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刚刚在奉天殿前已经见过皇帝一面,但当陈善昭在床前跪下行礼的时候,近距离看着皇帝头上的苍苍白发以及那消瘦的面庞上深深的皱纹,他仍然只觉得心头一阵难受。不论皇帝在别人面前是不是喜怒无常的天子,但在他面前却常是一个慈祥的祖父,因而,当看着皇帝冲自己微微招手时,他立时膝行上前几步,随即跪在床前踏板上,轻轻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爷爷。”
皇帝看着陈善昭那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想起嘉兴公主提到他被章晗下药诓骗送出了京城,这还是刚刚赶回来的,他忍不住反手握紧了陈善昭的手,这才微笑道:“听说是朕给你传出讯息的那一天,你媳妇下了药送你走的?”
听到皇帝第一桩便是问这个,陈善昭不禁斜睨了章晗一眼,这才满脸委屈地说道:“皇爷爷也知道了?孙儿那时候原本想以出城去赵王府别庄泡温泉的由头,诓骗她和四弟四弟妹一块走的,结果倒是三两下上了她的圈套,被她下了药给迷倒,反而让四弟和四弟妹,还有孙儿那大舅哥一块送了孙儿出去。幸好四弟妹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否则孙儿真的要急死!还请皇爷爷发一句话,日后不许她再擅做主张!”
陈善昭竟然想要利用皇帝来给章晗添上一重桎梏,王凌听了顿时忍俊不禁。待发现皇帝看向了自己,她那忍笑的表情一时半会压不下去,只能讪讪地低下了头。
“你自己给你自己挑的好媳妇,还要朕来给你做主,你有这个脸么?”这话虽有些不客气,但皇帝眉眼间尽是愉悦的笑意,神情也轻松了许多,又抬头看着章晗和王凌道,“不但你好眼光,就连你四弟。也亏得你父王给他挑了个好媳妇。章氏。王氏,你们上前让朕看看。”
章晗和王凌依言上前。两人都不是第一次见天子了,可是,看到皇帝那决计算不得健旺的精神,还有被子外头那瘦骨嶙峋的手,妯娌两个不禁暗暗心惊。然而。皇帝下一刻问出的问题,却让她们之前在心里谨慎预备的回答没了用武之地。
“虽说你们是朕的孙媳,但朕还不曾问过你们的名字。”
千百年来,尽管也曾经有过昙花一现的女帝奇英。但史书中能够留下的女子姓名却不多,尤其是自唐宋以来更是越来越少,哪怕是那些后妃公主。就连起头章晗和王凌受册的册文上,写的也只有章氏和王氏。而在外头,赵王世子妃和宛平郡王妃这两个称呼,便成了她们的指代。此时此刻,面对皇帝的询问。明明知道皇帝不应该不知道,但两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章晗方才恭谨地说道:“回禀皇上,妾单名一个晗字。集韵有曰,晗,将明也。”
“日将出……怪不得善昭会给儿子起一个曦字,好。”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又看向了王凌,而王凌亦是定了定神。从容答道:“妾单名一个凌字,冰凌之凌。”
“就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那个凌字吧?”皇帝微微一笑,见王凌不敢答话,他便轻声叹道,“你父亲和你母亲一往情深,即便只得你一女,既不过继,也不纳妾。世上男子能如他这般者。可谓凤毛麟角,只可惜早早便隐退了。今次若不是你父亲带羽林左右卫弹压大局。朕就是露面也未必能让人服膺,他可谓是首功。”
尽管皇帝赞赏的是自己的父亲,但王凌亦是冰雪聪明,哪里会就这样让父亲成为众矢之的,当即叩头答道:“皇上夸赞,妾代家父拜谢!但今日能够力挽狂澜,多亏三位娘娘早有预备,多亏几位公主齐心协力,亦多亏父王和世子爷及时赶回京城。但最要紧的却是皇上留下了密诏和天子剑,又命家父坐镇羽林左右卫。这才能最终成功。”
“这回答四平八稳,不像是你的脾气,倒像是善昭媳妇的口吻。”皇帝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见章晗抿嘴一笑,他便赞赏地对章晗颔首道,“你在关键时刻能够把丈夫儿子送出京城,自己留下,这份胆色和决断,不愧朕当初赐给你的那个果字。虽说是皇家,但朕一直都希望兄弟姊妹妯娌中间能够和睦信赖,所以,王凌能够留下帮你,足可见你们这对都是才嫁入王府不久的妯娌何等信赖彼此,足可见善睿对兄长大嫂敬重爱护,这才是朕最高兴的。”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只是一个拥有众多儿孙的寻常祖父。他轻轻从陈善昭手中抽出手来,又像当年陈善昭还小时那样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继而便温和地说道:“章晗,王凌,你们留在京城这段日子都是怎么过的,说来给朕听听。”
不等陈善昭开口劝止,他就微微抬起手道:“朕如今放松得很,只当是听一出世间少有的冒险故事。你们两个也不用紧张,事急从权的道理朕很清楚,你们两个女子能够在危机四伏的京城中存身,总得用些不得已的办法。再者,朕也不怕告诉你们,朕已经许了赵王储君,就算朕如今发怒,也奈何你们不得。”
