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夏家显得格外安静。
夏守义喜静不喜动,下头仆人都知道他喜好,即便是雇来的,跟着也都有年头了,家里头的人也都领了这位吏部尚书好些关照,自然分外守着这夏家的家规,入夜就早早去睡了。至于前院的那两个举子,也都随着会试的开始进了贡院。
谁都以为这一年的会试会因为天子的病而推迟,但现如今显然是打破了谣言,可殿试之际太子会代天子出席,这无疑是一个更明白的信号。
书房中的夏守义正在秉烛看着书桌上那一摞厚厚的卷宗。这一年会试的开始,自然也代表着点了翰林抑或是留在六部都察院六科廊见习的上一科进士们就可以正式授官了。因而他这个主管铨选的吏部尚书自然格外忙些。正当他若有所思看向了爆出了一个灯花的灯台时,突然只听见外间一阵微小的响动,下一刻,他就看见一个人拨开帘子进了门。
尽管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见到这位布衣荆钗的世子妃,他实在是觉得和自己从前读过几十年的圣贤书大为违背。因而,他站起身后徐徐到了书桌前长揖行礼,直起腰后便面色复杂地开口说道:“世子妃若是有话要带给下官,只需送个信就行了,何必亲身犯险?”
“夏府门外盯着的人比从前多了,再说夏尚书的家人中多有活契,安知不会被人收买?”章晗知道自己说的话并不好听,但还是处之泰然地说道,“更何况,有些事情一封信说不清楚,即便有些冒险,可我还是不得不亲自来见一见夏尚书。想来,太子殿下对夏尚书的表明立场高兴得很,此次险些还点了您为这一科会试主考官。是不是?”
“会试主考素来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和左右春坊大学士中挑选德高望重的举荐,皇上钦点,我虽说官居一品,但并没有这个资格。”夏守义一板一眼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在章晗那炯炯目光中叹了一口气说道,“当然,若知道太子竟会挑选了翰林院那两个连皇上一直看不上的老学究为主考,兴许我会勉为其难地承担下来。他们两个都是直隶人,对北方士子素来排斥,此次投桃报李,用了他们主持会试能挑出什么人才。会元必然出自直隶无疑。”
夏守义一贯少有在人后说别人是非,但此时却是破天荒抱怨连连,却是因为心中的失望。分明是北边已经不稳,这时候就应该好好安抚北方士子让人归心才是!
“夏尚书果然快言快语。”章晗微微一笑,这才言归正传道,“夏大人可听到了街头巷尾的那些谶纬传言,还有突然传唱了起来的童谣?”
谶纬之术和童谣,一直都是朝廷最忌讳的。然而。如今满大街都是禁卫,却对此熟视无睹,夏守义自然知道是有人在纵容。想到太子近些日子虽也不遗余力地提拔那些颇有名声的低品官员。但更多的是大肆提拔了一批名不见经传的人,想也知道是心腹以及投过去的人,而提拔后者不乏千金买马骨的意思,亲眼见过皇帝密诏的他又怎么会不心焦?
想到这里,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世子妃是有什么好对策了?”
“说不上对策。”知道房门外头守着王凌,而夏家外头守着章晟,章晗不虞有人听见这里的谈话,因而停顿片刻便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想请夏大人用点法子,让那些野心勃勃的有心人再次上表。请皇上追尊太子生母吴贵妃为后!若是此事准了,就让这些卯足劲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一鼓作气,请皇上退位训政!”
见夏守义遽然色变,那双老眼倏然转厉,章晗却是寸步不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据传这一科殿试太子将亲自主持,届时传胪亦是代天子出席。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信夏大人会看不出来!如今北边情势不明,秦王既不上表,也未出兵,分明是在看朝廷动向,而父王即便挟天子剑之势,却也并不能轻举妄动,大军进逼的同时还得周顾粮道和后路,如此便造成两边对峙,太子能够徐徐稳固根基!当务之急要打破僵局,便只有下猛药让太子不得不用,这也是父王的意思!”
听到是赵王之意,夏守义方才心下稍安。然而,他却仍是不无谨慎地说道:“若是弄假成真呢?”
“有夏大人在,何愁弄假成真?”
见章晗竟是轻轻一招把话头推了回来,夏守义不禁苦笑。待见人裣衽施礼往屋外退去,他突然出声问道:“世子妃既然已经得了密诏在手,哪怕自己不成,大可交托别人将其带去北平,届时赵王殿下号令四方岂不容易?”
