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正月十六,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只是自己的家人却都天各一方,死了倒干净,没死的唯有活受罪罢了。宝玉长叹一声,拢了拢破旧的毡斗篷,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暖意,唯有寒气刺骨,他回头看着于连生所居的宅子,默默地敲响了梆子。
八月里蒙长乾帝隆恩,他被释放出来,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所以没有将他拉到街头发卖。他出来时,避开了来接他回家的宝钗麝月二人,也避开了陪着宝钗麝月一同过来的袭人,而是跟醉金刚倪二离开。
他不知如何面对宝钗麝月,以及早早被放出去的袭人。
醉金刚倪二是贾芸的好友,曾于贾芸有借钱之恩,和狱神庙一干狱卒颇有来往,贾芸每每前来探望时,都是倪二帮着打点的,一年下来,宝玉也和他有了几分交情。
倪二虽是泼皮无赖,却也仗义疏财,宝玉出狱后无处可去,不肯再见宝钗,倪二便给他寻了一处住处,又劝宝玉少弄胭脂,多做些正事,偏生宝玉自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能为,唯有读书识字极好,倪二本想让他给人写信,能赚几个笔墨钱,只是宝玉想到自己家里做的孽,却求了打更的活儿,只在夜间走动,不必羞于见人。
打完更,天色渐亮,宝玉满脸倦色,停在了宁荣街口,望着早已寥落破败的府邸怔怔出神,不过一二年,门墙依旧,内里破败,朱漆大门上也剥落了好些。看着被摘下匾额的三间兽首大门,宝玉眼前仿佛浮现了自己策马扬鞭的风流气势。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言犹在耳,宝玉轻轻一叹,不干净的何止是宁国府,连荣国府不也如此?侵吞了林姑父留给林妹妹的东西,竟也有自己的太太,那样多的东西,不容辩解,他有何颜面托庇于林妹妹夫家的权势之下?
宝玉迈步走向回家的方向,却听有人笑道:“哟,这不是宝玉宝二爷?怎么这样落魄?”
闻声抬头,宝玉见住在附近的人都看向自己,连忙低头匆匆走开,虽说这里是宁荣街,但是所住的并非贾家一家,而说话的正是曾经和自己在家学中有嫌隙的金荣,是璜大奶奶的侄儿,贾家虽败了,但是贾璜贾芸这些旁支子弟却都无罪,因而平安。
金荣身形一闪,挡在宝玉跟前,眉梢眼角俱是自得,道:“别走啊,宝二爷,我家的丫头嘴上的胭脂又红又香,宝二爷不尝尝?”
宝玉神情却十分沉静,摇头道:“不必了,我只是犯官之后,不是什么二爷。”
金荣哈哈大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二爷当初强令我给秦钟那小娘儿们磕头时,可曾想到有今日的下场?今儿你不给我磕头,就别想从我跟前走过去。”
听了这话,宝玉登时涨红了脸,只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时却瞧不出来。
早起出来做生意的贩夫走卒都看了过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无不对宝玉指指点点,有笑的,有叹的,也有怜悯的,交头接耳,都继续看着。
宝玉定了定神,道:“金荣,你莫要欺人太甚!”
金荣冷笑道:“怎么是我欺人太甚?趁早儿给我磕头赔罪,不然,我可就叫宝二爷素日的相好们,什么香怜玉爱的来瞧瞧二爷打更的模样!”