这最后一句话便完全是打趣了。章晗只觉得和自己当初在长宁宫初见皇帝时相比,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仿佛多了几分人气,少了几分威势,因而略一思忖,她便说起了自己把陈善昭送走之后,如何在兵器铺中遇见王凌,妯娌如何分工内外,如何囤积菜油预备到时候放火,如何应付走了召见陈善昭的太监,如何激了太子派夏守义来带话……等说到火烧赵王府分头逃出的时候,章晗的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
“直到现在,当初遣送出赵王府的那些人,还有引开人的那两个丫头都是生死不知。再加上那一晚上冲杀而出死伤的亲卫,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
当年在腥风血雨中力败群雄夺得了这大好江山,治天下二十年间莫说勾决的死刑犯,就是屡次北征以及平定各方,以及处死多位元勋旧臣,皇帝对于那些死伤早已经看惯了,如今听着也不过是微微蹙眉,随即就若有所思地看着章晗说道:“第一次面对这么些死伤,存有不忍也是难免,你可觉得后悔么?”
这是章晗在出了赵王府后,早就想过的问题,此时当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见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她便沉声说道:“世子爷有世子爷的责任,妾身也有妾身的责任,而他们更背负着他们责任。更何况既然已经决心这么做,事后后悔也是于事无补。”
“不错,你还年轻,自然应当向前看,至于追忆过去,那是老人才会做的事。”
皇帝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惘然,随即便示意章晗继续往下说。听着她们藏身于嘉兴公主曾经提点过的地方,而不是赵王府在外安置的那些地方,听到她们在得到嘉兴公主的传书后去见夏守义,甚至听到章晗坦陈让夏守义暗示人上书请追封吴贵妃为后以及传位之事时,他也仅仅是挑了挑眉。当听到最后会试发榜后闹事,以及今日传胪之日的种种安排,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好,很好。”
陈善昭此前只来得及紧锣密鼓地推敲今日传胪之日该如何应对,以及反复琢磨赵王可能采取的行动,因而尚没有听章晗如此仔细地说过此前那些事,如今听来方觉得惊心动魄。然而,他更担心的是章晗好些事情做得胆大包天,皇帝会不会因此而震怒。然而,他紧张地盯着皇帝的眼睛,却发现祖父半点都没有发火的样子,反而横了自己一眼。
“朕都说过事急从权,君无戏言,难道你觉得朕这个祖父如此出尔反尔?”一句话说得陈善昭异常尴尬,皇帝便对王凌问道,“你大嫂说了这许多,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王凌听着听着,这才发现这几个月间竟是发生了那许多事情,被皇帝一问,她攒眉想了一想,这才抬头说道:“皇上,大嫂所言已经极为详尽真实,妾身并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只是刚刚大嫂把事情都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妾身不能苟同。就算主意都是大嫂出的,但那也是妾身赞同的,而且事情大多是妾身出面去做的。”
见王凌字里行间不乏为章晗辩解分责的意思,皇帝先是莞尔,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然而,他的身体毕竟还虚弱得很,笑了两声便止住了。待到陈善昭上前又劝说,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合上眼之前却开口说道:“赵王府既然被烧了,我留了你们父王在宫中,你们三个自己合计合计到哪里寄住几天。”
听到皇帝并未留着他们住在宫中,陈善昭和章晗王凌无不是松了一口大气。毕竟,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暂且不说,而且宫中毕竟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总不那么自在。等到皇帝渐渐入睡,又由大夫诊脉确定并无大问题,三人方才悄悄退出了西暖阁,身上却已经都出了薄汗。
而等到出了乾清宫,一个太监便一溜小跑地过来,行礼之后便满脸堆笑地说道:“世子爷,世子妃,郡王妃,当初赵王府遣出去的下人,不少人被太子……被废庶人关在了皇城惜薪司中拷问,如今自该全部开释。只赵王府暂时不好住人,不知道该安置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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