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惠之赞,又见众目露好奇之色,黛玉禁不住含羞道:“惠姐姐过誉了,不过读了几本书,算什么诗仙?姐姐此言,将古置于何地了?”
张惠目光灵动,蕴满笑意,道:“谁让和古比了?咱们原比不得什么诗仙李太白。是咱们女子中的诗仙,这一称号却是名副其实。”
又向众道:“前儿做的诗词们适才也看了,若还是不信,只管当面考她,做出来的诗词文章,最有一番风流别致心肠!”
众闻言,除了桑婉桑媛墨新三外,余者都十分诧异,不由得看向黛玉。
黛玉忙道:“快别听惠姐姐胡说,明明她做的就比好,不信就问问婉儿,婉儿不说,媛儿也知道,就是新姐姐前儿也见识过惠姐姐做的诗。”
墨新抿嘴一笑,道:“别问,不知道。”
桑婉亦一旁摆手道:“罢,罢,们这些诗翁别们跟前说文章,谁叫们姐妹总是垫底儿,亏得还问们。”她和桑媛出身武将世家,虽也读书识字明廓义,到底没有祖辈陶冶教育,诗词歌赋不精,遂逗得众都笑将起来。
黛玉等她们笑完了,方与诸位小姐厮见。
其中永昌公主之女赵嫣然身份最为尊贵,毕竟是皇家血脉,乃是当今的表妹,又比众年长两岁,已经及笄了,故含笑相扶,上下打量了黛玉一番,见她生得袅娜纤巧,风流婉转,不禁赞道:“怪道都夸,见了,也觉得爱不过来呢!”
黛玉忙笑道:“黛玉蒲柳之姿,萤火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
嫣然听得不禁嫣然一笑,面上如带一抹□,忍不住伸手轻轻拧着黛玉粉腮,道:“瞧这一张嘴,仿佛也噙着们江南的钟灵毓秀之气,叫听了好不欢喜。”
张惠又插口道:“她做的诗词更有灵气呢。”
嫣然道:“自然知道。”
说着,向黛玉道:“荣国府今年上元节贤德妃省亲,省亲园子里做的诗词,贤德妃命誊抄出来,自己叙其优劣,又叫镌刻省亲园子里是也不是?”
黛玉点头道:“确有此事。”
莫不是传了出去?黛玉不禁有些忧心。
嫣然笑道:“们做的诗词,宫里头虽不是头一份,却称得上是出类拔萃。那日省亲时各家都做了无数诗词,皇太后老圣甚喜,叫誊抄录册,为省亲颂,后宫争相抄阅,倒还是们做的好些,连皇太后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到了们府上。”
黛玉一听,却有些惶恐,道:“哪有那么好,皇太后谬赞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荣国府焉能立于风头浪尖?
她心里担心,却也明白若是荣国府知道,恐怕反而是喜大于怕。
嫣然轻轻一笑,安抚道:“别怕,那些诗词不过后宫里头看,传不到外面去,知道的也不多,还是去给皇太后请安时才见到的。”
黛玉闻听此言,面上略略一宽。
嫣然品度黛玉言行举止,心中甚是满意,笑着道:“走,才瞧见惠儿家里有几株开得极好的花儿,咱们且去作几首诗。”
拉着黛玉过去,一面走,一面转头跟张惠道:“快叫准备好酒,将藏的梨花酿搬两坛子出来,不许小气!咱们作完了诗再吃酒。”
张惠啐道:“就爱吃酒,仔细公主知道!”
