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年,朝廷便两次册立东宫,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极其少见的。而若算上陈栐被册为太子后才一个多月,就登基为帝,这更是旷古少有的事。然而,此前陈栐这个皇帝搁下了不少官员上书请立东宫的奏章,时至今日却突然重提,这自然让上上下下都有了些猜测。而更让群臣一片哗然的是,陈栐在立嫡长之后,金口玉言亲自给其他成年三子拟定的封号。
怀柔郡王陈善恩,封范王;东安郡王陈善嘉,封辽王;宛平郡王陈善睿,封平王。
这陈善恩文不成武不就,什么封号都无所谓。而东安郡王的这个封号,却让人想到皇帝兴许将来会让人就藩辽东。但相比之下,宛平郡王陈善睿的这个平字,那就更让人浮想联翩了。听说皇帝是为了嘉奖陈善睿的昔日赫赫战功,这才封了一个平字。然而,对于某些史书烂熟于心的有心人来说,轻而易举就能联想到从前某位同样也封过平王的名人。
便是越过嫡庶长幼以平王进封太子,后来又登上帝位的唐玄宗李隆基!
当乾纲独断的陈栐被晚走一步的夏守义提醒了此事之后,此前根本没想起这一条来的他不得不虚心征询了夏守义的意见,旋即方才立时传口谕给了礼部,将平王改成了燕王。尽管如此,当陈善睿阴沉着脸回到府中之后,仍是恼怒得无以复加,一言不发提剑去了演武场。
直到把那一套父亲儿时所授的剑法从头到尾演练了十几遍,整个人都已经脱力,他方才颓然坐倒在地。这时候。一直守在场边的王凌低声吩咐璇玑和天衡去外头守着巡查,别让人靠近,这才走上前去。
“已经很晚了,回房去吧。”
王凌这话才出口。就只觉得一只手仿佛铁箍似的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见陈善睿猛然抬起头来,那漆黑的瞳仁在一旁的松脂火把照耀下,幽深不见底。她顿时心中一颤,旋即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知道你不甘心,可父皇都已经有决断了,咱们能做的只有接受。”
“这不是一个梨一个橘子,父皇给了大哥,我可以不在乎。这是天下!”陈善睿虽松开了手,但那声音仿佛受伤的野兽似的,嘶哑低沉,糊满了眼睛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我从十二岁就开始随着父皇上阵打仗了。十二岁!大哥在京城坐享富贵荣华的时候,我却在前头浴血奋战,风里来雨里去!你知不知道,最危险的时候是我第一次上战阵,因为麾下冲得太过头,我一度失陷敌阵,要不是在马腹底下逃得生天,兴许就已经死了!倘若父皇只是把我当做二哥三哥似的那样放养也就罢了,可教我读书的是父皇特意延请来的大儒。教我武艺的则是父皇自己!”
哪怕是夫妻,但这些话从前陈善睿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此时此刻听着这些,王凌只觉得又心酸,又难过,那些贫乏的劝慰之语竟是难以出口。她能做的。只是陪着陈善睿一块坐了下来,旋即紧紧握住了陈善睿那冰冷的双手。
“既然不得东宫之位,不就是封个平王,一个名号而已,父皇仍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最后硬生生又改了回来,传扬出去我成了什么?”陈善睿突然抽出手,狠狠一拳头击在了地上,牙齿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来,“难道便因为一个平字,我就会和二伯父九叔那样大逆不道,难道改封燕王,就意味着我会安安分分接受?我如今终于明白,父皇当初为什么一直都在厉兵秣马地预备,为什么从来没放弃过希望……便是因为争过,所以从不死心!我不会死心的,否则我这许多年来只要做个闲散宗室就好,何必这么拼?”
王凌被陈善睿这种毅然决然的语气说得心头大震。然而,她倏忽间冷静了下来,双手往陈善睿肩头重重一按,旋即厉声喝道:“陈善睿,你给我醒一醒!”
见陈善睿面色一变,整个人从那种咬牙切齿歇斯底里一般的狂热中暂时恢复了过来,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是从来不曾死心过,但你别忘了,父皇只是尽心竭力做好每一件事,做好万全的预备,但毕竟没有越雷池一步!废太子已经是东宫之尊,可是却心急了耐不住性子了,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秦庶人权倾西北,和父皇争了许多年,到最后也是一个忍不住,把自己和妻儿子女都赔了进去!你就是不为别人着想,也得为我着想,为我们将来的孩子着想!”
听着妻子这些话,陈善睿终于渐渐沉默了下来。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嘿然笑了起来,旋即一把将王凌揽在了怀里。贴在她的耳边,他低声呢喃道:“你放心,我会学父皇,不会学二伯父和九叔他们那般愚蠢。从今往后,我会尽力做好父皇交待我的每一件事,让别人看到我比大哥有能力有才具!只要我自己不犯错,别人总会忍不住犯错的!凌儿,我会让岳父知道,把你嫁给我是对的,只有我配得上你!”