宝玉稳稳地站着,纵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不愿对金荣这样的小人卑躬屈膝。
他不动,金荣便不让,僵持间,天色大亮,出门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都好奇地看着这里,忽听有人道:“这不是宝二爷?怎么在这里?又做了这样的贱活儿?”一面说,一面走了过来,高大丰壮身材,不是别人,却是司棋。
宝玉乍然见到司棋,倒是有些出神,自从司棋被撵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司棋一副寻常妇人打扮,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瞪了金荣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大爷,怎么不在家里用功读书,倒来欺负起人了?金大爷在这里欺负宝二爷时,也想想当初在贾家上学读书仗的都是谁的势,当初吃穿住都是贾家的,如今竟来欺负贾家的人。”
司棋生性泼辣,即使被撵出去嫁了人,也一样刁钻古怪,金荣有几次调戏平民丫头时,有一个是她小姑子,被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几条街,因此一见到她,金荣便觉得脊骨一阵疼痛,连忙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司棋看着金荣的背影,啐了一口,方对宝玉道:“二爷怎么不去找二姑奶奶?”她知道周家出面安置了宝钗的衣食住处,不敢相信宝玉竟会做了更夫,而没有去找宝钗,她记得宝钗一直在等着和宝玉团聚。
宝玉松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咱们家已经这样了,二姐姐也不容易,当初我们在牢里时,二姐姐也派人打点了好些,我何必再给二姐姐添烦恼?横竖我现在也有住的地方。”
司棋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刮目相看,道:“几年不见,二爷倒比先前懂事了。”
宝玉苦笑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裹足不前,也不是我了。你如今过得可好?当初你们被撵出去,就再也没见过。芳官藕官蕊官都出家了,四儿入画也和你一样出去了,晴雯也死了,物是人非,当真是物是人非。”
司棋笑道:“如今想想,当初出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宝玉点头道:“这倒也是。”
忽然司棋的丈夫来叫司棋回家吃饭,司叹道:“二爷来我们家坐坐罢,吃顿饭再走。”
宝玉看了司棋的丈夫一眼,老实憨厚,并不出色,实不配司棋品貌,但是他看着司棋的目光中却满是柔情,宝玉也替司棋欢喜,听到司棋留饭,摇头道:“今日多谢你,不必了。”
说完,便别过司棋,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遇到熟人便拿着梆子半遮着脸,及至到了家,却见倪二迎了出来,倪二一走几个月,回来见到宝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儿,立时拉着他怒道:“宝二爷,是谁打了你?告诉我醉金刚,我找他算账去!”
宝玉连忙阻止道:“倪二哥,不必了。”
倪二皱眉道:“怎能不去理论?二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我倪二虽没什么本事,在本地却有几分薄面,早已吩咐一干友人不许为难二爷,难道还有人竟不听?芸二爷将二爷托付给我,我就不能任由二爷受人欺负。”
宝玉抹了一把脸,道:“是冲撞了贾雨村的轿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顿,今儿也巧,被于总管救了,才没被打断骨头,于总管已经给了上好的棒疮药,上了便无妨了。倒是我托二哥打探的消息怎么样了?”
倪二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贾雨村怎么还不死?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能为官做宰。”
宝玉悠然道:“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倪二叹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着他进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绛红色的滚茶给他,方道:“二爷托我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珠大爷寄存在铁槛寺里的灵柩,都已经被兰哥儿送回金陵安葬了。”
宝玉闻言一怔,道:“不是说大嫂子早就带着兰哥儿回南了么?”
荣国府抄家不久,李纨便被无罪开释,发还了嫁妆梯己,因兰哥儿是寡妇独子,又未成家立业,亦被释放,听说其中李纨的娘家出了不少力气,有一个族侄是张璇的门生,李纨遂以家中无依无靠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婶婶,又说等安置好了便回来。宝玉本想着大难临头,李纨母子既走了,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贾兰竟然回到了京城,请走了贾母和贾赦贾政贾珠等人的灵柩,虽未尽善尽美,没有替他和凤姐打点,但也算是孝子贤孙。
倪二一拍大腿,道:“当初我醉金刚也说他们无情无义,一家子都在牢里,他们却先跑走了,对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婶婶不闻不问,不想还会回来,说是家乡已经安置妥当了,故回京,只是没想到祖父死了,祖母发配,因此只能扶灵回乡。”
宝玉听到这里,叹道:“不过是为名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爷们能入土为安,我心里也感激大嫂子和兰哥儿。”
倪二道:“二爷感激什么?那原是他应该做的,若不这样,指不定被人戳脊梁骨。”
宝玉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大难临头,方知人心善恶。
李纨肯让贾兰回来,未尝不是因为怕人说三道四,即使贾兰日后不能科举取仕,但也不能背负着这样的名声活一辈子,幸而他们现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里日子也能过得去。
家已经败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玉不想再苛责其他无辜的人。
倪二又道:“还有一件事,太太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听说是在周将军戍守的地方。”
宝玉闻声一呆,随即道:“到了那里,我反略略放下心来,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势必不会对太太冷眼旁观,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里,不知道太太怎么吃得了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倪二点了点头,道:“前儿遇到了薛大爷,听薛大爷说,林夫人的确打发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处,只是太太是发配到那里的,终究不比在家里罢了。”
宝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我,等开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听了,忙劝道:“这一路几千里,二爷怎么吃得了这个苦?”