话虽如此,仍旧如此吩咐下去,又对众道:“身边留一两个听唤,嬷嬷们和其他的丫头都散了罢,那边花荫下也有给嬷嬷们和丫头们预备的茶点,歇歇脚倒好。”
众都依了,各自留了一个贴身丫头。
紫鹃亦对雪雁道:“跟着姑娘,先过去,若累了,再过来换。”
雪雁点了点头。
小姐们花园里嬉戏顽耍,嬷嬷们和丫鬟们亦是三五成群。
雪雁得了空闲,可巧桑婉的大丫鬟秀月和她熟,便带她认识别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她们都是同样的身份,一样的丫头,聚集一起,叽叽喳喳,说衣裳怎样配色好看,珠宝比金玉好,什么发髻配什么首饰等等。
又有几个丫头问及雪雁江南苏绣的花样配色,雪雁也不藏私,都一一告知她们。
雪雁和众闲话一番,待众都对针线花样没了兴致,转而说起别事时,她便移到旁边,托腮坐花树下面看黛玉悠游自地和诸位小姐来往,或是联诗作对,或是高谈阔论,一张张笑颜如同暮春中的姣花,鲜艳明媚。
黛玉多了几位手帕交,婚事上的筹码越来越多,雪雁觉得很欢喜。
大家娶妇,一看门楣,二看根基,三看品性,四看礼仪,最重要的还得看脉多寡。
黛玉的手帕交虽比不得别的多,奈何这些都是三品以上官员之家的嫡女,尤其赵嫣然是长公主之女,张惠是一品大学士之女,张璇今年一开春就升了大学士,极得当今重用,前者是皇族之后,后者是清流千金,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以荣国府的身份,三春是决计没资格和她们成为闺阁密友的。
另外黛玉还有林家几门故旧世交家没算内呢,林如海虽然没了,可留下的这些高官脉都给黛玉了,谁做了黛玉的夫婿,自然而然就和这些家有了来往。
其实说实话,三春还有荣国府这个靠山呢,她们都不能,何况黛玉?若没有桑家一大家子的权势,单凭着黛玉一个前盐课御史之女,是无法与她们结交的,走茶凉,谁乎?好桑家仁义,那几门故旧世交也厚道,怜悯她自小父母双亡,乐意带她走动。
按着这样的发展,眼下三年内,黛玉无忧矣。
三年后,该操心的便是黛玉的婚事了,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饥荒可打。
贾母执意撮合双玉,如今有她上头压着倒好,不然荣国府随随便便给黛玉说一门亲远远打发了,黛玉哭都来不及。王夫不喜黛玉,贾赦给自己择婿又是中山狼,贾政官职极小,所结交的除了荣国府原先的世交,别的都平常,能指望他们么?不能。
只盼着贾母过几年能明白自己心愿难以达成,给黛玉说个好家。
雪雁屈指一算,时光逝如春水,自穿越至今,已有三四年了,看着黛玉一步步地摆脱悲剧,未来可期,她暗暗为黛玉欢喜,接下来也该好好为自己谋划一番了,她得想好,自己到底是依照本心去乡下做个种田的小地主,过着平淡的日子,还是走另外的生。
经历过一世,她骨子里愈发向往天高云淡,而非惑于繁华锦绣之中。
京城中的荣华富贵虽好,但愈是富贵,所担负的就愈多,面临着的不止阴谋算计,还有同等身份之的两面三刀,隔岸观火,就是眼前这些姑娘们,或许都跟张惠好,但是彼此间也不是个个都亲如姐妹,往往她们的家庭决定了她们应酬交际的圈子。
乡下衣食起居不如京城里,但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就是有,也不过是鸡毛蒜皮之事。
她还是坚守本心罢,归于田园,虽然乡下的地主不好做,但是她服侍过黛玉一场,有心的帮助下,黛玉将来的夫家不会太过简单,有这一层关系,自己应该不会像那个被周瑞家霸占良田的庄稼那么倒霉。说来说去,她也有权势可倚仗不是?
雪雁眉头蹙了蹙,就是没有父母丈夫兄弟,一个女家乡下当个地主也很惹非议。
到时再说罢,她今年才十五岁,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好各种打算,谁知道到那时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另外有涉足自己的生活。
想通了这一点,雪雁放下胸中块石。
“怎么不去一起顽?”秋菊含笑走了过来,问道。
秋菊是嫣然的大丫鬟之一,现今跟赵嫣然身边的是春兰,所以秋菊和雪雁一样都很清闲,雪雁笑着让座,因为黛玉身边容嬷嬷和张嬷嬷的缘故,她对永昌公主府上的一向很有好感,道:“姐姐快坐,觉得有些热,就略歇歇。”
秋菊矜持地笑着坐下,道:“们京城里住了好几年,倒嫌这里热?想着,还是们家乡的这时候更热一些罢?”