尽管陈善睿仍是有些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但王凌知道能够暂时把人劝服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因而,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搁在陈善睿的肩膀上,想着这时候陈善昭和章晗是怎样的情景。想必,陈善昭终于得到了东宫名分,夫妻俩应该正在相对庆祝吧?
梧桐苑的正房明间后头,小小的方桌上摆着的四菜一汤,和平日里一模一样,唯一例外的便是一个银执壶。伺候的丫头已经都被屏退在了外头。此时此刻,章晗给陈善昭面前的银杯中斟满了,又给自己浅浅斟了半盏,这才放下执壶双手捧起酒盏道:“不论怎么说。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毕竟越过了这道沟坎,我敬世子爷一杯。”
“可这道沟坎后头,还有漫长的路要走。”陈善昭举杯一饮而尽。旋即便淡淡地笑道,“天底下最难当的就是太子,古往今来。能够平安即位的太子恐怕连一半都没有,死了废了的比比皆是,所以从今往后,你得做好陪我一块吃苦头的准备。”
“再苦,能苦得过你在北平,我在京城?既然那时候都熬过来了,我还怕今后吃苦?”
陈善昭见章晗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把玩着手中空空的酒盏,这才露出了自失的笑容:“不知怎的,今日在文华殿听到那个消息,看到弟弟们那些反应,我就不知不觉想起了小时候。那次我陪父皇去打猎遭人行刺休整的两年。不但三弟,就是二弟和四弟也常常来看我。因为大夫嘱咐尽量少沾油腻荤腥,可我被憋疯了,到后来只想吃肉,结果他们三个就互相配合着去厨房里偷鸡腿,偷红烧肉,四弟人最小,却最灵活,不但偷着给我吃。还自己也吃得满嘴流油,一来二去就给母后发现了。”
见章晗听得饶有兴致,他那笑意就更深了:“母后沉下脸一问,二弟吓得打哆嗦什么都不敢说,三弟拍胸膛说都是他的主意,四弟就不干了。振振有词地说歪理,道是那大夫医术不精云云,摆事实讲道理,说我的脸色比之前好,就是因为有好东西吃下肚子,足可见他们没错,错的是那个庸医。母后气得要动家法,结果我下床替他们苦苦哀求,结果兄弟四个一人挨了好一顿训斥,每人罚抄三遍孝经。四弟却还和我讨价还价,让我替他抄,他继续替我去偷好东西吃,可母后看得严了,于是他只能给我搜罗各式小玩意儿,还有我想看的书。”
说到这里,陈善昭忍不住拿过执壶给自己斟满了,又再次一饮而尽,眼睛竟是亮晶晶的:“当年我们兄弟都很亲近。所以,从北平来到京城的时候,我很不习惯。皇爷爷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祖父,其他的人表面上都客客气气,背后却是暗箭不断。吃亏吃多了,我总想着北平,甚至午夜梦醒的时候,枕边就湿了……那会儿每年父皇母后和这些弟弟到京城朝觐的时候,总是我最高兴放松的日子,一晃,我在京城已经呆了十年,一切都大变样了。”
当陈善昭再次伸手去拿执壶的时候,他却发现一只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壶盖上。他抬起头看着章晗,嘴角一挑道:“今晚这种时候,且让我放纵一次吧。”
想想这执壶之中的酒终究有限,章晗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就只见陈善昭又给自己斟满了,随即喝酒如同喝水似的一仰脖子倒了进去,因叹道:“这世上没有不变的情分,大家都已经长大了,难免各有各的心思,就连我,也从没想过要放弃那个位子!自古以来,有争过皇位的皇子能够善终的,但不曾有被废的太子能够逍遥终老的。此番父皇能够这么快下定决心,除了十七叔的事,还有母后的劝谏,皇爷爷的压力……总而言之,我是因势而立,并不是父皇真的认为我比四弟强。”
一把掀开了壶盖,径直把一整壶酒咕嘟咕嘟倒向了嘴里,直到酒液顺着脖子流淌了下来,他这才抓着壶晃了一晃,见其中空空如也,他随手把执壶丢到了一边,任凭其在地上骨碌碌滚来滚去。那一瞬间,哑然失笑的他就这么站起身来。
那一刻,章晗明白了陈善昭心中的无奈。孤身一人在京城打拼多年,最终终于让父亲得以荣登大宝。可如今即便他封了太子,在皇帝心目中,恐怕只会觉得对不住陈善睿!正如同陈善昭说的,此前那件事情虽说是被永远封存了下去,但正因为没有查出结果,所以已经是梗在每个人心中的一根刺。哪怕是东宫有主,名分已定,隐患却根本没有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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