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街的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依旧如往日那样威严肃穆地矗立着。然而,一度显出了颓势的威宁侯府,近来却是喜气洋洋的,就连下人们进进出出也都打起了精神。而一直都欣欣向荣的武宁侯府,如今却反而显得沉寂无比。外人都道是府中太夫人和王夫人同时病了,身为三小姐的顾钰又要伺候祖母和母亲,又要打理家中内务,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顾家几位素来出息的少爷们,也一度有人要请了假在家中陪侍打理,但全都被王夫人强撑着赶了回去。
“夫人,喝口水吧。”
赵妈妈亲自坐在床头,扶着王夫人艰难地坐起身,眼看人吞了一口水后,便疲惫地摇了摇头,旋即躺了下来,她连忙为其掖好了被子,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夫人这是何苦。早知道装病就行了,何苦大冷天在外头冻了大半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娘一大把的年纪都不管不顾到外头冻上那么一回,更何况是我?”王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道,“我们婆媳两个都说病了,老爷又领兵在外,你没见宫中立时三刻就派了御医过来诊治?这一茬病过去的人那么多,除了些不起眼的小角色,还有像夏守义这样的,谁不是真的狠心弄些真病真伤出来?我的身体一向好,挺一阵子就过去了,倒是娘……”
说到太夫人的病,赵妈妈也一时脸色极其难看,紧跟着便讷讷说道:“幸亏夫人早就把表小姐送了出去,对宫中只说是表小姐思念父亲,于是早就动身去了北平,否则就麻烦了。”
“她有那样的干姐姐,况且此前局势那般错综复杂,铭儿不放心,我更不敢把人留在家里。倘若她有什么好歹。娘伤心不说,就是赵王世子妃……”
说到章晗,王夫人面色不由得沉重了下来。先是拒天使拒重臣,继而在遭到夜袭苗头的时候就立时焚毁赵王府全数突围。更是洒了满城传单,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这还真是章晗素来做事决绝的手段,否则当初在隆福寺中遭遇陈善聪的时候,也不会以死相逼。照这样子看,只怕章晗早就把陈善昭等人都送了出去,现如今妯娌俩都是下落全无。也不知道是不是仍在城中。太子除却看住顾家这样从前和赵王府往来密切的,还有不少勋贵武臣都派了人去,号称是保障他们的安全,可又发了一道色厉内荏的旨意去北平,再次催促赵王用兵西北。
“对了,几位少爷那儿,顾管事已经都仔细提醒过了跟着他们的人。到底是夫人花了那许多力气教导他们,那天他们可不是都承诺说。若有万一,夫人怎么说,他们便会怎么做。绝不会辜负了顾家的声名。”
“嗯。”王夫人想到那几个庶子回来探视时如假包换的关切,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不枉她多年来在他们身上也花费了巨大心血,更何况除却顾钟之外,顾镇顾铭都在京城,可说是顾家人都是休戚与共。只要如此拧成一股绳,就算太子翻脸,顾家也不是一丝胜算也无。
“夫人,夫人。”随着这连声叫唤,一个大丫头匆匆进了屋子,到了床前屈膝行了礼后。她便又惊又喜地说道,“嘉兴公主来了!”
“什么?”
王夫人和太夫人先后称病不出,宫中顾淑妃和惠妃敬妃亦是称病不出,她本以为嘉兴公主固然不称病,也不会轻易跑出来,可现如今人却是偏偏来了。她一时间不禁支撑着半坐起身,随即便感到浑身一阵酸软,不得已之下便让赵妈妈拿了个引枕靠着。须臾,她便只见嘉兴公主扶着一个妈妈进了屋子,随即甩开那妈妈便疾步冲到了床头边上。
“娘,我来看你了。”
王夫人冲着赵妈妈等人摆了摆手,等到众人全都默默退下,她才一把抓住了嘉兴公主的手道:“十二娘,镇儿过来看过我就行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跑出来!万一太子召你入宫去劝解你母妃亦或是淑妃娘娘,抑或者是干脆把你禁在宫中,那时候却怎么好?孝顺不在这种时候,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心!”
