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累得和狗似的章晟正在那使劲喘着粗气。一旁王凌知道那些落榜的举子不少在外头看热闹,而在榜的即便没去看热闹,也多半是在屋子里继续挑灯苦读,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她少不得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看不出来章指挥竟然这么智计百出,居然会挑唆了人把各会馆的落榜士子全都给招惹了过来,那些眼线哪里还顾得上咱们?”
“郡王妃就别嘲笑我这么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了……哪里是我出的主意,是世子爷的主意,我只是可怜的当了一回跑腿!”一想到陈善昭轻飘飘一句话,自己就不得不鞍前马后劳顿了一番,引来了一场南北士子贡士的当街比试,这才把陈善昭平安送进了这北平会馆来,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叫起了撞天屈。
陈善昭和章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动动嘴皮子,别人就得跑断腿!
然而,看到王凌若有所思地瞧着那边房门紧闭的屋子,面色渐渐有些惘然,章晟想了想便轻声道:“世子爷在路上说,为了早些见到你们,原本他请命出外联络各方,但殿下以他身体不好让他坐镇北平,宛平郡王则是自告奋勇去了辽东。郡王英武盖世,还请郡王妃宽心。”
王凌顿时轻哼了一声:“谁担心他了?”
嘴里这么说,可是一想到顾家虽说显然已经下了赌注,可辽东的武宁侯顾长风是个滑头,未必会立时投效,而京城倘若消息不好,陈善睿即便再武艺高强,也会处境堪忧,她一时便眉头紧锁了起来。正这么想着,她突然只听得章晟提醒了一声。
“有人来了……杵在这里太碍眼,就是坏他们好事也顾不得了,快回房!”
眼见王凌不假思索地快步往房门而去。章晟这才跟在了后头。心里暗自埋怨那有热闹不看却偏偏这时候回来的人。然而,看清了是宋士芳,他眼皮子一跳,当即停下脚步转身迎上前叫了一声宋兄,被他这么一叫,王凌连忙也侧头瞅了一眼。又用如释重负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两扇依旧紧闭的大门。
大哥,大嫂,且让你们再温存片刻!
屋子里的章晗被陈善昭那连番话说得心中刺痛,可等到抬头面对那凶巴巴的脸上异常炽热的目光。察觉到那眸子中深深的怜惜和思念,她到了口中的不得已三个字顿时再也说不出来了。
及至陈善昭那句询问如何补偿的话出了口,她看着他那黑亮的眸子,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踮着脚主动吻了过去。她本以为这能够稍稍平息分隔数月的思念之苦相思之情,却没有想到两唇相触的灼热倏忽间便蔓延到了周身各处,尤其是当那一道沟通彼此的桥梁搭建起来的时候。她更是感到她和他仿佛刹那间便交融在了一起,再无彼此的分别。
品尝着那阔别了仿佛一个纪元那么久的甘甜,沉沦其中的陈善昭早就把那些大事大计全都丢在了脑后,只想着此时这**时刻。直到脊背不知不觉贴在了墙上,他方才恍然醒悟,却仍是又享受了片刻美好,这才恋恋不舍地主动放开了些。见章晗的脸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艳红的芬芳,尤其是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那留下些许噬咬痕迹的地方轻轻按了按。这才开口说道:“等此间事了,咱们去王府在汤山的别院泡温泉。”
扑哧——
章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当即似嗔似喜地说道:“世子爷这温泉的话已经说过一次了,难道还想让我再给你下一次药?”
“这一次是真的泡温泉,就咱们两个。”陈善昭听到下药,脸色不禁一黑,随即便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恳请世子妃大人日后别老是把下药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否则经过你手的东西。我可是再也不敢碰了。当然……再也不会有这种非得咱们割舍掉彼此才能求存的事情发生了!我不会容许。绝不会再容许!”
看着陈善昭那眼神,章晗顿时笑了起来。旋即才开口说道:“这么说来,父王来了?”
“嗯,你听我说……”
两人才商量了一小会儿,章晗尚不曾窥得赵王和陈善昭父子那大计的全貌,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她立时伸手盖在了陈善昭的嘴上,侧耳细听发觉是宋士芳的声音,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而她这表情变化自然落在了陈善昭眼中,他眉头一挑,当即悄声问道:“外头就是章晟带话里头说的那个出自北平的贡士宋士芳?”