雪雁道:“说起来,江南终究要比京城湿热一些,这里倒干爽。”
秋菊略一点头,半转过脸,望着雪雁雪白的一张脸,靛青的眉眼,终是忍不住问道:“果然不记得家里了?瞧着竟是十分面善,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雪雁闻言一呆,难道她还跟香菱似的,是被拐卖的大家小姐不成?
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哑然失笑,大户家的小姐走动时,身边奶娘丫鬟仆从一堆跟着,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被拐了去?香菱之所以被拐,乃是因为他们甄家家境虽好,到底仅是一般乡绅,只有一个男仆抱着,所以才丢了。
因为原身进林家时太小,只有五岁,所以不记得家乡父母,但是她接收记忆时,模模糊糊得到过三五个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家徒四壁,贫困凄凉。
雪雁认为自己不是大家小姐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被卖进林家的时候,还带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封。一般来说,哪家的孩子一落地都有一张生辰八字帖,大户家不愁没写,但是贫苦家也得记着自己家孩子的生辰八字,所以多是请写,写好了由母亲收着,帖子上不仅有生辰八字,还有籍贯、姓氏,等到定亲时,再添上祖宗三代等,这就是庚帖了。
生辰八字和籍贯、姓氏不变,所以自出生就写红纸上,富贵家有的用红缎子。名字可能刚落草没有取,而且祖宗三代却时有变化,可能落草到成年之间,祖宗三代各有升迁当官的,所以名字和祖宗三代的官职这些就得定亲时写上,不写名字也使得。
当初认干亲的时候雪雁看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帖,上头明明确确地写了苏州府农户,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取名顾忌,所以直接写上了名字,叫王小妞,俗之又俗的名字。
综合以上种种,雪雁认为自己绝对不是大户家的小姐,也不可能有达官显贵的亲戚。
王家要真有达官显贵的亲戚,能穷到卖女儿么?
因此扑哧一笑,伸手挽了挽鬓边的秀发,皓如白玉的右腕上两只虾须镯叮当作响,日阳下熠熠生辉,道:“才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个都说眼熟呢?今儿姐姐这么说,正月里贤德妃娘娘省亲,娘娘带进宫里的抱琴姐姐也是这么说。”
秋菊奇道:“也有别说面善?道只有们公主这么说呢!不止公主说,连们大奶奶也说,原不信,不想今儿见了才知道,到底是们公主和大奶奶看得准。”永昌公主说给张氏听时,可巧秋菊服侍嫣然一旁,故也听到了。
此话一落,反倒是雪雁吃了一惊,道:“公主也说过?这就奇了。”
雪雁自认绝不可能有什么古怪身世,怎么都说她面熟呢?
秋菊想了想,笑道:“许是的确长得像谁也未可知。们公主虽这样说过,同时也说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眉眼相似非亲非故的好多着呢!”
雪雁道:“公主说得极是呢!就是们姑娘,眉眼像们姑娘的也大有。”
十二个小戏子里龄官长得有几分神似黛玉,丫鬟里晴雯眉眼有几分肖似黛玉,香菱又像曾经的秦可卿,贾宝玉和甄宝玉距离数千里之远,虽然说是老亲,实际上几代以内也没有什么血缘亲近关系,可是他们就长得一模一样,可见这长相并不能代表什么。
秋菊见她并不好奇,且认可永昌公主的说法,不禁微觉奇怪,笑道:“等明儿想起来了就告诉。起先还觉得算不得什么,可如今还有别说像谁,倒好奇起来了。”
雪雁莞尔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她对此并不热心,只觉得大家都是为了圆自己好奇之心罢了。
忽见黛玉招手,道:“雪雁,过来。”
雪雁起身别过秋菊,走了过去,笑道:“姑娘叫做什么?”