说是婆媳,但王夫人从前便常常随太夫人入宫,而顾淑妃和惠妃之间情分亦是不错,因而常常见嘉兴公主,敬着这位金枝玉叶的同时,却也喜她娇俏却不失爽利。天子赐婚的时候得知儿子尚的是这位公主,她还暗自庆幸过好一阵子。此时此刻,她赫然已经是满脸的焦虑,抓着嘉兴公主的手也不知不觉收紧了。
“娘,您就先养好自己的病,不用担心我。”嘉兴公主硬是扶着王夫人又往下躺了些,继而把锦被又拉上来严严实实把人都盖住了,这才淡淡地说道,“虽说公主不比亲王,但好歹亦是天家金枝玉叶,只要太子九哥一天还要竖牌坊,就一天不能做得太过分。我去见过二姐姐和其他几位姐姐,咱们几个素来要好又胆大的早就商量好了,若是让咱们进宫,那么咱们就要探望父皇,否则恕咱们都不奉诏!”
见嘉兴公主柳眉倒竖,显见是下了决心,王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皇帝虽说也有暴怒无情的时候,但对于子孙小辈们却素来都是温情得很,尤其是婚事,也难怪公主们听说皇帝的病情另有文章,一时间竟敢附和嘉兴公主这胆大包天的举动。然而,还不等她思量些什么来安慰嘉兴公主,却只见嘉兴公主突然站起身,竟是径直在拔步床前的地平上跪了下来。
“十二娘?”
“娘,我还有件极其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嘉兴公主几乎贴着王夫人的耳边,低声说道,“娘可还记得,当初送十七弟和十七弟妹去山东就藩的时候,咱们娘俩曾经和晗儿商量过退路?”
见王夫人愕然之后微微点头,嘉兴公主的目光微微一闪,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几日顾振带着金吾左右卫在京城不少铺子大肆抄检,尤其是从前和赵王府有生意往来的更是拿了不少人下狱,虽有人告到太子那儿。太子却只是不痛不痒申斥了两句,想见也是搜索她们的下落。所以,我前日趁着去朝天宫,傍晚有意从此前我对晗儿提过的那个地方经过。发现早早就下了门板。她们妯娌只要没出城,很可能会躲到那儿去。毕竟在其他王府重要据点的话,很容易连累人,也很容易被人连累。只有那样人员关系简单的地方,反而容易藏身。”
王夫人先是身子一僵,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倘若如此,千万不可暴露了那地方。只要不派人去那周边。至少可保一阵子平安。毕竟,顾家还有你那儿不知道盯着多少人!”
“本来我是想过设法把人接回家,然后送到二姐姐那里,她是先皇后所出,太子九哥总不敢上门去找人,可想想又怕人心隔肚皮。既然娘你这么说,我便当不知道吧。”
婆媳两人又商量了一阵子,嘉兴公主出门后去宁安阁探望了太夫人。见人昏睡未醒,坐了一阵子后交待了楚妈妈赖妈妈和几个丫头几句,当即也就起身告辞了。在二门口上了自己的凤轿。她心里总有些杂七杂八的想头,一时间竟是觉得身下厚实柔软的红交床坐褥异常不舒服。
带着这种不安和焦躁出了顾家门前的威武街,她不知不觉就出起了神,可正当她心神不属的时候,突然只觉得凤轿一停,紧跟着人便不知不觉往前一冲。所幸轿子中还有侍女跟着伺候,一把将其扶住,旋即便出声喝道:“怎么回事?”
“是个被人追打的老乞丐!”
嘉兴公主顿时眉头大皱,甩开那侍女便一把打起了轿帘,探头张望了一眼。见前头仪仗人等已经分开了两边,几个汉子正在追打一个老乞丐。她本打算喝令赶开人便算了,可转念一想现如今自己的处境,一时又动了疑心,当即厉声喝道:“竟敢冲撞我的车驾,真是反了!把他们一并拿了。到府中严加审问!”
