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原本只是为了祭祀,佛门寺院往往会在这一天舍腊八粥,但时至今日,上至宫廷,下至平民百姓,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烧上一锅子腊八粥彼此分享。!太祖皇帝之初,还有向达官显贵文武百官颁赐腊八粥的习俗,可后来因象征意义大于实质,再加上这种时节,宫中赏赐出去的粥到了各府早就凉透了,说是赏赐还不如说是惩罚,久而久之便废弃不用,改而在前一天赏赐腊八米。说是米,却有大米、花生、绿豆、红豆、红枣、白果、核桃仁、薏仁……林林总总二三十样,依照官职从十斤到两斤不等。尽管各家都不至于连这些都买不起,却是另一种体恤。
睢阳侯府的腊八粥是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用这御赐的腊八米熬煮,等到陈善昭章晗带着陈曦进屋,整整一晚上外加早上,粥已经煮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章晗坐在父亲身边问着这些年情形的时候,宋清盈便领着弟妹安阳郡主陈瑄一块把腊八粥送了上来。而章晗亲自接过一碗递给了父亲,随即便开口说道:“爹,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头拼杀,功劳赫赫,如今回京荣养,将来却兴许还要因为我的缘故被人说三道四,我……”
“这话就别说了。”章锋看着手中那个素色缠枝花纹样的白瓷碗,随即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安喜乐,不用为了生计发愁,现如今却是富贵荣华到顶,再奢求那就是贪心不足了!不说其他的。单单这一个瓷碗,从前家里就是不可能用上的!不就是被人骂两句吗,我从前还在军中为小旗的时候,哪天不被上头骂个十回八回的?再说我没那么多学识。别人拐弯抹角骂人我也听不懂,再说昶儿这二甲头名传胪不是白考的,实在憋不住了就让他上去和人对着骂。反正读书人的一套都差不多!”
父亲这豁达的态度说得章晗不禁莞尔,而陈善昭也不禁莞尔笑道:“岳父怪不得被人誉为磐石不可移,有这等气量,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对了,晨旭,你过来。”
招手把陈曦叫了过来,陈善昭便笑道:“你一直跟着你皇爷爷习文练武。那天你小舅舅成婚,你却还在书房为了兵法留着宋先生不放,差点连明月都丢了。现如今你外公回来了,你若以后来时也不妨请教一二。纸上谈兵和真正的沙场交战,到底是不一样的。”
“是。”陈曦连忙躬身答应。直起腰之后又对着章锋深深躬身道,“今后还请外祖父多多指点。”
“皇太孙这可是折煞我了。”章锋连忙把手中的碗往旁边一放,双手搀扶起了外孙。然而,同样是这一托,他便和定国公王诚一样觉察到了陈曦身上的武艺底子,再仔仔细细一端详那身量和腿脚手臂,他顿时心里明镜似的透亮,一时忍不住又惊又喜,“皇太孙真是自小练出的好身板!就是大郎当年天天上房顶爬树下河。也不过如此!”
听父亲高兴之下,竟是连大哥当年那点勾当都给露出来了,章晗顿时忍俊不禁。然而,看着其他还没来得及分出去的腊八粥,她少不得站起身来又去端了给母亲,见陈曦已经是抢着给陈善昭送了。宋清盈和陈瑄则是递了给宋宜和章昶章骏,她含笑点了点头,却又招呼宋清盈和陈瑄一块陪着坐下。一口一口吃着这香甜的腊八粥,尽管味道和宫中所制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却觉得口感更加浓稠绵软,等一小碗下肚,腹中和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她便轻声叹道:“除了大哥不在,家里难得人这么齐全。”
“清盈,今年大郎又不能回来过年,真是辛苦了你。”章锋刚刚才对宋宜说过此话,此时又忍不住对长媳念叨了一句,见宋清盈眼睛微微一红,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遮掩过去,他便开口说道,“只是大郎那性子留京着实不适合,在外头建功立业其次,少闯点祸才是真的!”
章刘氏闻言嗔道:“大郎也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哪有你说得这样不着调!”
