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
尽管此前哪怕是听见太子说出那许多憋在心里的话时,皇帝依旧能够仿若昏睡一般躺在那儿,直到刚刚最关键的时刻方才出言点明自己仍是清醒着,可此时此刻当他听到这形同摊派似的话,仍然忍不住遽然色变。见太子已经转过身缓缓站了起来,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真以为在这宫里可以为所欲为不成?”
“这宫中父皇经营了二十年,儿臣却只是去年初方才受封的东宫,满打满算才当了不到两年的东宫储君,自然绝不敢以为能够为所欲为。而且,儿臣是请您退位,但并不是现在,而是在秦藩赵藩相继俯首称臣之后。”
太子躬了躬身,然而,大逆不道的话却用绝不恭敬的语气说出来,自然显得极其古怪。他说着便抬起了头,见床榻上的皇帝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几次试验都没成功,他方才轻声说道:“父皇想来已经知道,汤药中的宁神安眠成分,还有熏笼中的宁神香会让人一直昏昏欲睡,乃至于浑身无力,所以大约已经有些天没服用药,至于宁神香多半也是有人在旁边的时候点上一点,只是,儿臣错了很多回,这次却不敢再疏忽了。”
见皇帝用异常震怒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太子却是声音低沉地说道:“父皇的被褥和衣裳,一直都是浣衣局专人洗的,从年前开始,用的熏香成分便在一点一点慢慢改动。父皇最初应该不会感觉到,但这种东西用久了,自然而然便能让人筋骨软麻喜静不喜动。而父皇想来喜饮浓茶,不爱明前却爱雨前,那些贡茶都是方氏的茶行搜罗上来的,加了些温和无害能让茶味更醇厚的料,但那些茶和熏的香混合在一起,作用更会剧烈数倍。”
听着太子语气平静地说着是如何算计自己这个父亲。皇帝的神情越来越冷。但身子却偏偏几乎不能挪动半分。驰骋疆场半辈子的他,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曾经无数人称赞温文仁善的儿子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当然,这些都是小道。韩国公余孽的叛逆以及后来那些举动,方才是在父皇你背后使劲推了一把的最关键手段。儿臣真的不知道,韩国公舒全当初竟然那样愚蠢,竟然妄图用那样一个秘密来要挟父皇你宽赦他。父皇连元配和儿子都可以逼死,怎么会中了他的计?只可笑那些人居然还会孜孜不倦只求翻案,我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血字奏折也好。登闻鼓鸣冤也好……哦,刑场呼喝的那一次,真的和儿臣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应该是陈善聪那死胖子支使人所为。当然,儿臣也中了陈善聪的圈套,改元一事如果所料不差,便是他放出的风声。”
见皇帝头上的青筋竟也暴露了出来。太子方才低头将皇帝扶着重新躺下,又动作温柔地替皇帝掖好了被子,这才微微一笑道:“父皇,儿臣知道您先前传召诸王入宫并将他们留在宫中,是为了引出其中的心怀叵测之人,结果陈善聪果然露了痕迹,二哥亦是被此前的消息所惑,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而这次您任由安神香和宁神汤药一直用着,也是想引出我来。所以儿臣便出现了。您放心,李忠对您忠心耿耿,但他已经回不来了。至于乾清宫其他的人,虽则李忠千挑万选,但太子妃的娘家人即便愚蠢短视,可有钱却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们的家人都捏在我手里!”
此时此刻,皇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胸口一时上下剧烈起伏。却是知道倘若这时候昏厥过去。只会让这个逆子得逞!因而,他只能大口大口吸着气。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让他又惊又怒的是,送到嘴边的,却是一盏已经凉透的茶。
“看父皇这样子,想来是渴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口中这么说,太子却是不由分说地将那盏茶水送到皇帝嘴边硬灌了下去,等到见皇帝狠狠瞪着自己,而那残茶更是顺着嘴边流了出来,他方才直接用袖子去擦了擦,这才将茶盏放到一边说道,“父皇不用这么瞪着我,毒害之类的事情,儿臣是决计不会做的,所以,这茶还是让您好好睡一觉而已。您已经老了,累了,那些烦心事不用再放在心上,就算二哥真的起兵造反,儿臣也不是没有应对之道。”
太子见皇帝的眼皮子渐渐耷拉了下来,这才淡淡地说道:“驱虎吞狼的计策,连赵王世子妃这样的女流晚辈都会,儿臣又怎会不懂得运用?”