宝玉却道:“太太都能过去,我怎么不能?我这一世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总不能弃太太于不顾,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见他执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爷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爷罢,薛大爷做生意,来往于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爷跟着一同过去,有人作伴不说,也有人照应着,我和芸二爷都放心些。”
宝玉却不愿叨扰别人,听了倪二的话,只是笑而不语。
倪二只道他答应了,转而道:“芸二爷说,北静王爷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贾家抄家之时,北静王爷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归,以至于贾家孤立无援,宝玉摇头道:“我一个罪人,就不必去北静王爷府上了,也没有颜面再见王爷。”
倪二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告辞。
宝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苫觉得饥肠辘辘,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着酸齑,蹲坐在门槛上吃,刚吃了半碗,便听袭人麝月哭道:“二爷就吃这个?”
宝玉抬头看到麝月扶着宝钗,袭人带着丫头,乌压压地站在门外。
蒋玉菡站在旁边,见到宝玉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亦觉悲惨,只见袭人拿着手帕半掩着嘴,哭道:“二爷出狱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不去找我们?宝二奶奶为了等二爷,一直在京城,没有跟着大太太等人一同回乡。若不是今儿麝月出来买菜遇到司棋,听说了宁荣街发生的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二爷竟做起了打更的活儿,让区区一个金荣那样玷辱欺凌。”
宝玉看了蒋玉菡一眼,长叹道:“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见你们?”
宝钗姗姗近前,柔声道:“咱们家落得如此,并不是二爷的不是,二爷何必在心里怨自己?二爷跟我回家罢,咱们一同等着太太回来,二爷住在这里,不但我们心疼,就是太太知道了,必定也心疼二爷。”
宝玉凝视着宝钗,并没有说话。
蒋玉菡却道:“人人都记挂着二爷,二爷还不回家?”
宝玉听了,仍是默然不语。
袭人拿着手帕拭泪,上前劝道:“二爷,我知道二爷心里苦,只是已经这么着了,凡事不能怨天尤人,竟是好生度日才是。宝二奶奶和麝月两个人过得也苦,二爷回家方能好些,竟是早些团聚罢,太太知道了,心里也欢喜。”
宝玉听她提起王夫人,不由得长叹一声,众人见他面上略有松动,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地簇拥着宝玉回家,烧热水给他洗澡更衣。
蒋玉菡瞅了袭人一眼,道:“你怎么不去服侍宝二爷?”
袭人见宝钗麝月都在里间忙碌,忙笑道:“咱们供奉二爷和二奶奶过日子,已经十分尽心,就是外人知道,也挑不出咱们的不是。我如今不是二爷的丫头了,如何能进去?我眼里心里唯有大爷,只是大爷不知罢了。”
蒋玉菡听了,眸光却是微微一暗。
袭人若是十分忠心,自己也能高看她一眼,只是她这么说,倒有几分忘旧,似乎供奉宝玉宝钗等人只为了名声,但是蒋玉菡却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假,谁不知道她原是宝玉心里的宝贝,连薛蟠和锦香院里的云儿都知道。她现今行事算什么?若是一心一意和自己过日子,怎么还记得宝玉?若是记得宝玉,如何又在意名声?
蒋玉菡虽曾恨过宝玉在忠顺王府长史官跟前吐露了自己的所在,但是毕竟和宝玉情分不同,且也知道宝玉的心性,倒也没有怪他,反在娶妻之时,见到自己当年送给宝玉的大红汗巾子,明知袭人跟过他了,仍旧对她十分温存体贴。
袭人不知蒋玉菡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做得两全其美,既承了蒋玉菡之情,也对宝玉尽了昔日之心,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嫁人,但是到底自己先跟宝玉有了*之事,如何能忘。
等到宝玉洗完澡出来,浑身焕然一新,虽然清瘦憔悴,又受了伤,却难掩秀色。
袭人目光掠过宝玉颈中,忽然道:“二爷的玉呢?”
