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一年,江城的冬天,格外冷。大雪覆盖了所有高楼、森林和湖泊,唯有长江水缓缓而下,两岸凝雪,寒意彻骨。
林莫臣的车,停在一幢老旧的居民楼下。两名随行助理,在车旁等待着。只有林莫臣,一袭黑色大衣,深色围巾,跟着何静上了楼。
何静有些局促,也有些卑微的样子,自从多年前林莫车和木寒夏在江城初遇,她其实是一直有点怕这个男人的。现在,他已是全国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家,她更觉窘迫。但好在,林莫臣一路基本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她上楼。
“阿夏每年都给我写几封信的。”何静说,“大多都是说她在那边的生活。偶尔也会提到你。”
“是吗?提到我什么?”
何静顿了一下说:“她刚去的那段日子,还是很舍不得你。挺可怜的。”
林莫臣静默不语。
到了门口,何静掏出钥匙开门,同时试探地问:“你说想看那些信……你现在已经这么好了,你和她之间……”
“我和她之间,还没有完。”
何静一怔,想起曾经听木寒夏说过的,两人的种种,突然有些难过。她本来收下了林莫臣给的一笔钱,又答应他来取与木寒夏有关的所有东西,心中还是愧疚的。但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或许是帮了这两个人呢?
“都在这里了。”何静把一个小纸箱递给他。林莫臣双手接过,里面的东西不多,二十多封信,几张明信片,还有几个小玩意儿,林莫臣一看明信片上的字,就是属于她的。
“谢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拿着箱子,转身离去。
何静站在楼上,看着他下楼,旁边的助理想接过箱子,他手一偏避开,上了车。车开远了,暮色一点点降下来。何静回到屋里,拿出林莫臣给的那个牛皮纸袋,看着里面厚厚的几叠钞票,有点发愣。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冲到窗口,可是只见茫茫大雪一片。
糟了,木寒夏最近寄来的那封信,也在里面。
——
天黑了,林莫臣坐在酒店顶层套间的床上,大衣脱了扔在一边。信也散落了满床。
其实,最近他的一切顺风顺水,风臣的发展也特别顺,年利润不断突破。他刚刚三十而立,也算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心情着实也不错。想到年后就去美国找木寒夏,心中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他倒了杯红酒,拿起第一封信,仔细地看。信纸都有些发黄了,是她在2009年10月,刚出国时,寄给何静的。
“……一切总算是顺了,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其实不是特别重的病,只是病得急,为什么却觉得元气大伤,好像大病一场。
我的房东叫张梓,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有个这辈子最爱的人,可是死掉了。他一心一意都是她,然后每天都是钻研技术。有时候我看到他突然想,自己是幸运的。
至少我深爱的那个人,还好好的活在地球的另一端。他那么聪明又厉害的人,我知道他会越来越好。
只是,他已经不属于我了。”
……
他抽出看到的第二封信,是一年之后,木寒夏忙于学业的同时,开始在外打工。
“一切都好。你说结婚了,我真的太高兴了。礼金已经汇过来了,一定要收下。我不是跟你客气,将来你有孩子,我可是要做孩子的干妈的。真的很对不起,没有回来观礼。等以后,我在这边站稳脚跟了,就回来看你。等着我……
我昨天在咖啡馆下班的路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他。我没有多看。我觉得自己挺蠢的,居然还会想起他。不过现在,我已经平静多了。他现在是好是坏,与我也已经无关了。阿静,我想这是对的。我出国、离开他的决定是正确决定。才会有我现在平顺的生活。
我会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过几年就回来,等我。”
……
不知不觉,林莫臣已喝完了一瓶酒。他感觉脑子有点涨,某种柔软而眷恋的情绪,似乎慢慢覆盖他的心。可又似乎有某个空洞,正在他的心中不断扩大。他擅长自控,此时的感觉却是矛盾而无法主宰的。酒精加重了这种失力感。他隐隐知道不该再往下看,因为年岁失去得越多,人必然走得越远。可是他不能停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封信。落款日期是两个月前。
“阿静:
见字如晤。
看到你在信中说,婚后与他相处得并不愉快,我也很担心。我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毕竟我也没有经历过婚姻生活。但是我后来认真想了想,既然已经结了婚,曾经认定过彼此是过一辈子的人,那作为女人,就尽量努力,化解矛盾,让彼此相处得更好。
可是,在婚姻里,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是首要的。不要让他真正伤害到你,否则,我可是都不会放过他的。
我又汇了点钱过来,希望能解你的燃眉之急。但如果,你们俩真的过不下去,他的品行真的有问题,你想离婚,我只想说,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我不能在你身边陪你,请你爱护好自己。
对不起我没有回国看你。
……
看到你说你的爱情,我想我的经历,并不能给你太大的参考意义。可是人生在世,并不只有爱情而已。
几个月前,我去了趟南美的哥斯达黎加。那里有一个小镇,有大片的热带雨林。这是我这几年来,去过的最棒的地方。我和几个年轻人,跟着当地导游,参加夜游团,我们在深夜里看野兽出来觅食,毒蛇、蜥蜴……那是我从前闻所未闻的奇异经历。在深夜里,你会听到大风吹动雨林的声音,他们叫它’树涛’,非常安静又非常震撼人心的声音。
后来,我玩了一个叫canopy(大概是这个名字)的项目,在很高很高的山上,身上绑着滑索,然后俯身滑下来。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感觉。我滑了足足几公里,星星仿佛就在我的身旁,伸手就能碰到。大地上,雨林看起来就像一朵朵的小西兰花,那么遥远,那么静谧。有人是坐着滑下来的,有人是躺着的。同行的人里,只有我是张开双臂,一路大喊着,滑翔下来的。教练甚至还因此夸了我。其实我非常害怕,因为太高了,人就像是从高空坠落下来的。可又非常刺激,非常好玩。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而我又是如此渺小而值得尊重。
当我落地时,腿都是软的,要人扶着才能站稳。可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林莫臣。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却在那一刻想起。因为我突然觉得释然了。人生这么大,世界这么大。他终究只是个过客。我被他辜负也好,曾经深爱过他也好,那都只是人生的一段经历而已。他帮助了我成长,他曾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应该感到感激,就够了。
我已经彻底放下他了。当我想起他,心中已没有任何感觉。”
……
林莫臣放下酒杯,又拿起。信纸从他指间滑下,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深重晕黑的夜色,没有星星,也没有半点晴朗的迹象。
房间酒柜里还有几瓶酒,他拿出来,又喝了几杯,面色冰冷,心也愈发的冷。
自木寒夏出国后,他几乎滴酒不沾,再重要的场合也不破例。可这晚他却不知喝了多少。可是曾经刚回国的那个青年,喝醉酒时,懵懂而狂傲。现在的他,位高权重,富可敌国,喝了酒,却越来越安静。
最后,他靠在床边地上,身边散落的全是信。他找出那一封,目光又落在最后那行字上。泪水瞬间逼近男人的眼眶,他把信猛的揉成一团,丢远了。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的不是满室狼藉与窗外的雪。看到的,竟是自己的命运。
当他俯瞰自己的命运,突然明白,那个女人,明明是纠缠最深的那根枝桠。她在夜色中蜿蜒,她在梦境中徘徊。她纠缠的不仅是他的爱情,还有事业、理想和灵魂所求。
若是得不到,若是寻不回,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