“正是此人。”章晗见陈善昭的脸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她便轻声说道,“都是我的主意。既然夏大人那里露出了口风,我又想让局势乱一乱,太子不能腾出手来巩固实力,便不得不出此下策。恰逢发榜之后这宋士芳和那几个来自北平布政司的义愤填膺,我就支使了大哥上去火上浇油了一把。真正说起来,此事并不一定能成,要怪就得怪太子挑中的那两个主考实在是太想趋奉太子,竟然会被北平和陕西两省的人几乎全都扫落了下去,而太子因为火药局被炸大动干戈,一时没留意贡院的阅卷,顾振的人又捅了大篓子,事情方才闹大了。”
听妻子原原本本解释着这些细枝末节,陈善昭早已经不会有那些讶异的情绪了。他早知道章晗是聪慧而缜密的,但并不是真的算无遗策,只是某些人若贪心私心太重,自然免不了就会如其所愿坠入彀中。于是,他笑着抓着章晗的手握在手中,觉察到那不像从前那样柔滑细腻,指节有些粗糙,甚至掌心还有了薄薄的茧子,他顿时想到了这几个月她和王凌在京城的日子。
不论章晗曾经在张家吃过怎样的苦,毕竟不会自己亲手做粗活,王凌更是打小养尊处优的侯门千金,拿得动刀剑棍棒,却未必用得来捣衣槌。于是,他忍不住轻轻搓了搓手中的那双柔荑,低声说道:“这几个月,真是苦了你们两个。”
“世子爷起头不是还说,我还害苦了你么,这会儿又改了口?”
章晗嫣然一笑,接下来却并没有再打趣下去,而是顺势拉着陈善昭的手绕出了屏风后头。在书架上微微翻了翻,她找出了一本积满了灰尘的书,将其捧下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来,这才从其中取出了一张纸。为了防止存放不便,她一直都没有将其装裱起来,因而乍一看去,此物便只犹如一张寻常的手书,唯有末尾那一方皇帝之宝显得鲜红而刺目。
当今皇帝毕竟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因而出自亲笔的这张密诏,和那些出自诰敕房中书舍人之手的旨意完全不同,没有什么忆古思今的矫饰,只是数行力透纸背的字。
“朕昔以元后嫡子立昭庆太子,而昭庆太子早薨无子,因再立皇九子为东宫,以贵妃子故。然太子居东宫而不知立才竖德,履行悖逆,乃至居心叵测谋害朕躬,今废为庶人。”
尽管陈善昭已经从章晗此前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大约明白了这密诏会是怎样的内容,但此时此刻真的看到原件,尽管曾经看到祖父皇帝在病榻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的样子,可他仍然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帝王威势。默然良久,他方才郑重其事地将密诏仔仔细细折好,随即放在了怀中贴身处。
“若非你和四弟妹德才兼备,这样东西怕也到不了赵王府。”
章晗并不在乎那些聪敏也好贤德也罢的名头,但陈善昭那眼眸中的真情流露却让她心中熨帖得很,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世子爷越来越会夸人了。”
“因为这世上可没别人需要我去夸。”陈善昭顺势又把章晗拉进了怀中,却是就这么抱着她说,“虽则皇爷爷一代明君,父王英武果勇,三弟四弟都是一时勇将,娘则是贤德仁厚,可他们需要人夸么?至于晨旭,长大之后兴许我这个当爹爹的需要夸夸他,但眼下显见他还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小懒虫,我这些夸人的话不用在贤妻身上,可还有地方去说?晗儿,你知不知道,那会儿在北平的时候,我真的希望你没有这些机敏果决周全……那些天里,我甚至不敢去见晨旭,因为见着他就会想到你……”
听着陈善昭再次喃喃说着那些分离日子的苦楚,章晗终于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听大哥说你过淮安时病了一场,心里就好似刀割过一般。可如果时光重来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把你和晨旭送出去,因为若是你们有半点损伤,我还怎么活着?陈善昭,我也一直在想你,常常会梦见你如同今天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说到这里,章晗突然抬起头来,竟是突然伸出手在陈善昭的脸上掐了一记,见其先是一愣,随即闻弦歌知雅意似的哎哟叫了一声,她终于笑了起来。
“好在,今天的事不是梦!”
就在陈善昭一把抓着章晗刚刚那只作怪的手,正打算予以凌厉反击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紧跟着方才是章晟的声音。
“宋兄屋里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