宝钗这才发现没有见到宝玉的通灵宝玉,忙问玉的去处。
宝玉淡淡地道:“人都从牢里走了一趟,什么东西还能留得住?不过是一块石头,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你们不必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宝钗眼圈儿一红,转头掉下泪来,随即拭去,不愿让人看到。
蒋玉菡却催促袭人道:“二爷回来了,咱们该回去了,让二爷好好歇息罢。”
袭人闻言答应,方向宝玉宝钗告辞。
周家当初安排了住处,同时也有衣食,但是周家毕竟不是正经亲戚,而且黛玉远在西海沿子鞭长莫及,因此衣食不足以她们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宝钗纵然落魄,也不愿处处受人接济,便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有薛蝌留的银子,还有迎春常照拂,日子也过得去。
接了宝玉回来,宝钗麝月二人都觉得欢喜,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袭人也暗暗放下心来,倒常和蒋玉菡供奉他们衣食。
宝玉并没有辞了打更的活计,每晚仍旧出去,一早回来,不管宝钗如何劝,他都拿定了主意,若是宝钗劝得狠了,便道:“既觉得打更不好,我不回来便是。”
宝钗闻听此言,再不敢逼他。
展眼出月,宝玉去狱神庙里探望凤姐,因有贾芸和倪二等人的缘故,宝玉又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彼此也熟识了,点头问好便进去了,如今狱神庙里除了别家的犯人外,自己家只剩凤姐一个人了,望着她骨瘦如柴的模样,宝玉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凤姐笑道:“你既出去了,还来做什么?”
宝玉提着宝钗预备的食盒,打开取出饭菜递进去,低声道:“姐姐吃些东西罢,在这里熬了一二年,我瞧着姐姐的身子也熬坏了。”
凤姐咳嗽了一阵,道:“若不是当年好好调理了几年,我只怕早就死了,就算如此,我恐怕也熬不过二十年的监、禁。我这一辈子,缺德的事儿没少做,如今是我的报应罢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不求别的,只盼着葵哥儿和巧姐平安。”
宝玉听了,忍不住拿着衣袖擦眼泪。
当初葵哥儿和巧姐儿被找回来,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儿在跟前养活,却没有留下巧姐,巧姐毕竟是从青楼里赎回来的,名声不好,即使是族人亦不愿收留,唯有刘姥姥厚道,带巧姐回京,来狱神庙里见凤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刘姥姥见巧姐儿孤零零的没人照料,便斗胆向凤姐请求给板儿做媳妇,凤姐答应了,便将巧姐托给了刘姥姥,只盼着她日后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不必学她一样。
想起一双儿女各有归宿,虽不知将来如何,到底比无依无靠的强,凤姐也算放心了。
宝玉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刘姥姥高义,也没嫌弃巧姐是从那里出来的,必然能善待她,我也放心,今儿来看姐姐,日后只怕要出远门,不能再来了。”
凤姐微微一怔,问道:“你要去哪里?”
宝玉笑道:“去找我自己的出路。”
凤姐不曾读书识字,也不知道宝玉的心思,只当他又犯了旧日的癖性,便没在意。
宝玉走出狱神庙,望天一笑,回到家中,却见袭人过来了,正跟宝钗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这样命苦,被他撇下来了。”
宝钗劝道:“这都是咱们的命,无可奈何,你好歹保重些。”
听了这话,袭人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
宝玉不免有些诧异,问麝月道:“这是怎么了?”
麝月悄声道:“蒋玉菡撇下袭人姐姐一个人在家,他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宝玉怔了怔,问道:“好好儿的怎么走了?”他还想着蒋玉菡和袭人因红绿汗巾结缘,乃是天赐,袭人常说他们日子过得甚好,怎么会忽然劳燕分飞?
麝月沉默不语,袭人虽说供奉他们度日,但并不若在园子里那样尽心,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妇,她原有这样的痴处,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史湘云时,心里只有一个史湘云,后来跟了宝玉,眼里心里便只有一个宝玉,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弃了贾母,也许是因为嫁给蒋玉菡后日子过得不顺,袭人也常念着在荣国府里时的自在,她接济别人也罢了,偏生又是宝玉,长此以往,蒋玉菡便一去不回了。
宝玉叹道:“咱们家的女孩儿,如何都这样命苦?”