黛玉拉着雪雁,对众笑道:“咱们今儿作的诗联的句,既然们都要誊抄带回去,叫这丫头誊抄罢!她别的不成,字练了好几年,倒还端正能入眼。”
原来她们方才围着花丛,作了许多诗,又联了许多句,诗是各自写粉笺子上,联句时是黛玉执笔录下,却都只有一份,奈何众都想带回去收藏,几番争执不下,黛玉便提议誊抄出来,各带一份。
她们都是有身份的,纵是带走,也不过自看,并不传与闺阁之外。
不想她们都懒怠动手,觉得要誊抄十几份实太累,若是各自誊抄自己的又不耐烦,偏她们身边的丫头虽有几个读书识字的,书法却难以见,故黛玉便想起雪雁来。
雪雁自从跟她读书认字,一直勤加练习书法,遍阅群书,丝毫不曾懈怠,有时勤勉得让黛玉都自愧不如,现今一笔颜体已经和探春仿佛了,甚至更加老道。
嫣然便叫雪雁写两个字瞧瞧。
黛玉拿起笔,蘸足了墨汁递给雪雁,雪雁只好一笑,落纸上。
“好字,好字。”嫣然拿起看了看,赞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妹妹,既这么着,就烦劳的丫鬟了。”
黛玉笑道:“她叫雪雁,跟了许多年呢!”
张惠忙叫两个丫头上来,一个捧着笺子,一个替雪雁研墨。
诗句并不甚多,但是誊抄出十几份出来,数目就有些多了,雪雁埋头苦写,一丝不苟地抄写,直写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她们需要的誊写下来。
细细校对一遍,并无疏漏过错,雪雁方送到众跟前。
嫣然看毕,甚是喜悦,命春兰收了,可巧此时已摆了酒席,便对张惠道:“难为她写了这么长时间,好生赏她两杯酒吃吃。”
用饭时,又捡了席面上几道菜赏给雪雁,雪雁面上笑盈盈受了,实则味同嚼蜡。
虽然荣国府的主子很喜欢把自己席面上的菜赏给下,以示恩宠,但是雪雁可从未吃过别的剩菜、她跟着黛玉,要么就是黛玉叫她们陪着一同吃,要么就是让她们自己吃,从来不把自己吃剩的东西赏给她们。
好容易用完,雪雁忙不迭地上来服侍黛玉洗漱。
待得傍晚曲终散,嫣然携着誊抄的笔墨回家,去永昌公主房里请安。
张氏素知这个小姑子性情十分执拗,恐娘家请的有谁得罪她,不想见她神情愉悦,便知不曾有怠慢于她,心中登时一宽,遂笑道:“公主才说乐不思蜀,要去接呢。”
嫣然嘴角含着一抹笑容,道:“今儿见到那林姑娘了,果然极好。”
永昌公主坐上头,听了这话,不觉一愣,旋即嗔道:“莫不是为了这个才回了惠儿的帖子过去的?真真是淘气得不行,明儿跟进宫去,请皇太后老家好好教导教导。”
嫣然道:“哪里能怨呢?怪只怪们叫看到的那诗,都说好,原不信,见了这林妹妹,才思敏捷,作诗联句纤巧不落俗套,真真是好,这些中皆不及她。只不知道那个和她平分秋色的薛宝钗又如何,见那首诗也极好,更贴切颂圣二字。”
原来嫣然宫中和诸公主郡主一同上学,因看了皇太后称赞不已的省亲颂,心中不服,才特特挑张惠做东时一会黛玉,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黛玉此可交,她倒也真用心了。
张氏听完,又笑又叹,道:“林姑娘还罢了,和娘家颇有情分,只这薛家小姐,怕是见不得了,毕竟素无往来。”
永昌公主却道:“和都见过,也就是嫣然没见过,忘了?”