次日一大清早便是正旦。作为一年起始的第一日,往年的正旦大朝乃是揭开全新一年的最重要节日,大朝更是无与伦比的庄严肃重。然而,是日宫中传来的消息却仍是免朝。尽管提早一天就获知了这么一个消息,可心中还有一丝盼望的文武大臣们难免心中失望。于是,当另一道太子监国的旨意正式明文发下的时候,上至朝堂百官,下至树民百姓,全都认识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事实。
要变天了!
“要变天了。”
这是赵王府中,章晗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对王凌说的话。尽管淄王陈榕携王妃启程就藩,但陈善昭在古今通集库修书的职司并没有卸下,因而仍是三天两头不在府中,至于陈善睿,也一样在外头呼朋唤友没个定性。即便一切都仿佛往日那样,但在局势这样每况愈下的当口这兄弟俩却仍是如此逍遥,回来之后也仿佛没心没肺似的,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尽管妯娌两人的当中横亘着一张棋盘,然而,两人的心思全都不在那黑白纵横的棋局上,落子更是显得杂乱无章。而王凌拈着白子,听章晗说完那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后,她忍不住捏紧了那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后被无数桶水清洗过的永子儿,随即才开口说道:“大嫂,他们兄弟两个有事情瞒着我们。”
章晗能看出的事情,王凌自然也能。两人你眼望我眼,章晗突然开口说道:“四弟妹,不知道你让人去定远侯府送节礼时,定远侯可有提过什么?”
听到这话,王凌先是一愣,旋即便皱眉说道:“爹多年一直深居简出,偶尔也到城外别庄上去住。如今非常时刻,大嫂你也说过尽量不要牵扯爹爹,所以我一直没回去瞧过他,只是让武妈妈送节礼回去,她回来之后说是没见到爹本人,也没有捎带什么话回来。”
定远侯是一等一的智将,多年不问朝政,赵王仍然一力为陈善睿迎娶了王凌为妃,章晗自然绝不会认为赵王只是冲着王凌身为独女的丰厚陪嫁,抑或只是图一个公侯千金的名声。即便时人已经忘记了定远侯昔日的赫赫战功,但总有人怎么也不会忘记的。毕竟,几位战功赫赫却已经过世的老国公是皇帝登基前最得力的人,而皇帝登基后平定各方和对蒙用兵,则多数是威宁侯定远侯武宁侯等几员年轻将领,而定远侯却退得最早,那些赫赫战功只一听就叫人心中神往。算一算,如今的定远侯王诚,也不过五十出头而已。
“大嫂?”
“也许定远侯这次过年也不在府中。”
吐出这么一句话之后,章晗看着王凌随手下的那一子,却没有从自己面前的棋盒中取黑子应对,而是支着棋桌对王凌说道:“四弟妹,这一两日请你尽快把东西收拾起来,但却不能告诉任何人。至于身边的贴心人……谁留下谁遣走,也尽早定下来!”
尽管章晗那一日去送淄王和淄王妃的时候见了王夫人和嘉兴公主,但那些后路她并未贸贸然对别人说,而是暂且先放在心里。此时此刻见王凌片刻震惊之后,便点头露出了然的表情,她知道对方竟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时不禁笑了起来。
“男人们谋划他们的,我们准备我们的,总而言之,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然而,当这一天傍晚,和陈善昭陈善睿兄弟同时到家的,还有另一个早有预料却来得不是时候的消息。西安府秦王率军大掠塞上,得牛马数万,军民数千,蒙人王公二人,请进京献俘!此前的收陕西都司兵权却用献俘二字表述出来,却多了几分炫耀军功武力的压迫感。
尽管平素用饭都是各回各房,但今日陈善昭却让人把饭摆在白虎堂。昨日在此遥拜过了京城的父王和母亲,此时此刻用饭,他却亲自举杯给章晗和陈善睿王凌一一斟满了,这才开口说道:“秦王此举虽是投石问路,可若是朝廷应对少有不称心,怕是就会立刻挥兵南下。我刚刚从宫中得到了消息,太子的应对是强拒,而且有人提议封父王为大将军讨逆。”
此话一出,陈善睿顿时按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可手上却被王凌按住了。他悻悻地坐了回去,却是冷冷说道:“这么明显的驱虎吞狼之计,难道他以为父王会看不出来?”
“纵使看出来,只要皇爷爷还在一日,下令的是皇爷爷而不是太子,那父王就不可能抗旨。”说到这里,陈善昭苦笑一声,继而眼神锐利地说道,“所以,不管如何,得先弄清楚皇爷爷的病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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