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在太液池西面,是大唐皇帝在内宫处理政务的地方,也是崔小芙平日批阅奏折、偶然听取一些大臣对策之地,此刻,张焕在十几名宫廷侍卫的看管下,站在大殿外等候崔小芙的接见。
“召凉州都督张焕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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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凉州都督张焕觐见!”
一声声高亢的声音从麟德殿深处依次传来,麟德殿是一片巨大建筑群的总称,一栋栋雄伟壮观的宫殿楼阁重重叠叠,高墙林立、戒备森严。
这时一名年迈的老宦官驼着背从宫中慢慢走出,在宏大的宫城背景映衬下,他瘦弱的身子显得异常渺小,他走到张焕面前,却深深低下了头。
“哑叔!”张焕轻轻唤了一声,老宦官浑身一震,抬起一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庞,他默默地注视着张焕,这个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他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一种深刻的感情。
“太后,宣你!”短短的四个字,在他嘴里却说得异常艰难,说完,他羞愧地低下头,带着张焕默默向前走。
张焕没有说话,他就这样跟着哑叔慢慢地走着,走到偏殿门口,哑叔停住了脚步,指了指里面,示意张焕自己进去。
张焕轻轻拍了拍他地肩膀,柔声道:“我听说你没有死,心中非常非常高兴。”
说罢,他大步走进了偏殿,哑叔呆呆地望着他矫健而高大的背影,不知不觉,混浊的老眼里竟滚出了一颗喜悦的泪珠。
“臣凉州都督张焕参见太后!”张焕走进偏殿,向崔小芙躬身深行一礼。
偏殿不大,两旁站有十几名宦官和宫女,正中间是一面巨大地纱帘从顶上垂下,将偏殿一隔为二,透过纱帘,朦朦胧胧可以看见崔小芙的身影。
“给张都督赐坐!”
纱帘后传来崔小芙充满笑意的声音,“几个月不见,你又让哀家刮目相看了。”
一名宫女给张焕铺了一张软席,张焕坐下,又微微欠身笑道:“张焕在河西为朝廷戍边,有心为我大唐收复失地,却兵弱粮寡、城甲不全,所以这次回京一是述职,但更重要是想得到朝廷的支持,尤其是太后的支持。”
“哀家倒是很想支持你,可惜哀家也没有这个权力。”崔小芙无奈地笑了一下,她摆了摆手,命宦官和宫女都下去,很快,偏殿里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崔小芙和张焕两人。
崔小芙慢慢走到纱帘前,刷地一把将纱帘拉开,她阴沉着脸,盯着张焕一字一句质问道:“当初你说要去地方上建立基业,说愿效忠于我,哀家信了,可最后你却背叛哀家,投靠了裴俊,这你怎么向哀家解释?难道你也是看到哀家无权无势,便学那等势利小人不成,张焕,若真是这样,你就太让哀家失望了。”
“太后所说的话确实让人哑口无言,张焕确实是有些冷落了太后,可用这‘背叛’两个字太后却说得言重了。“
张焕轻轻地冷笑了一声,他缓缓道:“大凡背叛,是指损害原主的利益而去投靠敌对方,而太后的敌对方是谁?是当初视你为眼中钉的张良娣,是现在处处压制你的崔圆,确实,我是投靠了裴俊,这也是为了我河西的发展大计,若我真背叛了太后,那你宣我入宫时,我完全可以称病不来,你又能奈我如何?事情不是这样,正是因为我记着太后对我的恩德,我才欣然入宫觐见,不料太后却迎头一棒,口口声声说我背叛,这话又从何说起?”
崔小芙瞅着他,半晌才迟疑着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依然效忠于哀家?”
张焕站起身,上前一步半跪着说道:“臣效忠太后之心,一刻也没有消失过。”
“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嘴巴倒是挺甜!”崔小芙眼中充满了笑意,只要张焕还肯听自己的话就好办,她摆了摆手笑道:“算了,哀家也不为难你,这世上哪有多少忠诚之士,你若真对哀家忠心耿耿,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就当哀家和你是合作吧!”