袭人听了这话,越发痛哭不已。当初花自芳给她说亲,都是平头百姓,皆是家里穷,长得也不好,袭人是荣国府里陶冶教育长大的,难免有些自视甚高,都不中意,虽知蒋玉菡是戏子从良,但是蒋玉菡生得标致,家里又有家业,袭人心里十分愿意,成亲后,也过了一段夫唱妇随的好日子,只是好景不长,还不如嫁给平头百姓呢。
蒋玉菡一走了之,剩下自己又该当如何?哥哥已经娶了嫂子,虽然哥哥疼自己,但是嫂子却不容人,自从她和蒋玉菡被人作践后,嫂子都不许她进娘家门。
宝钗亦感伤身世,一时无言以对。
宝玉道:“快别哭了,都是咱们的报应罢了。蒋玉菡这会子出去,未必是不回来了,你回家略等等罢,这是他的家,他总不能置之不理,将来会回来也未可知。”
袭人听了,道:“但愿如此。”
袭人自忖蒋玉菡为宝玉打点时也是鞍前马后,十分周全,想来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听了宝玉的劝告,含泪回去苦等蒋玉菡回来,每日仍有人打搅,搬了两次家也没有摆脱,后来怕蒋玉菡找不到自己,又搬了回来,但是终其一生,未曾得到他的消息,且是后话不提。
见到袭人的命运亦是不堪,宝钗唯有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宝玉却对宝钗说道:“我已经跟倪二辞了打更的活儿,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回乡罢,这里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也不能一辈子依靠林妹妹买的院子过活。”
家里那样对待黛玉,他哪还有颜面依附他们。
宝钗固也遂愿,迟疑了一下,道:“蝌儿不日南下,不如和他一起罢。”
宝玉摇头道:“何必打扰他的清净?”
宝钗却知途中艰险,不顾宝玉意愿,到底去找了薛蝌,可巧薛蝌正准备南下,不过是顺路,一口应承了,及至到了金陵,将他们送往贾家族中方离开。
贾珍死了,贾蓉跟王仁厮混在京中未回,贾家宗族现今都是邢夫人带着葵哥儿做主,凤姐当初置办祭田时留了一手,她用自己嫁妆钱买的祭田只能给葵哥儿,买地时和族中立了契,并分三成给族里,邢夫人虽然吝啬刻薄,但也不是没有管家的才干,不然不会带着娘家的家私嫁人,兄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掌着这么多的田产,别人都争不过她,倒也安稳。
宝钗和宝玉回来后,邢夫人只分了一处小院子给他们住,别的都不管了,吃喝都和族里一样,由族中祭田所出,也没短了他们的衣食。
才过了没几天安稳日子,这一日一早起来,宝钗却见宝玉不知去向了。
麝月忙道:“我这就去找二爷,给大太太磕头,求大太太打发人去找。”
宝钗缓缓地摇了摇头,泣道:“不必了,他本就是不想留下来的,是我们强求,找到了他,如今我们回到了家乡,他放下了心,更不会留下来了。他不会回来了,就像蒋玉菡也抛下袭人一样,不会回来了。”
麝月听了这话,忍不住痛哭失声。
若是宝玉还在家里,即使没有荣华富贵,宝钗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现在宝玉一走了之,剩下宝钗无公婆丈夫,又无一儿半女,这样一个人如何过活?
宝钗心如死灰,半日方哽咽道:“金玉良缘,金玉良缘,这算是什么金?什么玉?”
风吹纱窗,如泣如诉,问花无语,问柳无言。
却说宝玉如今走在金陵城中,路过李家老宅,迎面碰到了贾兰。贾兰刚刚练习骑射回来,见到宝玉,顿时站住了脚,叔侄两个面对面,都不知如何开口,良久,贾兰方走到宝玉跟前磕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李家旁边的一所小院落里。
原来李纨带着贾兰急急忙忙从京城回到金陵以后,话说投奔,但毕竟是出嫁的寡妇,不能久住娘家,便托娘家人在旁边买了一处小院落,等到贾兰带回贾政等人的灵柩后,独自带着贾兰在家守孝,并没有住在娘家,也没有住在金陵贾家宗族之中,多亏了黛玉吩咐紫鹃交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加上多年的梯己,日子还算过得去。
贾兰已经绝了科举取仕的路,李纨便督促他勤练骑射,打算从军出身。
宝玉向附近打探了一二,知道他们母子日子还好,终于放下心来,出了城,一路往西南行去,他没有本事,也没有带盘缠,唯有举着破瓢四处乞讨,向店家乞讨,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向穷人乞讨,只得半碗剩菜汤,向富人乞讨,未上台阶,已被推搡离开。
途中不知经历了几日几何,这日抵达湘江之畔,宝玉捧着破瓢,瓢内装着剩菜汤,泡了一块窝窝头,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他并不嫌弃地大口喝着汤,嚼着窝窝头,忽见几艘华丽的船只漂于水上,分外显眼。宝玉打更的时候常见到这样的船只,实则是画舫妓院,寻欢作乐的多是达官显贵,便没有多看,只是冷笑一,继续低头吃喝,吃喝完了,就着江水淘洗破瓢,洗干净了,捧在手里打算上岸。
船上一名□倚栏而立,船舱内的热闹似乎都和她不相干,灯红酒绿,珠围翠绕,亦非她本意,细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失踪多时的史湘云,她瞥见宝玉的所在,忽然浑身一颤,喃喃自语道:“那是?不可能,二哥哥怎么会做了乞丐?”
