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陈栐竟然敢在代王和周王尚未奉诏入京之前便带兵北征,这对于朝臣们来说自然是非同小可,足以让上下一片哗然,但对于陈善昭来说,他却早已料到这一遭。还在当初是赵王的时候,陈栐便对打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喜好,仿佛战场上的短兵相接不是死伤无数的生死场,而是游刃有余的围猎场似的。所以,在得知此事之后,陈善昭便立时派人快马加鞭往京城给陈曦送去了他和章晗的信,中间做了些小小的手脚。
“只希望他能记住我当初对他说的那些闲话。”
“我已经在我那封信的末尾暗示了一句,但他究竟能不能想到,却得看他的造化了。”
想着刚刚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代藩造反之事,章晗想到此前废太子之乱和秦藩之乱那牵连无数死伤无数的下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陈善昭却体谅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六叔没有二伯父那样的实力。须知二伯父谋划多年,秦王三护卫天下皆知乃是雄军,再加上收了陕西都司兵权,又在猝不及防之下拿下大同,最终还是禁不住丢了大义名分,再加上父皇麾下勇将不少,三弟四弟已经都能独当一面,他自然大败亏输。现如今尽管父皇带兵在前,但六叔想要翻腾出什么水花,却还力有未逮。纵使晨旭年少不能决断,那些文武官员也不是吃素的。”
“我不怕别的,只怕有人挑唆他。”章晗抬头看着陈善昭,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忧心。“他和章家走得近,兼且小弟如今生死不明,却又是他建言的,难免会心存他想。杜中这条毒蛇眼下就在北京。倘若他挑唆说,榆林距大同相去不远,与其调阳和卫高山卫。把功劳送给四弟麾下的旧将,还不如便宜自家亲族,我怕他小小年纪会把持不住。毕竟,我们并未对他解说过朝中人物,恐怕他只知道杜中是皇上的亲信,很难知道杜中此人最擅长的便是煽风点火!父皇母后教导他的,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朝中人物。而断然不会以好恶明示。”
“没事,我说过了,晨旭的年纪可以犯错。”陈善昭轻轻攥了攥拳头,这才微笑道,“而且我相信。咱们两个的儿子,父皇母后朝夕教导,他理应不会那么轻易被人撩拨挑唆!”
两人话才说到这儿,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紧跟着,秋韵便急急忙忙冲进了屋子,连行礼都顾不得便张口说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燕王殿下来了!”
燕王陈善睿?
章晗和陈善昭对视一眼尚未说话,下一刻。就只见陈善睿大步而入,看也不看秋韵,竟是径直在陈善昭和章晗面前直挺挺跪了下来。见他这幅模样,夫妻俩不禁全都吃了一惊。而秋韵看到章晗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时知机地退出了屋子。到了外间,见单妈妈忧心忡忡上前来。她便低声说道:“劳烦妈妈在这儿守一守,我这就立刻去坤宁宫!”
知道秋韵必能领会自己的意思,章晗又见陈善昭没好气地站起身来,随即却是一言不发,人也一动不动,她便索性走上前去作势欲拉陈善睿,嘴里说道:“四弟,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起身说!”
“今日我来,是想求大哥一件事!”陈善睿却纹丝不动,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听说父皇已经带兵亲自北征,而大同代藩为乱,请大哥能够允准我带亲兵一百去大同平乱!”
此话一出,章晗顿时心中了然。她缩回手去看了陈善昭一眼,继而便颔首说道:“既是这样的国家大事,我先告退吧。”
“大嫂又不是寻常闺阁女流,何必避嫌?”陈善睿侧头看了章晗一眼,随即便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善昭道,“大哥,父皇北征虽不曾调动江南军马,但因为父皇抽空了北地军马,我听说这些天你已经几次廷议,各省调防,京城的京卫更打算逐步填北。如此一来固然能够弥补北边空虚,但江南却是薄弱多了。倘若代藩之乱不平,开封周藩又起波澜,而周王将兵南下则何如?”
对于军略上头的考量,陈善昭知道自己就算这些年宋先生朝夕赞善,已经能从最初的略知一二到如今的虏寇分布烂熟于心,但也绝不会看轻了陈善睿这个真正上阵多年的皇族勇将。此时此刻,他盯着陈善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拉住了陈善睿的胳膊。见拽了第一下人却没有动,他便低头凑到陈善睿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四弟,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和我来这一套!”