这原本只是一段不和谐却极其微小的插曲。然而,当嘉兴公主回到公主府,面对空空荡荡没了孩子,驸马也并不在的偌大地方而出神发呆之后许久,下头人奏报了过来。道是追打乞丐的大汉只是包子铺和卖烧饼的小贩,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老乞丐却是有些疯的,说什么自己乃是佛祖降生诸如此类云云。若是换成平日,嘉兴公主对于这种疯子自然不会投以丝毫的关注,但这一天却突然发生了某些兴趣。吩咐最心腹的一个妈妈把人收拾收拾,带到了二门内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偏厅。紧跟着,这位金枝玉叶的十二公主,竟亲自来到了对方面前。
只是第一眼,嘉兴公主便觉得这个蓬头垢面全身癞子的老乞丐有些奇怪。尽管那满是疤痕的老脸和瞎了半只的眼睛显见不属于她见过的人,尽管那沙哑的声音听不出什么熟悉的感觉,尽管那怯懦卑微的样子看着只像是寻常卑下之人,可她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细细看着那一举一动,到最后突然注意到了他的手腕,一张脸突然变得如同冰雪一般苍白。
“全都下去。”
“公主,这老家伙是疯的,万一他有伤人之意……”
“我说了全都下去,滚下去,把外头看好,哪怕驸马回来也不准放进来!”
厉声呵斥了一句后,见没人敢违逆,昏暗的屋子里须臾便只剩下了自己和地上那个俯伏不敢抬头的老乞丐,足足又过了好一会儿,嘉兴公主方才缓缓上前,继而竟是就这么在人前蹲了下来,任由那锦衣华服垂落在了老乞丐的面前。
“李公公,你能不能对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公……什么公公?哈哈,我是佛祖公公……”
“李公公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倘若不是想我认出你来,你何必刚刚在磕头讨饶的时候露出手上那串佛珠,那是你一向不离手的东西。”嘉兴公主的眼眸沉静,但一只手却丝毫不嫌弃地一把抓住了那老乞丐的袖子,随即低声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你要是不想见我,为何非得挑拣我的车驾经过之时闹出这种事?”
“公主果然目光如炬……奴婢自忖已经改头换面。连声音形貌都不一样了。”
听到这个沙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听的话,嘉兴公主不禁心神一松,可是,当看见李忠挣扎着爬起身的样子。看到他那瞎了的一只眼睛,还有身上的癞子和累累伤痕,她的脸须臾便阴沉了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想要试探……呵呵,结果却为人所算,至于奴婢……也一样是阴沟里翻船,被底下的小子反手给卖了。锦衣卫没了,余者全都归入了京卫之中。想当初何等威风,现在却成了寻常的军士,自然而然起了怨尤,太子一招揽可不就投了过去?奴婢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年的隐秘事,到头来却是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底下的小子被锦衣卫那些暗线一一买通,要不是还有几个忠心的。甚至都逃不出来,还真的是咎由自取,公主不用可怜奴婢。”
“谁可怜你这老货了。我是在担心父皇!”嘉兴公主脱口斥了一句,但手却不由自主的地伸过去摩挲着李忠那凹陷的眼窝,声音阴冷地说道,“这也是那些叛逆的杰作?”
“是奴婢自己戳瞎的,至于身上这癞子还有那些伤痕,有的是当时留下的,有的是奴婢自己加上去的。如果不是如此,早就被人发现了。所幸,京城中乞丐不少,再加上他们以为奴婢掉进秦淮河里头淹死了。也不至于杀了京城所有乞丐。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个把月了,奴婢在外头到处厮混,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怀疑。”
说到这里,李忠本想挣扎着站起身,可许久仍是没能站起来。索性就盘腿这么坐着,又看向了嘉兴公主说道,“赵王府发生了那样天大的事,公主可能联络到赵王世子妃和宛平郡王妃?”
尽管不认为李忠会用这种惨状来欺骗自己,但嘉兴公主仍是守口如瓶地摇了摇头:“李公公找错人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打紧。”李忠却并没有气馁,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凑近了嘉兴公主些许,用比蚊子还低的声音说道,“只要公主有办法把消息递出去就行了。皇上此前还好的时候,藏了密诏在赐给世子妃和郡王妃的两幅斗方中。本以为那东西永远不会有用上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便需要用上了。”
“你说什么!”