安阳郡主陈瑄进门数月,和章昶也算是夫妻融洽,可别说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了,最初章刘氏简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后来方才渐渐熟络亲近了些,而章锋这位公公回来之后的这几天,她也就是晨昏定省的时候见上一见,却还莫不清楚人的性情。今日见公婆二老当着陈善昭和章晗的面亦是说话随便,显见果真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她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
而章晗发现陈瑄从起头那正襟危坐的姿态,到和宋清盈一样含笑闲坐,再看章昶不时总要去瞥上妻子一眼,她不禁觉得有趣极了,冷不防陈善昭突然靠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安阳那样傲气的人,如今看上去却多了几分妩媚多情,看来你是不用担心了,他们夫妻和美得很!”
尽管说着别人的事,但陈善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仍然让别人看了别生遐思,就连陈曦看着母亲对父亲那薄嗔浅怒的一睹,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年纪还小,可长在坤宁宫,皇帝祖父教武艺军略,皇后祖母教为人处事,教如何分辨人心。如今他挑选的两个伴读都是出自普通官宦人家的少年,看着有些笨拙,可本性却远远胜过那些看似伶俐聪明的。就好比柔仪殿中的宫人内侍都是祖母和母亲挑选的人,即便如此,却仍是免不了有女子试图在他面前用些别样的心计。而这其中的目的,才十岁的他却很清楚。
祖父和祖母举案齐眉彼此敬重,但父亲和母亲之间……仿佛更多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说是省亲,但章晗自然不可能在睢阳侯府逗留太久。当外头的秋韵进来报说,已经快午时了,才觉得只过了一小会儿的章晗不禁愣住了。见父亲亦是面带怅然,她心里很明白,哪怕异日自己有母仪天下的那一天,要在宫中见父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站起身的她走到父亲身前,忍不住紧紧握了握父亲的手,许久方才松了开来。
“爹,您一定要保重!”
“放心,战场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京城的享福日子,我自然得多过两天!”
母亲和大嫂弟妹都是能常常入宫,章晗接下来少不得对章昶又嘱咐了一大堆。无他,因为此前去开封府把周王平安接到北京的缘故,章昶此前已经升了诰敕房的中书舍人,就单单这一级,放在别人那儿就是几年都跨不过的门槛,更何况中书舍人能够欲知机密,最是非同小可。而章晗所嘱咐的,便是让章昶不要因所知的消息而有任何异动,哪怕给东宫通风报信都决计不许。末了,她方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倘使今天的事情闹将开来,有人拿章家点火,你决不可莽撞冲动。”
“是,姐你放心就是!”
当她和陈善昭在章家二门上车之际,她忍不住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些家人,随即才回头上车。待到坐稳之后车帘徐徐放下,旋即又关上了车门,她便感觉到一左一右都有人紧急握住了自己的手。见陈善昭仿佛没事人似的,而陈曦却目不转睛看着她,她便笑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娘,日后这样团聚的机会,一定会越来越多的。”陈曦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又看着陈善昭说道,“爹之外还有我呢!”
前头的安慰话自然没问题,可听到后头那一句,陈善昭先是生出了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继而见章晗爱怜地把儿子搂在了怀里,他又不禁哑然失笑。从前妻子全心全意倚靠的只有自己一个,现如今……不,应该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子竟然也成长到可以成为章晗的倚靠了!
尽管这一趟前往章家省亲的陈善昭和章晗轻车简从,低调得很,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陈善昭还提前在墙上扎了几个洞,仅仅是次日,便有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廊的给事中上书言事,直言东宫妃不得旨意不应擅出宫闱,而太子身为储君更不应轻动等等。这几道奏疏一上去,立时引起了一番你来我往的大争辩,回护东宫的援引孝道,早就看不惯章晗这个太子妃独宠东宫的则是话藏机锋连番讽谏,到最后甚至有人把火烧到了章家,矛头直指章锋镇守开平期间曾经贪污军饷等等,一时间整个朝堂为之哗然。
面对这一场自己烧起来的火,陈善昭直到火已经形成了凌云之势的时候,方才来到了乾清宫请罪,一口承认了是自己说动皇后傅氏,以至于有如今的纷争。而陈栐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不发明旨也是为了避免惊动上下,此时此刻看着伏地请罪的儿子,想到这一场火来得突然,烧得又快,分明有人早就在盯着东宫,盯着章家这太子妃的母家,至于回护的,反而倒正常,毕竟太子妃章晗回家探父只是全了孝道,他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迸出了一句话。
“不用说了,你且回去闭门思过!”
等把陈善昭遣退之后,他就叫来了马城吩咐道:“去吩咐杜中,那些上书挑起此事的科道言官,还有兴风作浪波及睢阳侯的那些人,给朕一个个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