张氏忙道:“哪里忘了?还记得呢!倒生得好模样气度,比林姑娘另有一种妩媚风流,咱们素日所见上下贵贱若干女子鲜少有赛过她的,就是身份低了些。”
嫣然眼睛一亮,道:“今儿见了林妹妹觉得世上已是罕见,莫不是还有不相上下的?”
张氏点点头。
嫣然素喜作诗,偏天分不高,闻言不禁动了心思,可是旋即一想,宝钗的身份实难入她们这些女孩儿眼里,只得作罢,她们这些女孩儿结交闺阁密友,也要看出身门第。
永昌公主叹道:“荣国府几个女孩儿都是少见的,可惜了。”
是的,可惜了。
不止永昌公主如此想法,张氏亦有同感。
若是荣国府有女眷带着她们出来走动,并习学应酬交际,纵然进不得一二等家,却也能说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偏他们府里都不重视,导致贾赦之女已经及笄了还没有家,更没有上门提亲,大的没有许,下面就更别提了。
永昌公主叫嫣然回房歇息,等她的身影看不见了,方问张氏道:“听说桑家现今很看重林大的千金,瞧着可有什么眉目?”
张氏沉吟片刻,道:“也难看出什么来。妈常叹息说,虽有桑家给林姑娘撑腰,多学些东西,少受些委屈,只是婚事上终究还得荣国府做主,若是史太君不松口,桑家不能给林姑娘相看家。好有桑家看着,荣国府再不济也不能给林姑娘相看不堪的家。”
说完,她不觉生出疑惑,问道:“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永昌公主笑道:“倒觉得这林姑娘不错,想着明儿给她做个大媒。”
张氏一怔,面露不解,心里却隐隐约约觉得此事可行,说不定有永昌公主做媒,自己父母也不必费心了,她回娘家时,曾听父母说过,受了林如海之托,黛玉婚事上照看一二。
“不知公主看中了什么家?”心里得有个数才行。
永昌公主摆摆手,道:“别问,林姑娘还小呢,纵是现今说了也未必能成,且等一二年再说,横竖有主意了,到时候做大媒,他们还拒绝不成?”若不是上皇对这些老臣颇为慈悲,她也不大瞧得上荣国府的行事手段。
张氏叹道:“林姑娘的亲事怕不容易,要是别家的女孩儿,想必如今已经有上门说亲了,虽无父母,却有家产傍身呢!偏是荣国府的。若有公主做媒,反是她的福气。现今有史太君护着倒好,赶明儿史太君不成了,林姑娘就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死路一条,另外就是由荣国府做主随随便便地将她远远打发了。”这样一来,就没追究林家的那笔财物了。
永昌公主摇头道:“别把想得太好,荣国府面对这笔财物动心,焉知别不动心?毕竟林家的财物不是小数目。她就是抱着金元宝的三岁娃娃走闹市上,不管谁见了谁都想抢,只是看能不能慈悲些给她多留一点子罢了。”
永昌公主年纪愈大,心思愈慈悲,很怜悯黛玉,才有此等言语。
张氏暗暗叹息,道:“终究是没有父母依靠的缘故。”
其实世上似黛玉这等命运的何止她一,不过她住荣国府里,而荣国府是京城第二等家,又出了一位娘娘,行事不知收敛,所以尽别眼里罢了。
永昌公主虽有前头一番言语,但终究并没有放心上,次日携带爱女进宫给皇太后请安时,偏宫门口遇到许多大轿,头攒动,不觉皱眉道:“怎么一回事?”
