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这一天,从下午开始,整个宫城就弥漫在一股紧张的气氛中。纵使是平日得宠的范弘金英,也竭力不往御前凑,只是一遍遍地派人往永宁宫打探消息。乾清宫和仁寿宫满是进进出出的人,不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小声喝斥。然而,一直到傍晚,永宁宫中仍然是没个准信,于是,张太后听说朱瞻基在乾清宫坐不住,竟是打算亲自前往永宁宫探视,连忙打发了这几日住在宫中陪伴她的朱宁去乾清宫一趟。
朱宁一踏进乾清门,就发现外头全是站着泥雕木塑一般的内侍,而里头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皇帝的怒斥声。情知生产这一关对于如今的女子来说竟是大半个鬼门关,即使准备齐全也是如此,她隐约能体会皇帝的心情,于是沿白玉台阶拾级而上时,她便在心里打起了腹稿。
然而,才刚刚上得一半台阶,她就看到朱瞻基已经是气咻咻地出了殿门。两相一打照面,她连忙屈膝行礼,见朱瞻基来不及多说便匆匆往下而来,她便又上了两步,轻轻伸手拦在了这位天子面前。果然,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铁青一片。
“宁姑姑这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拦着朕?”
“妾不敢。”
朱宁收了手,拢手又行了一礼,随即低声说:“皇上,太后亦知道皇上惦记孙贵妃,但永宁宫如今是血光之地,以天子之尊前往,恐怕更添变数。除了这个,妾还想说的是,如今永宁宫上下必定是尽心竭力,皇上就是到了,也不能入产房去见贵妃,在外头等的时候,听着那声音,只会更加心焦。若是皇上因此迁怒于上下人等,她们一慌张做错了什么事情,岂不是更加糟糕?再者,之前已经有一位国师和两位佛子再加上一位货真价实的天师给孙贵妃祈过福,天底下的待产妇人,谁能比得上她的福运气运?”
范弘金英是之前东宫的老人,在张太后面前极有脸面,此前自然能够借差事避开,陆丰更是借着东厂有急务一整天都没进来,而王瑾素来就是伺候朱瞻基,别人可以躲,他却只能苦劝。之前为了打消朱瞻基往永宁宫去的主意,他在朱瞻基面前连额头都磕破了,却依旧拦不住这位天子,此时随身跟着,他已是做好准备回头被张太后怒责一顿,谁知道天上竟掉下来一位救星。因此,这会儿他在心里对朱宁千恩万谢,忙也在旁边附和了一句。
“皇上,郡主说的是,这永宁宫如今上下都正忙的时候,皇上一到又要惊动他们服侍,这两头兼顾怎忙得过来?若是皇上心忧贵妃娘娘而责了她们,还真的保不齐会出事。先头挑选的都是最好的稳婆,您就在乾清宫安心再等一等吧。”
朱瞻基已经有些犹豫,王瑾这么一说,他默立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朱宁见他终于打消主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笑道:“太后也牵挂着孙贵妃,一直打发人去,只言片语听着不齐全,所以妾现在就打算带人去一趟永宁宫。皇上安心些,说不定转瞬就会有喜讯来。”
同样是安慰,但不同的人说出来,这效果自有不同。此时此刻,朱瞻基难得笑了笑,点点头目送朱宁离去。等到人走了,他方才扭头瞧了瞧一旁的王瑾,见其额头又是青紫又是破皮,竟是找不到什么好地方,瞧着极其狼狈,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但却板起了脸。
“赶紧回去让人给你敷点药,都是御用监太监,走出去让人瞧着这模样像什么样子?以后劝谏的时候也悠着点,别冲着朕的火头来,殿前那都是金砖,你的头可不是铁头!”
吃这一番呵斥,王瑾却觉得眼睛一酸,心里却是一暖,忙跪下应了,却仍是亲自把朱瞻基搀扶到了殿内,这才到了后头小宦官值夜的屋子,叫了人为自己敷药。之前情急之下不觉得,如今用棉布蘸水擦洗了伤口,他方才忍不住一阵阵吸气,到最后涂抹上好金疮药的时候,他更是死死攥着拳头,到最后全部包裹好了,又用暖额包上遮掩,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伤口乍一看不觉得,可刚刚清理干净还真是吓人。公公那时候真是胆气,皇上的脸青成那个样子,大伙都躲了,只有您敢上去劝。那金砖都是死沉死沉的,您竟然还能碰头。要不是您替咱们出头,回头咱们这些在乾清宫伺候的,恐怕都得挨板子不可。”
我要是不出头,等太后发起火来,也一样逃不过一顿好打!