话音刚落,陈善睿便噌的一下弹了起来。见一旁的章晗假作没看见没听见,他不禁抬起头道:“总而言之,我能够连夜赶路,而且也不要太多人手!”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行!”在最后那两个斩钉截铁的字之后,陈善昭见陈善睿的脸色一下子便青了,他就淡淡地说道,“其一,你不是寻常将领,是亲藩,是父皇册封的燕王,无旨意我让你离京,那么你我全都违了圣意,但相对于我后头真正的理由,这不算什么。因为其二,你是打多了仗的人,你说大同距离京城有多远,哪怕你日夜兼程,可你要真的和那些送军情急报的信使那样一昼夜行六百里甚至八百里,你到了那里确信还能够再指挥厮杀?”
大同距离京城将近三千里,哪怕能够日行六百里,至少五昼夜才能赶到,这一点陈善睿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他现如今已经认识到,杜中那些话即便没错,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莫大的损失。作为一个少年驰骋疆场的武将,憋在京城的这六年对他来说是极大的浪费,而这一次的北巡却没能跟从,以至于父皇北征队伍中没有自己,这更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挫折之一!于是,他咬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继续说话,却不想陈善昭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最要紧的是,杀鸡焉用牛刀……四弟,有时候你不亲自上阵,功劳未必就算不到你的身上!”
见陈善昭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陈善睿顿时面色大变。这时候,章晗方才开口说道:“四弟既然刚刚让我不必回避,那我便越俎代庖说两句。四弟从前征虏寇功劳赫赫,以至于鞑靼人对你闻风丧胆,这是人尽皆知的。而对秦庶人一战,你先后破天成卫阳和卫高山卫,斩秦王麾下大将二人,驻马大同东面的白登山脚,那时候的局面远比如今代藩举起反旗要险恶得多。如今代藩没有护卫,纵使蛊惑了都司衙门以及镇守大同的少数军将与其沆瀣一气,也断然不会有当初的声势,说不定你前脚刚到,那边乱事就已经平定。你白跑一趟不说,外人闻知此事却还要议论纷纷。”
说到这里,章晗便亲自到一旁沏了一杯茶,又双手递给陈善睿,意味深长地说道:“四弟的本事人尽皆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若是为了这一丁点局面便让你亲自上,外人还以为真的是局势乱得不可收拾。要知道,父皇让你留在京城辅佐太子殿下,说是为了四弟妹那时候有孕在身,可你想想父皇素来先国后家,倘若真的需要你上阵,也不会把你留在京城。江南虽安,但也是要留一员信得过的名将坐镇才能放心的!”
纵使章晗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陈善睿也承认这些话都有些道理,意识深处仍觉得兄嫂一搭一档只是不想让自己去建功立业,可看看章晗那含笑的样子,又看看陈善昭那背手而立毫无通融的模样,他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忍不住咬咬牙道:“这么说,太子殿下不许我出京?”
陈善昭眉头一皱,当即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若是还不肯死心,那就去见母后!但使母后答应,我立时令兵部与你符信!”
“好!”
眼看陈善睿二话不说拔腿就走,章晗看了一眼那动都没动的茶水,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而陈善昭则是看着那被陈善睿气冲冲走时一下子撞开,现如今还在微微颤动着的竹帘,好半晌才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年自己拒绝了一个最好的机会,如今又去争取一个实在不怎么样的机会,真的是本末倒置了!四弟虽有四弟妹这个贤内助,但他缺了一个可以赞善谋划的人才,或者说一批可以给他出谋划策以供参考的人。当然,和他交好的那些父皇旧部绝不希望有人能够影响他,杜中那家伙更不希望有人能影响他,所以连四弟妹在这些人当中也不受待见。而四弟自己,竟是至今也没想透这一点!”
章晗亦是苦笑道:“你说得没错,今天的事情,四弟必然没有和四弟妹商量过。”
“他们还没和好呢。”陈善昭垂下了眼睑,面带惋惜地说道,“四弟傲气,四弟妹更傲气,两人好的时候能够如胶似漆,不好的时候,那真的是谁劝都没用。想想当初那一对金童玉女……可惜了!”
“这天底下,不是所有夫妇都像咱们这样珠联璧合的。”陈善昭感慨了一句,见章晗似笑非笑,他便若无其事反问道,“难道你觉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