乍然听见这么一句话,章晗顿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向夏守义后,她便淡淡地说道:“夏大人说得轻巧,且不说此物交托别人我不放心,就是密诏真的能够平安送到父王手中,届时又能有几人相信?难道父王还能将密诏原本传遍天下?到了那时候,太子恼羞成怒斥之为矫诏,再毁了宫中原档,反而弄巧成拙。而若是皇上有任何闪失,天下刀兵四起,生灵涂炭,难道便是夏大人想看到的?越是杀手锏就越是用在刀刃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夏大人是饱学名士,自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等论语名篇,夏守义自然知道。可此时听章晗如此一说,他在悚然动容的同时,亦不由得肃然起敬。待到章晗翩然出了屋子,他心里不禁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来。
倘若照着密诏,赵王能够拥皇帝反正,那么储君之位必然易主,异日登基之后陈善昭便会入主东宫。那位赵王世子虽说仁善忠孝,皇帝亦深爱,可这位赵王世子妃实在是厉害得有些过头了。昔日唐武后牝鸡司晨,焉知今朝不会重蹈覆辙?他如今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夏守义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想到赵王还春秋鼎盛。而太子如今掌权,亦是不得不重用外戚方氏,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不论如何。当今天子对他知遇之恩在先,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悖逆人伦之人窃居其位!
而当章晗和王凌会合,熟门熟路地从夏家后门出去,又和在那儿放风的章晟会合,径直穿过一条暗巷,进了街口一户人家小小的院子,得知用了迷烟让里头的人都昏睡了。章晗少不得斜睨了一眼章晟道:“想不到大哥如今竟然也奸猾了起来。”
“天地良心……”
章晟本想说是王凌给他的迷香,可见这位宛平郡王妃满脸肃然,想了想他还是只能吃哑巴亏地认下了。等到章晗支开章晟去外头守着,对王凌说了见夏守义的经过,尤其是说自己拉虎皮做大旗打出了赵王吩咐的旗号,王凌在莞尔一笑的同时,忍不住又担心了起来。
“大嫂,回头若是父王和夏大人见过之后。知道了这事是你自作主张怪罪了下来……”
“等见到父王,我自然会第一时间请罪。事急从权,顾不得这么多了。”正是因为王凌和章晟去外头打探时带来的消息全都是说各色眼线越来越多。而太子党同伐异的趋势已经极其明显,这才有章晗今日的夏府之行。此时,她言简意赅地打消了王凌的这一重顾虑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更何况,大哥之前的事情已经都办妥了,倘若有那等风声出来,自然而然就会起到相应的作用。”
话是有理,可王凌想到此事的关节,忍不住仍是咂舌于章晗的胆大包天。但想想城门尽皆换人守御。她们妯娌两个怎么也出不了城,密诏那种要命的东西也不放心交托给别人,让章晟带走倒是可以,但章大哥已经给支走第一回,再给支走第二回,怕是决计不会从命。而且。直到现在,章晟都还不知道密诏之事,章晗确是口风紧!
尽管已经不是数九寒冬,但三月初的天,入夜之后外头仍有些寒冷。而章晗等人只是借着别人家的院子暂避夜禁,并不打算让人得知,所以自然不会进屋去。此前出来为了避人耳目,如大氅斗篷这些惹眼的全都没带,只是单薄衣衫,因而两人又商量了片刻,王凌就看见章晗轻轻跺起了脚,想了想便拉人到了屋檐底下的避风处,又拿着章晗的手捂在了自己手心。
“早知道大嫂还不如在夏府呆上一晚上。”
“就是这样夏守义都大皱眉头了,毕竟他是最方正的大臣。”章晗微微一笑,觉得手心一股暖意传了过来,她微笑着正要说话,突然只见墙头一条黑影一翻,紧跟着却是章晟窜了进来。见其满脸凝重,章晗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有军马过来了!”
“怎么会!”
此前朝中动向等等,王凌都是直接来找夏守义打探,在夏府高来高去也不是一两天了,只消躲过寥寥几个眼线就行了,毕竟夏守义如今也是太子麾下第一重臣。然而,知道章晟必然不至于危言耸听,她想了想便暗自一咬牙,拉紧了章晗的手说:“大嫂,万一事情不对,我就单身冲出去!人家必然会只顾着撵在我后头,到那时候就让章指挥留下和你趁机脱身!”
章晗见王凌竟是如此说,一时心中大急。可就在这时候,外头大街上的喧哗更大了。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此前不敢去闯别人的屋子,冲着章晟打了个眼色,见人到了门边三下五除二撬动了门闩,她便使劲把王凌拉了进去,又示意章晟跟进了屋子。
那些军马究竟是冲着夏守义来的,还是冲着她和王凌来的?
ps:解释一下,这里的直隶都是指明朝后期的南直隶,也就是清朝和如今的江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