忙有宫女回答道:“今儿是十二日,后宫椒房眷属可进宫请安的日子。”
永昌公主恍然大悟,道:“却忘记了圣的这一道恩典。”
虽有许多后宫嫔妃之母前来,但是永昌公主何等身份,断然没有被别挡路的道理,因此众纷纷让道,先让公主之轿进去。
先给永昌公主让路的却是荣国府的王夫。
永昌公主脸上带了一点赞许,隔着帘子问贾母是否安好。
王夫忙恭敬答道:“都好呢,只是天热,不大爱动,家叫哥儿姐儿陪着说话。”
永昌公主笑道:“明儿们老太君闲了,带着小姐们常到府上走动走动才好,就爱们家几个女孩儿,个个都是好的,比女儿强些。”
王夫连称不敢,神色十分惶恐。
永昌公主微微一笑,坐着大轿一径而去。
王夫看着永昌公主的大轿先进了宫门,怔怔出了一阵神,好容易众进去了,才轮到她,贾政品级不高,连带王夫诰命亦是最低,好她是以荣国府之名进宫请候看视元春,倒也不是最后,很快便得了允许,和一干椒房眷属一起先往皇后宫里请安。
可巧皇后正分派东西,有一份东西吩咐夏太监亲自送去,嘱咐道:“小佛堂那边最是怕热,夏日用的冰和东西都不许短了。”
夏太监知道那边身份不同,恭恭敬敬地应是,领了东西退下。
皇后方抽空对来请安的说道:“们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别这里耽搁了,过去罢。”
众忙谢恩,依次告退。
出了皇后的正宫,王夫才往元春所住的凤藻宫走去。
还未进凤藻宫,就有元春遣来的抱琴站门口迎着,王夫随着她进去,一路行来,看着黄瓦红墙,饶是本性沉稳,亦忍不住有些激荡,这是她女儿居住的地方呢,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女儿不仅给家里带来了荣耀,亦给她这个母亲带来了底气。
可是母女离别,骨肉各方,终究不是十全十美,好,她能月月见到女儿,以慰思女之苦。
引着王夫到元春家常坐卧之处,元春只穿着家常衣裳,虽说是家常衣裳,却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气度雍容依旧,见到王夫以国礼参拜,忙起身扶起,道:“母亲快别多礼,咱们娘儿好容易见了,就好好说一会子话。”
王夫关切地道:“娘娘一切安好?”
她最担心的便是此事,宫中年轻貌美的嫔妃比比皆是,元春到底又比当今圣大了两岁,虽说两岁不大显,可宫里就显出来了。
“一切都好着呢,府里可好?老太太安?宝玉可还淘气不淘气?”元春眼里掠过一丝苦笑,只是这笑却不好露王夫跟前,她虽然从五品女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可是论起恩宠,却还不及周贵,更遑论吴贵妃了。
提起宝玉,王夫面上露出浓浓的笑意,道:“劳娘娘记挂着,老太太好,宝玉现今自从住进园子里,也不大淘气了。”
元春点头道:“宝玉天性颖慧,三四岁时就教他认得几千个字,府里这些子弟皆不及他,倘若好好攻读诗书,未尝没有金榜题名之时。虽说他园子里随同姐妹读书,到底也该叫老爷管教管教,好好上学。”
王夫听元春赞叹宝玉,心中喜悦,待得听到让宝玉读书,不禁有些为难,叹道:“娘娘说的何尝不知?只是原先珠儿因读书得了那样的结果,被生生地剜去了一颗心,现今宝玉生得又弱,哪里敢约束他?何况他又怕老爷,每回见了都吓得浑身打哆嗦,越瞧越觉得可怜,只好依着老太太,让他暂且和姐妹们读书作伴。想着宝玉还年轻,年轻总不免有些荒唐,等明儿给他娶一房知道劝谏夫君读书经济的贤妻,想来就知道上进了。”
听到此处,元春不禁想起宝钗和黛玉之容貌才情,又想到贾母和王夫之争,顿觉为难,道:“宝玉的亲事母亲可有主意了?”
王夫精神大振,这才是她进宫的缘由呢,遂轻叹道:“老太太看着林丫头好,却觉得宝丫头好。宝丫头素来知道劝谏宝玉上进,她为又沉稳和平,从不和宝玉一起胡闹,极合的心意,偏老太太只看重林丫头,这叫如何是好?”
王夫心底有些委屈,她是快五十岁的了,鬓发已白,还得贾母跟前立规矩,这也罢了,原是该的,谁家的媳妇不是这样熬到做婆婆的?她只恨自己连宝玉婚事的主都做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她要给儿子娶一个顺心如意的媳妇都不成?
