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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号交响曲 命运 07、多事之秋(上)

作者:老榔头 分类:现代都市 更新时间:2023-04-20 15:45:27 来源:笔趣阁

早晨村里炊烟缭绕的时候,生产队敲响了第一遍钟。

按照规矩,第一遍钟是通知各家各户去人到村口,等待队里分配今天的活计。

村口那儿有一棵两人腰身粗细的老桑蚕树,树上悬吊一根两尺来长作为钟使的铁轨。肇辄晨练后代表爸爸赶到粗大的老桑树前,按惯例进行早汇报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已经基本到齐了。

村支部书记老樊,准确的说是小樊村生产队长老樊,因为这时代农村的党支部设在了大队,生产队只设党小组。但人们从合作社时期就这样叫唤,所以肇辄也跟着这称呼。老樊书记叼着他那杆旱烟枪蹲在大树下,以他为轴心,副队长、会计等村干部围在他身旁,村里的老少爷们扎围在东头做一堆,婆姨们拖着鼻涕娃娃们,嘻嘻哈哈在西头也作一堆。只有几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稀稀拉拉不合群地站得远远的。

肇辄刚到,就感觉今天眼前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与往日不同。

哟呵!樊老旦今天居然脱下了一年四季常穿的对襟黑色大褂,换了一身半新旧的、水洗得有些白的灰色中山单装;而他那家三儿也绿军装着身,戴顶无檐军帽,在全村衣裳黑白一遍、头扎白毛巾的老少爷们堆里,显得特别打眼,爷俩脸上还挂着抑制不住的、洋洋自得的喜气。这显然是家里有喜庆事儿了!

“村东头的第一茬棉花昨日已收了。今日格老爷们到村北头的地里锄垄、追肥,俺和副队长二狗带队;婆姨们、大姑娘小媳妇,到南头的地里整枝、打顶尖,由会计和小吕那女娃领着。老肇家依旧。剩下的几个城里娃儿们,还跟昨日格一样,由小胡领着铡草,剩下的小陆跟女娃儿们走。”

老樊书记在石板上敲着烟灰,用满口里豫南土腔麻利地分派着农活,表情很认真、很严肃,直到最后说到“小陆跟女娃儿们走”引得全村人哄堂大笑时,他才也咧开嘴巴露出黄板牙嘿嘿了两声。

“听清了罢?”樊书记派完活计,站起身大声吼道。

“中。”

“俺明白了。”

各式各样的回答,声音稀稀落落有气无力。

“散了罢,各人回去带好各自的工具。”

又叮嘱一遍后,樊书记起身先行。

“锄垄”是在两行棉花苗子间松土,并给棉花根茎部位培土,要使用扁锄;“追肥”是给棉花追施化肥或农家肥。这年头不光化肥难得,就是用人畜粪便沤的农家肥也金贵得很。追肥时,一担清水中,用粪瓢兑几勺子沤过的人畜粪便,再将桶里的水小心翼翼的倾倒在棉花杆的根部,因此要使用水桶和葫芦做的浮瓢。

“整枝”、“打顶尖”都是给棉花苗修剪枝桠,作用不同,但工具都一样,缺剪子就用短把镰刀。这些活计肇辄都懂,也与他家喂养牛、羊,给菜地浇水施肥无关。他感兴趣的,是樊老旦家为啥全家今天穿新衣裳的事儿。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辍在吕继红身后,拉扯着她的衣角小声问道:

“红红姐,樊老旦家今天啥事儿这么喜庆啊?”

“樊老旦家小二子回来探亲了。据说离村四五年,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红红姐去见过?”

“老樊支书带我们干部去探望过了。嘻嘻,那小二子和我握手前,还专门给我敬军礼呢!送我出门时,又拉着我的手,说改日一定要来知青点与我交流学习,互相帮助、提高呢。”

“他什么摸样啊?”

“能是什么摸样,穿军装呗。”吕继红想了想说:“我们去的时候,他没戴帽子的。不帅,个头也不高,但看上去平平常常。不过身体还蛮结实、满威武的,说起话来也蛮规矩蛮和蔼的。”

“军装几个口袋的啊?”

“没注意,好像是四个吧。你关心这个干啥?”

“红红姐,他是不是喜欢上你啊?”

“是啊,也许吧?嗯,不错!”

吕继红嘴里漫不经心的回应少年,神思已飘忽到了天边,脸上漾着笑意。

“你准备处对象?”