她扭头央求船夫道:“大爷,求求你,将船靠过去一些,靠过去一些罢,到岸边。”
船夫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应,正要摇橹离开,史湘云连忙摘下腕上的玉镯,拔掉头上的金簪,统统塞到船夫手里,央求道:“求大爷靠岸,让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船夫见到她递来的金玉之物,方将船摇到岸边。
史湘云翘首遥望,高声道:“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二哥哥,是不是你?”
宝玉愕然抬头,只觉得声音耳熟,但离得远,彼时天色又黯,瞧得不甚清楚,直到船只近在眼前,方涉水近前,道:“你是谁?”
史湘云细看走近的宝玉,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但却是宝玉无疑,此时此刻,哪里是旧日面如满月模样?看罢,史湘云不由得放声大哭,伸手抓住宝玉探过来的双手,道:“二哥哥,我是云儿,二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正这副模样了?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和宝姐姐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你。”
破瓢顺着江水漂走,宝玉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置信,道:“云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史湘云哭道:“我被卫家的人给卖了。”
宝玉不禁哭了起来,道:“卫家对外说你一病没了,我不信,托人找你也不得,谁承想卫家竟是那样的人,连你这样的人都欺负。”
史湘云呜咽道:“都是银钱家业作祟罢了。我被他们卖给了过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里带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转手卖到了这样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模样?老爷太太和宝姐姐呢?”
宝玉黯然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史家抄家,我们家没多久也被抄了。”
听了这话,史湘云惊道:“怎会如此?家人呢?都还好?”
宝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发配的,也有监、禁的,也有发卖的,也有自顾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托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宝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兰哥儿也有自己的去处。”
史湘云听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么来这里了?这里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
宝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发配到那里去了。我从金陵南下,头一回出远门,又没人跟着,一路乞讨而行,想是走错了道,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湘江,没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谁能想到,咱们再相见时,竟是这样的身份。”
史湘云伏着船板痛哭,道:“太太怎么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
宝玉泪痕未干,道:“抄家时有极多的罪名,证据确凿,因此被发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里,也能照应着些,我只是去看看,见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云惊疑不定地抬头,问道:“二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回家了?”
宝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没有我容僧处,哪里还有家呢?我只是去寻我自己的路,求得一个解脱。”
史湘云忽然道:“你常说,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难道你这是要出家不成?”
宝玉没有说话。
史湘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宝姐姐怎么办?宝姐姐好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终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么活?”
宝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当初我们不信三妹妹的话,偏生她一语成谶。宝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着族中比跟着我强,老爷已经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见过太太,我也就是了无牵挂了。”
史湘云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绝望,含泪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宝玉转过脸去,泪如雨下。
这时,船夫摇橹意欲离岸,湘云缓缓松开手,道:“二哥哥,你去罢,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们都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候了。我成了这样的人,只道再也见不到故人了,苍天有眼,让我再见你一面,以后,以后都各自保平安罢。”
宝玉伸手去抓湘云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远,夜色渐深,湘云回头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扑通一声,直沉江中,也许,唯有如此,方能落得干净。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顿时惊叫出声,在船舱中寻欢作乐的官员豪绅忙都出来,又有鸨母等人大叫着让人打捞。
湘云眼前忽然出现在大观园中的情景,春日赏兰,夏日赏荷,秋日赏菊,冬日赏雪,无忧无虑,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哪怕经历种种苦难,仍旧难以忘怀。
宝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云沉江,登时哭得撕心裂肺,喊道:“云妹妹!云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睡不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