这下子嘉兴公主顿时勃然色变,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见李忠并无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她不由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两步,继而便看着李忠说道:“这事情我知道了,你且留在我府里,如有消息,我自然会告诉你……”
“今日公主把我带入府中,动静太大了。”
李忠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嘉兴公主的话,随即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奴婢跟着皇上几十年,吃过苦享过福掌过权,虽说当年是被一位将军强行掳去阉割了想送给辽王,但索性被齐军截住,又侍奉了皇上,这才能够在乱世当中苟活了下来,甚至还享了不少福,已经了无遗憾了。奴婢一大把年纪受了这些伤,这些天在外头原本就是强吊着一口气,只要公主把奴婢赶出府门,一顿乱棒打死,然后径直送了化人场,这个秘密便再不虞有泄露的危险。就算有人怀疑今天公主把个老乞丐带进府中另有蹊跷,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胡说八道,本公主还护不住一个你不成?”
尽管嘉兴公主并不是没见过血的人,可当李忠用这样平淡的口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她仍是对其的淡漠生死而打了个寒噤。她几乎下意识地要反对,可紧跟着就看见李忠的手上掣出了一个瓷瓶。
“当然,如果公主不忍心,可怜我这把老骨头,那我也正好临死前少受那一番痛苦,所以早就备好了东西。”他说着便挪动双膝对着外头宫城的方向,俯首磕了三个头,继而就毫不犹豫地扭开了瓷瓶,趁着嘉兴公主来不及反应,他就把里头的液体一股脑儿全都灌入了口中。当那种剧烈的痛楚一下子传遍五脏六腑的时候,他情不自禁蜷缩了身子,紧跟着便依稀发现嘉兴公主跪在地上,正死命托起他的脑袋。
“公主……”
见嘉兴公主的眼圈赫然有些红了,李忠不禁牵动嘴角笑了起来,继而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公主……奴婢……这辈子……真的没有什么遗憾……”
他真的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处心积虑预备了这么多年,幸亏他早就奉旨找过定远侯……
眼看着李忠就在自己的怀里断了气,嘉兴公主看着这个形貌和从前完全不同的老太监,眼角那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她还记得小时候悄悄跑去乾清宫的时候,一大群太监宫人满头大汗地拦着,到最后却是李忠出来,笑呵呵地牵着她的手带她进入东暖阁,而后父皇虽生气地斥责她,但最后总会无奈地赏赐她一两件小玩意儿,再由李忠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母亲惠妃那儿。不但是她,其他皇子皇女们,在最小的时候,大多都是被李忠这么牵着手带进乾清宫的。他似乎很喜欢孩子,看着他们的目光里头,没有寻常太监宫女的卑微,总带着几分慈爱。那些记忆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记不得,可现如今又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
“李公公,你这番苦心,不会白费的!”
嘉兴公主捡起地上的瓷瓶塞入袖子中,想了想又褪下了那串沾着尘土泥垢的佛珠,郑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手腕上,随即又回到了座位上仪态端方地坐下,这才厉声喝道:“来人!”
“公主!”
眼见起头那个妈妈和几个把人押过来的家将先后都快步进了屋子,嘉兴公主看也不看地上的李忠,冷冷吩咐道:“这个狗东西居然敢死在本公主面前,立时把他丢到化人场去,记着眼看着他化成飞灰!还有,让人打几桶井水来,把这地上好好浇一浇洗一洗!”
等到那几个家将应命而去,嘉兴公主却又叫了一个心腹过来,却是低声说道:“等到人烧了,记得把骨灰埋在稳妥的地方,做个记认。”
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屋子,嘉兴公主不禁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一只手不时轻轻拂动着那串佛珠。这么大的事情,她当然想亲身过去找章晗和王凌,但她如今已经是被盯住的人,要出去动静何等之大,更何况安仁街并不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万一败露了可怎么好?可若是捎信过去,万一路上被人截住……
她思前想后,本打算和顾镇商议一二,可这事情实在是太过要命,李忠甚至以防泄露消息,直接把命都豁了出去,即便她素来信赖丈夫,可想到万一事有不偕将其牵累进去,她又最终打消了这个主意。最后,她终于来到了大案旁坐下,亲自倒了温水磨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来蘸了墨,却是迟疑良久,最终方才在纸上落下了笔。
寥寥数字之后,她轻轻拿起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笺,等到上头笔墨干透了,这才装进信封以蜡封口,最终叫来唤了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侍女进来,却是出宫时惠妃给的一个精通武艺的陪嫁宫人。
“把这信送去给安仁街的计嫂子。记住,不要见她,也千万不要被别人瞧见,务必要在下了门板之后塞进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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