元春一一听完,按着她的想法,自然是黛玉有身份,可是按喜好,终究宝钗得王夫的意,而后者是王夫嫡亲的外甥女,日后行事和王夫一条心,看着母亲鬓边点点白发,她不禁有些心疼,劝道:“老太太上了年纪,也是为了外孙女的终身,母亲千万别和老太太争执,若是母亲果然看中了宝钗,将来宝玉的亲事还有做主的时候呢!”
王夫登时喜上眉梢,点头念佛不绝,半日方笑道:“哪里敢和老太太争执?林丫头虽好,却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如宝丫头有见识,林丫头只顾着跟宝玉吟诗作赋,从来不知劝谏宝玉上进,做不得贤妻良母。”
元春淡淡一笑,道:“怨不得林妹妹,她毕竟姓林,又是妹妹,哪有对哥哥指手画脚的道理?宝玉再不肯读书,上头有老爷太太管教,有老太太说他,也不是别能教导的。”
王夫一怔,深以为然。
元春微微一叹,她虽深宫,却知道黛玉现今不比从前,不说别的,单是桑家一门亲戚就足以傲视群伦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世故旧交,劝王夫道:“林妹妹并不是一无是处,单是这几样,就是宝丫头所不及的。”
薛家进京,除了贾府和王子腾家两处,再无来往走动的亲友,王夫自是深知,先前听元春看重自己的意思,心中正欢喜,如今再听此言,不觉红了眼眶儿,道:“也知道林丫头有林丫头的好处,可是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况且若她进了门,有老太太护着,又有那么几门亲友看着,哪里敢把她当媳妇使唤?略传出一点子,可就是的不是了。”
声音越说越低,拿着手帕掩了掩嘴角,悄声道:“宝丫头出身虽低了些,先前却也说她性情稳重和平,行事大方,家中有百万之富,嫁妆尽有的。最要紧的是,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娘娘深知,宝丫头却有一块儿金锁,是个和尚道士给的,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上头的吉利话和宝玉的竟是一对儿,娘娘看,这可不是天赐良缘?难道和尚道士的话还有错?上个月宝玉被魇住了,出的气儿都没了,只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遍,宝玉就大好了,这样的造化,别可是没有的,怎能不信?”
元春越听越奇,她就说上个月王夫怎么没有请示进宫,忙道:“宝玉可好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带个消息进宫来给?”
王夫叹道:“和尚道士说除了亲身妻母外,余者皆不可见,只顾着房里守着宝玉和凤丫头了,哪里能分出身来进宫给娘娘请安?通灵宝玉既这样灵验,想来金锁同样是有来历的,这也是看重宝丫头的缘故。”
元春犹豫了一下,道:“林姑父没了,林妹妹也是有嫁妆的。”
她常和家中有消息往来,虽然无明说,可是她亦是绝顶聪慧女子,焉能不知林家财物尽入府中,如今财物已花掉许多,若不许黛玉进门,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除非到黛玉出嫁之时将此财物尽还,可是府里情况她亦深知,哪里有钱还?
王夫忙道:“林丫头虽有,可是到进门的时候能有几个还不知道呢!”
元春亦知此理,沉默半日,道:“罢了,横竖宝玉还小,自有道理。前儿进上的玫瑰香露和木樨清露,宫里今儿才分下来,母亲拿几瓶家去尝尝,若觉得好,明儿再叫送些。”
进上之物王夫从前不大能得,如今依靠女儿得了,自觉面上十分荣耀。
还想再说什么,已到了出宫之时,元春顿觉心酸不舍,王夫好生劝慰了一番,方才出宫,既得了元春之意,于宝玉婚事上自己做主算是十拿九稳了。
过完饯花节,元春打发夏守忠往荣国府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令其五月初一到初三往玉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贾珍带着爷们跪香拜佛,随着银子一同送过去的,还有端午节的节礼,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
可巧黛玉等姐妹贾母房中说话,见了所赐之物都觉诧异。
原来这些节礼中宝钗和宝玉竟是一样的,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黛玉和三春姐妹等同,东西最少,仅有两把宫扇和数珠儿,别无他物。
东西却是普通,只不过宫里出来的便带着十分体面。
因宝玉出门不,贾母叫袭给宝玉收了,又叫她提醒宝玉次日五更天去谢恩,余者姐妹们身边的贴身丫头都上去收了自家姑娘得的赏赐,雪雁捧着扇子和数珠儿,微一抬头,便看见贾母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贾母道:“天气愈热,倒乏了,们去顽罢!”
