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哪怕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小姐,但从小大,张茹也没有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她的出生曾经是父亲殷切期盼的结果,因为在她之前,曾经小产过一次的母亲已经多年没有过动静了,而父亲的众多侍妾,多年来滑胎小产不计其数,年近四十的父亲竟连一儿半女都没有。
母亲怀着她的时候为安胎,甚至搬到别院,连生产都是在那儿。可她呱呱落地的时候,据传父亲只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大失所望地直接丢回给了乳娘。
“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这么久,就生不出一个带把的!”
尽管父亲不满,可母亲在最初的失意之后,不免把她当成了唯一的依靠,更是绝了去管父亲纳妾蓄宠的心思。接下来便仿佛是过去那些历史的延续,后院里从没有消停过,父亲也再没有一个孩子。
于是,当嗣子进门之后,身为元配却没有得力母家撑腰的母亲便更加艰难,倘若不是父亲风瘫失语,距离下堂也不过一步之遥。而从此之后,母亲却日夜守在父亲床前,唯恐她那个绝情负义的父亲一死,她们母女便会从此任凭别人摆布。可即便如此,依旧难以避免她那个名分上的哥哥给她看中了那门亲事。
那是个家境豪富的千户独子,家里为了娶隆平侯府唯一的千金,愿意出聘礼两万纹银。而那个独子,据说从小就荒淫无耻男女无忌,出入青楼楚馆更是家常便饭。想到她今后就要嫁给这等人家·这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敢离开父亲一步的母亲终于冒险把她带到了这儿来。结果面对的,却是别人的冷漠嘲讽,还有毫不留情的揭底!
从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张茹知道屋子里还有两个外人,尽管那是两个少有肯对自己流露出善意的外人,可她依旧不该失态,可越是如此,她越是觉得眼泪止都止不住,直到依稀觉得有人轻轻搀扶住了她的臂膀将她扶起·随即又熟练地用一块又湿又冷的软巾在她的脸上轻轻擦了两下,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抽噎着双手接过了软巾,把整张脸都埋在那凉津津的软巾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擦了擦脸,旋即抬起了头来。
“先敷一敷眼睛,然后我让人去把梳妆匣子拿来,重新匀一匀脸上些胭脂水粉,再画一画眉就好了。”章晗不等人开口就含笑说了一句,见张茹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她便摆了摆手,“积郁最是伤身,该哭的时候就哭一场,否则一直憋着多难受?”
“我……多谢两位妹妹。”
张茹终于站起身来,深深屈膝行了一礼。见两人笑着还礼,她连忙双手递还了那条软巾。张琪笑着上前接过,到外头去招来一个丫头吩咐了两句,这才转过身来说道:“刚刚那是晗妹妹让人送来井水湃过的软巾。我让人再送一盆井水进来,给你好好再洗一把脸。这井水虽凉,敷眼睛却是最好的。否则待会回到屋子里去·那些人少不得又要取笑你!”
说话间,凝香已经是捧了沐盆进来,后头跟着的芳草则是捧着梳妆匣子。等到进屋把匣子放下·她卷起衣袖给张茹掩了衣襟,然后服侍其洗了一把脸,这才擦干手把梳妆匣子拿了过来。章晗想起之前张茹那副刻意想露出华贵,结果却反而显得小家子气的打扮,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索性重新梳个发髻吧,我来。”
张茹原本要推辞,可张琪却在旁边使劲按着她坐下,因笑道:“别动·这些晗妹妹最拿手了·且看她的妙-手。”
没好气地白了张琪一眼,章晗便取了梳妆匣中的桃木梳子·又解开发簪钗环,放下了张茹的那一头长发。~因为一直都不曾好好打理·再加上饮食不调,张茹的头发并不浓密,色泽也有些暗哑,对着镜子的她察觉到章晗熟练地打开了一个瓷罐子,往她的头发上轻轻抹了些什么,她不禁惶恐地说道:“随便梳个发髻就成了,别糟蹋了好东西!”
“东西不值钱,值钱的是功夫。这是用上好桂花油再浸上各色花瓣,淘澄出来的百花膏,最是滋养头发,而且没有那些便宜头油的浓艳气味。”
章晗三下五除二就麻利地梳通了头发,这才灵巧地开始梳头。问明张茹已经年满十五,去年年底行过及笄之礼,所以才开始谈婚论嫁,她略一思忖便摒弃了之前那显然不适合张茹的凌云髻。想想刚刚屋子里除了她和张琪,几乎都是一色的高髻,她便熟练地将张茹的头发分成了两股,随即一挽一簪,将之前卸下的那些钗环重新插了几样上去。末了,她才低下身子看着镜子里的张茹道:“姐姐觉得如何?”
