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号交响曲　命运 83、天鹅折颈 2

一声不响弯下腰把地上、床上和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并重归原位后，蓝蓝走到床前怯生生小声唤道：“阿姨，您生病了吗？”

牛凤的傲慢和脾气坏是出了名的。

作为这个时代万人里难得一见的研究生学历的前著名舞蹈家，尽管头几年作为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被打倒时状态凄惨，但心底的高贵和自命不凡从未撂下。她不仅仅是在外面待人接物时冷冰冰把眼睛长在额头上，就是在家里也同样如此。唯一的例外就是对肇飞父子了。那种用双手搂抱着，并用她尖尖的下巴颏去亲昵磨蹭肇辄茬子的动作，牛凤从来也没在蓝蓝和其他人面前同样使用过。

牛凤对蓝蓝说话要么是命令，要么就是呵斥，难得有温柔说话的时候。至于像其他人家母女间搂在一起亲密交流，或成年的女孩偏偏要装作婴儿般硬拱在母亲怀里撒娇，几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自己家里。倒是蓝蓝考试成绩不好或因头脑笨拙回答不上问题时，牛凤用木尺或挠痒痒的如意毫不怜惜打她手心的次数不少。所以蓝蓝从小在牛凤面前就似老鼠见了猫，不仅不敢大声说话，更不谈顶嘴或扑上去撒娇亲热了。

见自己喊了一声牛凤没动弹，蓝蓝上前探头看看，牛凤不知是闷的还是气的，脸上一片潮红，眉毛还在抖动，似乎并未睡熟，蓝蓝就再次小声问道：“阿姨，您是不是病了？”

牛凤“呼哧呼哧”重重喘息了几声，但还是没回答。

蓝蓝以为她真病了，就伸手在她额头小心触摸了一下，但被牛凤反手一巴掌打开。

“你自己去随便做点什么吃吧。”

牛凤依旧没睁眼。

“那我就下面条吧。阿姨不吃一些？”

“我此刻不想吃。”

虽然嘴里主动说去下面，但牛凤真让她动手，蓝蓝反而迟疑起来。

自己别说做饭，甚至连掏开煤炉炉膛，把下面一块快燃烧完的蜂窝煤底炭换掉，重新加一块新煤都不会。

牛凤对蓝蓝态度确实从来不好，但宠溺是包含在行动中的，虽然她自己极端不愿意做家务，可从小还是没让蓝蓝插手过任何的家务活。

“算了，算了，到楼下的小店铺端两碗面上来吧。我要是真不在了，估计你这蠢货熬不过几天就会饿死的。”

牛凤似乎有些清醒过来，翻转身体仰躺着瞪了蓝蓝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她轰开了。

蓝蓝端着面条上楼来时，一直在想牛凤“我要是不在了…”那句话，这显然是一句养母想要轻生交待后事的话，她对此感到万分恐惧，为此心里忐忑端着碗的手也哆嗦个不停。

好在进屋后看见牛凤已经坐起来。虽然一贯极注重仪表，总是梳理得格外光洁柔顺盘在头顶的髻有些凌乱，鬓角有几缕头散披在面颊把耳朵也遮住了，但手里拿着断如意正呆气的牛凤并无任何大的异常。

“把我的那份放着，你自己先吃吧。”

见蓝蓝捧着碗进来后畏怯地不敢坐下，牛凤叹口气还是主动开口说了话。

蓝蓝垂头趴在桌上小口吃着面条时，牛凤冷不丁来了一句：“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自己多大做母亲的还能不知道。

蓝蓝有些傻了，不知牛凤这问话是啥意思。停下手中的筷子不敢再吃，眼睛又不敢和牛凤的目光接触，就一眨不眨地看着牛凤的胸口，似乎想琢磨出她心底的意图。

牛凤没搭理蓝蓝问询的目光，蹙眉沉思了很长时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过会你再去眉眉家时，见到闻主任就和她说，算我牛凤向她低头认错赔罪了，请她务必站出来为我做个证明，手下留情别做事太绝。至于别的事儿…那些都还有商量余地。”

养母向闻主任认错蓝蓝认为完全应该。不谈别的什么事情，就拿母女的工作和现下的住房来说，哪一样不是闻主任出面张罗才好不容易争取下来的，还不谈日常工作、生活中的诸多关照了。牛凤对别人怠慢一些蓝蓝不在意，可对闻兰也那样她就感觉有些不妥。可养母说的别的事？自家与闻家之间，除了那唯一的一件事儿闻家需要求着自家，还能有什么别的？

蓝蓝想清这个问题后脸色骤变，一对绝世无双美眸上的长睫毛开始不停颤动，渐渐地一层水翳弥?了瞳仁。稍一犹豫后，她以从未有过的坚强态度说：“这事儿我不去。”

“你不去？”

牛凤有些诧异。

“不去。”

蓝蓝抬起了头，第一次将目光直接迎着牛凤的目光并且未曾躲闪。

这孩子从来不敢拂逆自己的，今天居然展露了她从未有过的坚执的另一面。牛凤凝视着她那双深潭一般清澈见底的眸子，以前自己只从中看出愚钝、胆怯和不通世事，而此刻竟然能看出某些不同的东西，比如执拗、倔强和不甘屈服。

怪不得以前肇飞说她性格中的某些东西被自己忽略了，或说是压根没花心事去掘出来。看来做老师的确实比自己这个弟子睿智，眼光确实比自己高明。能够在好些年前她还是个半头孩子时，就看出她潜在的某些气质。

“算阿姨求你了。行不”

牛凤也是第一次放缓口气对蓝蓝这样说话。

“别的事儿我什么都听阿姨的，可这件事…”

“可这件事不行。你不愿嫁给樊卫红是吧？”

蓝蓝紧抿双唇使劲点着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心底的不甘表达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喜欢辄辄是吧？我比你更喜欢那孩子。”

牛凤呆呆看着手里的折断的如意，幽幽说道：“但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打听了好几年，现在总算有那孩子确切的下落了。”

牛凤见蓝蓝紧张地注视着自己，轻叹一口气道：“当初以书写反标的反革命罪行判刑后，他又因为累次不服管教，越狱和致人重伤，最后改判无期徒刑，而且关押在很遥远的外省。这辈子你别说和他结婚生子了，就是再见他一次都希望渺茫。况且你和他之间如果再有那么一丝一缕的牵连，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也经受不了啦。懂我的意思吧？”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迟到的消息蓝蓝还是惊愕地愣住了，早就深藏在眼窝子里的大把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滑落出来。

过了许久，她呜呜咽咽使劲对牛凤摇着头，似要把这个消息拒之脑后或是想自我否定，可牛凤以很肯定的语气叹息着说：“傻孩子，这是真的。阿姨会拿这样的事儿骗你吗？人生不如事儿十之*，事实就是如此的残酷。”

“闻主任告诉你的？”

牛凤没有回答蓝蓝的这个问题，自顾自垂下头，眸光黯淡地陷入了沉思。

她总不能说这消息来源于樊二柱吧。如果一提是樊二柱，蓝蓝就会下意识认为这是樊二柱为了让她死心而故意如此的，就会更难以接受这个消息。那么自己心中仅存的一点扭转颓局的希望也就再没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