”
凤姐笑道:“妹妹只管说。”
黛玉道:“一是你放下手头之事,万事不管,好生调理身子,虽说你着实亏损了些,可是趁此机会调理,一二年后未尝不会痊愈,到时候生个哥儿,比什么都强,你可千万别本末倒置了,你光管家敛财,明儿只给巧姐做嫁妆不成?”
凤姐脸色微微一变,无子着实是她心中之痛,哪里经得起黛玉将后果展于她眼前?
然而黛玉和凤姐相处,素来都是言行无忌,不比别人说几句话也要掂量再三吞吞吐吐的,故而叹了一口气,道:“第二件事,上回我早已说过,你好歹停手,就算不能赎了先前的冤孽,多早晚也算是积德了。”
凤姐脸色顿时大变,失声道:“妹妹知道了什么?”
黛玉抬头看她一眼道:“你道瞒得过谁?里头也有精明之人,不过都是知道了也不说罢了,外头却是瞒不过的,早晚有一日人尽皆知,到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凤姐心慌意乱,连平儿都手足无措起来,唯有小红一人尚能稳得住,忙上前扶住凤姐。
半日,凤姐方回过神来,低声道:“还有谁知道?”
黛玉并没有提这些都是雪雁告诉自己的,只淡淡地开口道:“别人知道也不开口,我哪里晓得他们知道不知道?我都知道了,想来瞒不过人。若是冷眼旁观,我就不劝你了,任由你肆意妄为,只是不忍你泥足深陷,过来说两句,你听进去也好,听不进也罢,横竖我是已经尽心了,对得住我自己的心!”
雪雁在旁边暗暗叹息,这才是黛玉,不会觉得这是多管闲事就不提点凤姐,想罢,故意插口道:“姑娘在说二奶奶的事不成?我倒听说了,前儿月钱迟了好几日,偏有人去问账房说银子已经支了,底下都在议论月钱不发,银子去哪里了呢!”
说到这里,她又笑道:“可巧来二奶奶这里,我也想问问,这个月的月钱几时发?”
凤姐主仆闻言失色,独平儿知道这事,袭人曾经问过她,她因和袭人情分好,故悄悄告诉了她,袭人既然都问月钱了,想必别人心中早有怀疑。
从凤姐房里回去后,黛玉轻叹道:“我已将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的厉害详细告诉琏二嫂子了,但愿琏二嫂子心里有数,略改改。”
雪雁叹道:“这事难说。”
说实话,倚仗着四大家族的权势,凤姐此举,不过是跟长辈学的,虽说王夫人现今不做这些了,可是从前年轻时一定做过,而凤姐本性又着实贪婪,故做得比王夫人还厉害。
她从赖嬷嬷口中得知,外面世情如此,清官难得,没钱别想进官府告状,想要告状的平民百姓或是巨商大贾倘或上头没人,官府一概都是榨干了他们的银两,他们最终还讨不到公道,许多人打官司都花钱找依靠,上头递一个帖子过去,万事都顺畅了,因此,不是所有包揽诉讼之事都是伤天害理,但是伤天害理的也不在少数就是了。
而重利盘剥虽然违法,但是民间一意孤行,明知利滚利,仍旧对此趋之若鹜,无他,谁都有需要紧急花钱的时候,而百姓大多贫困,手无余钱,到救命之际,只能去借印子钱。
黛玉苦笑一声,道:“原来外面的百姓竟是这样过日子?上回你说百姓种地不容易,现今又是告状无门,手无积蓄,可笑咱们养在深闺,只道天下太平。我不懂为什么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今儿听你这么一说,我竟是甚为明白了。”
说完,黛玉让雪雁留神打探凤姐那边的动作。
第二天,月钱就发了下来,而凤姐房里烧了许多东西,主仆二人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凤姐嘴里说不怕阴司报应,其实她也知道会得到报应,尤其黛玉将律法说得明明白白,凤姐身在病中,正是衰弱之际,未免觉得惊心动魄,匆匆令平儿将此事解决了。
平儿拿了几件精致玩物送来,一脸感激不尽,道:“多亏林姑娘,不然我们那奶奶的性子还扭转不过来。虽说从前的事情难以抹平了,可是改过自新也是积德。”
黛玉道:“你既知道厉害,就多劝劝你们奶奶。”
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劝得,哪里能不劝?只是奶奶是主,我是仆,许多事情我说了她也不听。若是别人说,奶奶也不听,亏得林姑娘聪明,将律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奶奶,又吓得奶奶以为外面人尽皆知,方收了手。”
黛玉也知凤姐性子,叹道:“难为你了。”
平儿微微苦笑,就此告辞。
又过了十数日,王忠忽然打发小丫头来叫雪雁过去,一脸焦急地道:“咱们姑爷出事了。”
雪雁惊道:“姑爷远在山海关,能出什么事?难道朝堂上的事情竟牵扯到那里了不成?山海关还在打仗,老圣人再怎么着也不能去处置那边的将士。”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尊崇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不会拯救凤姐,黛玉之劝,只是想让她少作孽,但是先前的是无论如何抹平不了的,我森森觉得凤姐就是自作自受有木有,尤二姐事件,三人都不无辜。
最后,我绝壁不会提醒大家今天是周末(^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