张焕见崔小芙已经把话说开,便也笑了笑,坦率地说道:“和太后谈话确实是很愉快,今天太后宣张焕进宫想必也是有事吩咐,太后请直说。”
崔小芙慢慢坐了下来,她沉思了一下便道:“段秀实已取得灵武之地,却名不正言不顺,哀家想封他为朔方节度使,但身边没有可用之人,希望你能帮哀家这个忙,将来哀家必有回报。”
“那太后能否阻止崔宁嫁给王家?”张焕淡淡问道。
崔小芙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崔圆十分固执,哀家也几次劝说他却没有结果,他已经认定你将来必然是他的政敌,无论如何不会答应你们,所以这件事哀家也没有办法。”
“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此事不勉强太后。”张焕长身而起,向崔小芙深施一礼笑道:“时间紧迫,张焕就不耽误了,就此告退!”
崔小芙笑而不语,一直目送他出去。
离开麟德殿,张焕骑在马上在几名侍卫的护送下迅速向大明宫外走去,此时天色已是黄昏,夕阳已经落下,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暗淡的血红,西边的一轮半圆月升起来了,呈一种半透明色,清冷地照在太液池的冰面上,湖边的白杨和桦树的叶子都已掉落,但其中夹杂着的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盛,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仿佛披着盔甲的骑兵矗立着。
张焕的前面是一道花墙,几株腊梅也渐渐凋谢,残败地挂着树枝上,在他前面的道路分成了两条,一条通往太液池东畔的后宫,而另一条则穿过花墙,通向大明宫外,两条路上都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
“张都督,请快一点吧!”几名宫中侍卫催促着。
张焕迟疑一下,一催马,穿过了花墙,就在这时,环佩脆响,一道纤细轻盈的丽影快速从另一道向这边奔来,她眼看着张焕的身影即将消失,悲哀的声音终于从她嘴边喊出:“焕郎,你停下啊!”
没有回应,张焕的身影还是终于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之后,崔宁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呆呆地站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泪水已经流干,她只觉得痛,痛得腰都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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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崔宁抱膝坐在湖畔的大石上,寒风凛冽,将她的脸庞和手冻得通红,可是她却似毫无知觉,美丽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湖面上清冷的月光,她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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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姐,你信不信?假如那里面有只大虫,我一定先将你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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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是河东张家的庶子,父亲就是汾阳郡长史张若钧,在家排行十八,所以乳名叫十八郎,如果崔小姐愿意,叫我张十八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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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的初相识,他为了救自己的朋友而绑架了她,对她的伤害她已经忘了,不能忘记的是他宽厚而温暖的肩膀,她曾渴望着这个肩膀能背着她一路走下去,可是.....
崔宁的嘴唇轻轻颤抖,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她再也见不到他,他曾经发誓,要娶自己为妻,可是他办到了吗?自己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而他却无情地离去。
‘这是一个誓言,我张焕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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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十八,你骗我!”崔宁终于失声痛哭,她的手紧紧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她浑身颤栗着,就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小树,眼看即将要倒下。
就在这时,两只温暖的大手扶住了她削瘦而柔弱的香肩,是那么坚定,就仿佛为小树遮挡住了肆虐的暴风骤雨。
“我没有骗你,我这不是来了吗?”
崔宁惊异地回头望去,在她眼前是一张带着微笑的黑瘦的脸庞,是她梦萦魂牵、夜夜相逢在西域边塞的焕郎。
她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自己仿佛在梦中一般,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顺着那苍白而美丽的脸庞滑落在衣襟上,张焕慢慢把她扶起来,望着她楚楚可怜、令人心碎的泪脸,他忘情地一把将她搂进自己怀中,崔宁就仿佛迷失在大海中的孤帆终于回到了港湾,她紧紧地拉着爱郎的衣襟,再也忍不住,哀哀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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