“什么?处对象?和谁呀?”

“樊家老二啊。”

“别瞎说,不相干的。”

“做军属多好哇!你看现在的姑娘伢,人人都想嫁给革命军人。做家长的,谁都希望成为光荣军属,姐姐就不想那样吗?”少年满含深意的嘲弄道。

“不想。”

“那你以后会后悔、难过的。”

“难过?姐姐为什么要后悔难过呀?”

吕继红一把将少年推到自己身前,从背后将他搂在怀里,用鼻尖嗅着、摩挲着他的短茬,有些羞涩的忸怩道。

“姐姐有喜欢的人了,这辈子不想再嫁给其他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吕继红嗔道。

“不仅知道,我还看见了。”肇辄眨眨眼,俏皮地笑望着吕继红说

“喔……啊!”

吕继红回过神后惊惶的尖叫了一声,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

四下瞧瞧见无人,她才羞红着脸,贴在少年耳朵边小声说:“乖辄辄,你可不准把看到的事告诉别人吖!”

“这种事本来就不该让人知道。”

少年停下了脚步,回头凝神看着她,表情有些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

“哟,辄辄长大了,真懂得不少呢!”

吕继红将少年的身体旋转过来面对自己,用柔软的双掌,轻轻地抚摸着他脸颊,轻声问道:“辄辄,想不想和红红姐做一家人?”

少年轻点了一下头,但马上又使劲摇摇头。

“不喜欢姐姐?”吕继红诧异的问道。

“不是想就可以行的。”

“一定行的。”吕继红信心满满。

“很难。以后的事会很艰难的,姐姐可能现在还估计不到。”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姐姐的私事,别人管不着的。”

“这不光是你情我愿就可以的事。红红姐是知青标兵和大队干部,肯定先得听组织的,组织让你怎么做你能拒绝?”

“那与樊家小二这人喜不喜欢有啥关系?”

“我估计樊家小二这次回来探亲,就是专程找对象来的。他如果喜欢上村里哪个姑娘伢,那个姑娘伢全家还不高兴坏了?凭他的身份,凭樊老旦家在村上的地位,他想娶谁肯定可以办到的。”

“你说胡话吧,他想怎样就能怎样?再说姐姐也不要他喜欢。”吕继红有些心虚,但嘴巴仍硬着。

“樊家小二有四个口袋了。姐姐懂不懂四个口袋的就是干部了?在部队四个口袋的是允许结婚的,他们结婚可以通过组织安排,不讲自由恋爱这些的。”

“为什么总说他啊?你就不能说些让姐姐听了高兴的事?”

吕继红脸上虽然还挂着微笑,但听了少年解释的话语,心情开始有些阴沉起来。然后侧开脸闷闷地吐口气,似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早餐后四眼狗陆一凡和蓝蓝两个,带着小镰刀上了村南头的棉花地;吕继红则在村头地尾到处转悠清点出工的人数;老肇爷儿俩到牛棚后的菜地浇水施肥;胡勇则带随州的小王、小李两知青到晒谷场的麦垛子旁边,铡切为牛过冬预备的料草。

铡草的活计一般都是三个人干。一人掌铡草把,使劲把铡刀往下按;另一人蹲在铡刀侧面,一把一把地往铡草下喂草;剩下一人,则先用五齿钉耙从麦草堆上往下扒草,然后顺序码放到喂草的人身旁,余下时间,就是帮助掌铡刀把的一齐把刀刃按压下去。

寻常三人组合,因胡勇的力气大,掌铡刀把的必然是他,而且根本无需人帮忙。但今日他不知咋的,心不在焉有气无力的,掌铡刀把切割了几把料草后,非要喂草的小王与他替换一下,他去喂草,小王则改掌铡刀把。俩换位后,还没喂几把草料,他就“啊!”的一声惨叫起来。

老肇爷儿俩在菜地中听到晒谷场传来的惨叫声,估摸着是出什么事故了。慌忙跑到晒谷场上的麦草堆旁,就看见胡勇用右手捏着鲜血淋漓的左手掌,正痛苦地蹲在地上呲牙咧嘴。小王一脸惊惶地在他旁边抚慰着、赔着小心,小李则躬身在草堆里找寻着什么。

“怎么样了?小胡。”老肇关切地问道。

“铡刀铡手了。胡勇的左手被铡刀铡掉了一个指头。”小王哭丧着脸说

“辄辄,赶紧去生产队部拿赤脚医生的药箱。见到人,顺便让他们通知找你红红姐姐回来看看。”老肇干脆果断地作着安排。

“小李,你也别乱找寻了,铡掉的手指头没用了。不说国外断肢再植也是高精尖的高难玩意,就算国内有这条件也赶不上趟了,消毒止血要紧。”

肇辄有些疑惑地看看满脸痛苦,但神色还算镇定的胡勇,转身向村部跑去。飞跑的过程中他就在想,师傅的受伤,是否与早上自己转交的信件有些关系?