双髻燕尾,看上去虽不像那些高髻云鬓一般尽显雍容华贵的风韵,但却衬着张茹多了分清纯可爱的样子。而张茹见少了几样母亲好容易找出的金玉头饰,反而脖子没有僵硬得那么难受了,接过用手绢包好的那几样首饰后,又有些为难地说:“万一母亲怪罪下来······”
“没事,你就推在我们姊妹身上,道是我们强要你这样梳的。”
章晗说着便又拿出了那些胭脂水粉,却是只给张茹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少许用了些口脂和胭脂。等到收拾停当了,她见张茹这一身衣服好歹色彩搭配得还妥当,便拉着其站起身道:“好了,我们到外头透口气。”
张琪笑眯眯地看着章晗把张茹拖出了屋子,可见她似乎并不想回刚刚太夫人她们说话的屋子去,她顿时急忙赶上前去,满脸不解地说道:“这是上哪去?不回去禀告老祖宗一声?”
“就在前头咱们刚刚进来时那个金鱼池边站一站,又不走远了,不用再去禀报。还是说,你想看那些人笑意盈盈地拉着你说你自个都不信的奉承话?”话音刚落,章晗便听见一旁传来了扑哧一声笑,见张茹终于展露了笑颜,比之前那种强颜欢笑动人得多,章晗便对仍有些心有余悸模样的张琪颔首笑道,“没事,你莫要忘了,今天那些金枝玉叶多,等闲不会有人不告而入闯到这里来。纵使真遇上了也无妨,后头还有这么多人在。”
张琪被章晗说得底气大足,再加上想想淄王和赵王世子都在,也确实不怕那个臭名昭著的陈善聪,于是便欣然点了点头。即便如此,章晗也还是叫上了芳草碧茵和凝香跟着,又叫樱草去对楚妈妈或赖妈妈禀报一声。等她们在金鱼池面前站了,正支使小沙弥去那些鱼食来,樱草已经是脚下匆匆走了出来。
“大小姐,晗姑娘,楚妈妈说知道了,回头就禀报太夫人。说让各位都小心些,别贪看金鱼忘了这是在水边。”想到自己诚惶诚恐禀报时,楚妈妈那和颜悦色的样子,樱草不禁觉得自己是跟对了人,又笑着举高了手里的两件披风,“楚妈妈还说,寺里风大,让我把大小姐和晗姑娘的披风拿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章晗笑着点了点头,一旁的张茹见樱草和刚刚那三个丫头都退远了些,俱是垂手侍立恭恭敬敬,忍不住有些失神。自己说是正经侯门千金,可身边统共就一个信得过的丫头,还是母亲陪房的女儿。
而母亲这个正经隆平侯夫人,随着父亲封爵,因为娘家根本不能成为助力,若不是皇帝最恨的就是喜新厌旧,父亲想着糟糠之妻不下堂方才勉强坐稳了正室,再加上又没有多少治家手腕,堂堂夫人竟从不被人放在眼里,府里指挥得动的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因而,见章晗和张琪笑着在那喂金鱼,姊妹俩好得一个人似的,想起今天母亲在马车上说,让她想方设法和顾家那两位小姐攀上交情,外来的张琪和章晗不用太多理会,因为两人身份低微,她如果想摆脱之前的婚事,她们是最大的对手诸如此类云云,她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母亲小看别人的同时,也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她了!
“看,张姐姐,你看,那条红头白身的鱼跃出水面了!”
张茹吃这一拉,立时回过神来。她循着张琪的手指看了过去,见是一尾鱼不知道为何跃出了水面,尾巴甩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一时竟是看住了。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瞥见那边一个小沙弥急急忙忙冲了过来,连忙拉了拉章晗的袖子。
“有人来了!”
章晗也已经瞧见了那小沙弥,立时一把拽住了满脸高兴的张琪。果然,那小沙弥飞一般地冲了过来之后,立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淄王殿下,秦王世子赵王世子,洛川郡王,听说武宁侯太夫人在此,说是要过来见一见!”
此话一出,章晗顿时愕然。皇家虽对外家一向还客气,可却谈不上尊奉,淄王陈榕也就罢了,那是太夫人的亲外孙,赵王世子陈善昭那最会装的牛皮糖暂且不论,秦王世子和洛川郡王这兄弟俩跑来凑什么热阄?是了,她竟是忘记,还有个嘉兴公主在这儿。
然而,才拉着张琪和张茹回转身进了那一道月亮门,她却只见里头一众女眷们竟是鱼贯而出。为首的安国公世子夫人更一面走一面笑道:“天气正好,我打算过几日去城外玄武湖逛一逛,不知道各位可能赏个脸?”
说到这里,她仿佛才刚看见章晗三人似的,挑了挑眉便提高了声音道:“哟,这不是隆平侯大小姐,还有张大小姐和章姑娘么?你们一去这么久,终于逛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