众都知贾母心里不痛快,忙起身相继告退,出了房都无话说,各自散了。
黛玉回到房里,立窗下看着外面天高云淡,暗自思量:省亲的时候,她和宝钗得到同样的赞誉,同样的赏赐,然而入住大观园时,宝钗便比自己高了一截,压过府里的姐妹成为谕旨上唯一和宝玉并驾齐驱的名字,想来其中二舅母功不可没。如今赏赐这样的节礼下来,是告诉贾母,亦是告诉府里等,她赞同金玉良缘。
说到宝玉,黛玉心中一酸便即丢开了,倒也不意。她却知道自己的婚事只能由贾母做主,自己的愿意与否并不要紧,不管是嫁给宝玉,亦或者是别,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雪雁和紫鹃等十分忧心地看着她,恐她为了这份节礼生气。
和紫鹃不同,雪雁认为黛玉生气的话,必然不是因为元春赞同金玉良缘,黛玉对此早没心思了,而是她府里和三春姐妹一样被轻视了。和那些闺阁密友交往这么些日子,再怎么说,黛玉也知道宝钗的出身是比不上自己的,连三春都比不上,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客得到的东西胜过她们所有,她们姐妹四个顿觉面上生疼,似被打了一记耳光。
黛玉听房里寂静无声,少时便回过神来,见众脸色,笑道:“看着做什么?不过是几件东西,值什么?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子生气。”
话音一落,就听李纨窗外笑道:“就说,再没有恼的意思。”
李纨与黛玉相交最多,深知黛玉心思,不过是看贾母安排,对宝玉和姐妹们并无二样,且几次三番和湘云拌嘴,也不曾记恨过。
黛玉笑道:“天热得很,不家看着兰哥儿做功课,过来做什么?”
李纨自顾自掀了帘子进来,叫素云捧上一匹纱、一匹罗,道:“娘娘才赏的东西,瞧了,比官用的细密轻软,偏除了扇子和珠子再没得什么,故一样给一匹做衣裳,颜色虽淡了些,但是房里巧儿多,给多配些娇艳颜色,也就不避讳了。”
雪雁赶上前接了,笑道:“正说今年官用的纱罗不好,谁知大奶奶就送来了。”
黛玉莞尔道:“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咱们还能少了这些?”
李纨却道:“收了,就觉得高兴,咱们两个还生分不成?”说着眼眶儿一红,轻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也给了们娘儿俩许多东西呢,冬日送炭,夏日送冰,都是得用的,尤其是那些书本子笔墨纸砚,先生夸赞兰哥儿功课,全赖妹妹私底下帮着教他。”
黛玉酷爱读书,每常闲了,便去李纨那里。贾兰虽书房里上学,可是外面请的先生做八股文还使得,却十分迂腐,论起灵气,却不及黛玉多矣,故仍常请教黛玉。
等李纨走了,小荷从外面跑回来,道:“姑娘,娘娘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因宝姑娘和宝玉是一样的,故府里上下等都议论呢,说娘娘的意思恐怕是要将宝姑娘指给宝玉,要结金玉良缘呢!”
黛玉笑道:“就们爱嚼舌根,不过是一回节礼,还没定呢,仔细宝姐姐的名声!”
黛玉所担忧者乃是宝钗的清白名声,雪雁却以为王夫和薛家巴不得传得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