昨天红红姐从公社回来的时候,捎带回胡勇家新寄来的一封挂号快信。因昨晚上未来得及转给胡勇,今天天亮后是由肇辄送去的。

胡勇从读罢家信开始,神情似乎就有些恍惚,平日说话言语就短的他,今天更是铁青着脸一言不。

肇辄想,看来他家寄来的信中肯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影响到了他今天的情绪,所以这才导致意外受伤。

肇辄去村部拿医药箱的时候,老肇也赶紧回屋,去拿自家平日预备下的碘酊。等老肇用碘酊给胡勇的断指处消完毒,肇辄去村部拿的医药箱也到了。

老肇从医药箱取出一支药膏,在胡勇创口涂抹一层,又用白纱布条包扎好,拍拍胡勇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这只手就算残废了。抓紧时间处理吧,也许能办个病退回城。”

吕继红转收到消息匆忙赶回知青点北屋,才刚刚安慰胡勇一番,告知他的受伤已通知了生产队,生产队会作为工伤事故处理,紧接着蓝蓝也神色慌张的跑回晒谷场。

“红红姐,不好了。四眼与生产队的老乡打架,被村里基干民兵抓到大队部去了,你赶紧去看看吧!”蓝蓝抚胸喘息着,嘴里结结巴巴的。

“怎么回事啊?”吕继红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

“今天在南边的棉花地打尖、整枝,歇晌时,一堆婆娘围在一起聊天闲话,副队长二狗子屋里的,不晓得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四眼先是在旁边阴阳怪气的插了几句嘴,后来就变成双方相互对骂。再后来二狗子屋里的,跳着脚边骂边抓挠四眼的脸,四眼就扇了她一巴掌。二狗子屋里的吃了亏,就让二狗子找来基干民兵,把四眼捆绑起来送大队部了。”

别人都是直接叫陆一凡的绰号四眼狗。蓝蓝称呼陆一凡,总是将四眼狗的最后一个字省略,似乎这样就好听些。

“我去大队看看,你到北头的棉花地找樊书记。”

“二狗子屋里的过去找二狗子时,樊书记就晓得了。他还在旁边说,陆一凡这人平时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的,瞧不起贫下中农,活该接受些教训。”

“怎么能这样处理问题呢?算了,我自己去找樊支书吧。今天也不知什么日子,尽是麻烦事!”

今天是不是黄历不对啊?吕继红真有些郁闷了。

四眼狗陆一凡这人,长的矮小精瘦。为人言语尖酸刻薄,喜欢尽情嘲弄人来显摆自己,平日里总是一幅阴沉沉的脸,除了几个知青外,村里几乎没有几个人喜欢搭理他。就是同屋的几个知青,能不和他搭腔,也绝不主动与他说话。人缘相当差。但陆一凡教师家庭出身,从小多受父母家教熏陶,才华还是有的。也能出口成章、吐词妙语连珠,是民办村小的代课老师。由于七八月间村小放暑假,这才随着大伙下地劳动。

更关键的是,他还是自己同校、同级不同班的同学,是和自己一起第一批下放插队到樊村的,与自己平日走得近,对别人不行,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他出了事,既然没有人会帮助他,自己就不能撒手不管了。

吕继红气鼓鼓向外走时,老肇已从南屋将自行车推过来,把车交她手里。

“救人要紧,你骑车走要快些。”

出屋后见四下无人,肇飞又带着关切,低低地吩咐道:“有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别硬撑着,先回来商量一下再做处理。今天午饭我负责,你放心去办事。”

吕继红抬手摸摸肇飞刚刮得青青的下颌,轻轻“嗯”了一声。

肇飞送走吕继红回到自家牛棚屋时,胡勇悻悻地跟过来。

“小胡,坐吧。”肇飞给他倒了碗水,示意他坐下说话。

胡勇坐在小凳子上,低垂着头闷闷的,一言也不。

肇飞锐利的眸子透过眼镜片,凝视他许久,摇摇头叹息到:

“家里出事了吧?”

胡勇抬起头,扫视了肇飞一眼,没有接腔,又低下了头。但抬起脸时,脸上掠过的一丝苦痛和无奈,还是被肇飞觉察到了。

“如果知道你有那样的身手,要让人相信你是不小心被铡刀铡掉了手指头,估计没人会相信的。我今年四十四了,足够做你的长辈。你要相信叔叔的话,就把事情说出来,也许我还能帮你一些忙。如果信不过,那就算了!”

胡勇能听得出肇飞语气里透露的诚挚和关切,他低着头沉思了半天,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但又没有勇气与肇飞的目光对视,侧过头去,用几乎难闻的低音说:“我大妹妹出事了!我爸去找那人算账,结果也被人家找由头关进去了。我们家就我爸妈俩拿工资的,还主要靠我爸那份工资要养活全家。”

“所以你就刻意制造工伤,想以此办理病退回城?”

“嗯。我还有另外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要养。再上面还有爷爷奶奶。我不想法子回去,家里的天就要塌了……”说着,胡勇的眼圈红了,哽咽着几乎再难继续下去。

胡勇的大妹妹今年七月高中毕业,因家里祖母生病需要人看护,就将下乡插队报道的时间拖延了几天,结果被街道革委会负责人以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名义,通知其到街道上学习班并接受组织处理。胡勇的大妹妹是抱着礼物,胆颤心惊去的,却是空着手哭哭啼啼回的。在父母的逼迫下,她讲出了街道主任以免于组织处理为交换条件,侮辱其清白,坏了她身子的事情。然后就是胡勇父亲上门讨说法,反被诬陷为败坏革命干部声誉被抓了……

“你知道怎么办理病退回城手续吗?”

“听说过一些,但不太清楚内情。”胡勇摇摇头。

“唉!你太冲动了。道听途说一番就敢下手!你晓得不晓得办理病退回城手续要盖多少个章吗?你晓不晓得盖齐全这些章要花多长时间?”

“不晓得!”

胡勇抬起头,很真诚很谦逊地看着肇飞,轻轻摇头。平日他总觉得肇飞一肚子学问毫无用处,此刻才知道那是用不着的时候,真到了需要的时刻,自己这样的半文盲就一无是处了。

“办理病退回城手续,先要到地区以上的,或市里的指定大医院进行体检。只有这些医院认定你的身体的状态,或因某些疾病的影响,确实不适合再呆在农村参加劳动,才会给你出具相关的、办理病退回城手续的医疗证明。然后你还要一层层、一级级到生产队、大队、公社、区、县里,在这个医疗证明上加盖同意放行的签章后,你才算基本办完离开农村的手续。当然,最后你还得回城里,到居委会、街道办事处,办理同意接受的证明才能算全部完成。你估计一下,体检、签章,来往路费、住宿、吃喝等等,这全套手续正常办下来,就算最顺利的话,得花费多少时间,多少钱财?还不谈要额外请客送礼的非正常花销了。”

“啊?这么难啊!”胡勇惊愕地张大了口。

肇飞见他惊愕的表情,同情地拍拍他的手背,安慰说:“慢慢来,不着急,叔叔也会帮你想些办法。”说完话,随手找出一张白纸,龙飞蛇走刷刷地写了几行字,将字条交给他,解释说:“叔叔有个朋友,在省城最大的同济医院工作,他能帮你把医疗证明办下来。医疗证明是其中最重要的东西,你拿我的条子去找他,他应该会帮你些忙的。”

“谢谢,肇老师!”

胡勇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收好,又学着肇辄,给老肇恭恭敬敬躬身行了礼。

“回去休息吧!你对辄辄也很关照,我还要谢谢你呢!”

老肇送胡勇出门的时候,从被子里摸出十几张十元票面的票子,不容拒绝地塞到他手上,又关切地交代道:“手上的伤好了再回城,不急在这两天。”

这个年代,青工的工资都是二十八块半,出了师的工人,每月正常的工资不过三十四五块。*以来,所有的工资调整都冻结了,三十四五块的工资估计要拿一辈子。这老肇给他的一百多是什么概念?

归屋的路上,胡勇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他缺的就是大家天天都在批判,又人人都喜欢的这个东西。他需要用它办理病退手续,家里在经济上是指望不上的。所以老肇的心意他无法拒绝。只是心里琢磨着,看以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偿还这笔无法清偿的、巨大的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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