王瑾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会说出来,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接过另一边一个宦官殷勤递过来的凉毛巾,擦了擦油腻腻的脸,随即又洗了手,他就对面前几个乾清宫掌事的宦官说:“刚刚的事情看到没有?别嫌咱家啰嗦,以前咱家让你们敬着郡主,你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今天要不是郡主一番话把皇上劝住了,回头太后追究起来,那就是上下一起倒霉!如今皇上虽留下了,但心绪必定还是七上八下的,赶紧回去好好侍奉着!”
几个宦官连忙答应着去了,却只有两个人挪了窝,其余三个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却都转了回来,其中一个见王瑾不满地瞪了过来,他忙低声说:“公公,实在是最近外头闹得凶,小的们全都心里没底。您也知道宫里的苦楚,在皇上和娘娘们面前固然体面,但总提心吊胆,都指着有朝一日能够放出去守备地方,如今都察院这一闹断了这条路,大家全都没了盼头!还有,内书堂的孩子们不少都是咱们的干儿干孙,一旦关了,他们就没了读书的路子!”
“是啊,王公公,这些年咱们渐渐有了好日子,不能让他们断了咱们的好路!”
“范公公金公公都不发话当了菩萨,您可不能袖手旁观!”
看着这三张义愤填膺似的脸,王瑾立刻皱起了眉头,丢下手中那块毛巾就训斥道:“好了,这时候别说这个!眼下只等着皇子降生就好,休想那么多!你们是乾清宫的,谁让你们把手伸去的内书堂?要是还有那边的人找你们诉苦说话,一律别给回音。眼下正乱的时候,要是火上浇油出了什么事,别怪咱家不客气!”
乾清宫中的人惶惶不安,永宁宫上下更是如此。若是孙贵妃平安得男,不消说都是上下重赏;可若是这位贵妃有什么闪失,哪怕是最后保着了孩子,永宁宫伺候的宫女和宦官也休想有好果子吃,因此是无人不卖力无人不紧张。而同样紧张的还有永宁宫外头各宫打探消息的人,除了太后的仁寿宫和皇帝的乾清宫之外,皇后和嫔妃也都派了人在此处问讯,十二监四司八局那二十四衙门的头头脑脑也都在关注着这里,因此,永宁门前头那条巷道挤满了人。
朱宁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赫然就是宦官三三两两挤在一块的情景。见身后随行的仁寿宫一个太监要上前呵斥,她就摆了摆手,见这些人上来行礼也没有多话,只是暗暗分辨这一张张脸。果然,这其中几乎都是些低品的生面孔。等到进了永宁门,她才看见乾清宫和仁寿宫先头派来的两个人,此外就是一旁廊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的王振。
就在她刚想要询问里头情形的时候,孙贵妃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唤陡地戛然而止。此时此刻,纵使是她也感到心里一沉,但下一刻,产房中就传来了响亮的婴啼声。没过多久,一个人就拉开门从里头冲了出来,手中抱着一个明黄色的襁褓,喜气洋洋地嚷嚷道:“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谢天谢地!”
朱宁忍不住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一转头就看到院子里刚刚还在的两个太监已经拔腿回去报信了,只有廊下的王振跪在地上对天祷祝着什么。瞧见他毕恭毕敬磕头之后,又上前拉着一个喜上眉梢的太监嘱咐些什么,她忍不住觉得蹊跷得很,遂没有立刻回去见张太后,而是招手叫来一个小宦官问了几句。得知王振常常往这儿走动,她的心里立时有了数目。
皇子降生之后必定会从各处调人,如今内书堂已经是激起朝堂波澜大动,王振往这儿打算,不外乎是希望能够在将来找到一尊最好的靠山。虽说是立储以嫡,但瞧着皇帝对胡皇后的冷落,只怕这嫡子的可能微乎其微,如今的小皇子几乎就是日后的太子。
对于内廷和外朝来说,皇子的降生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自从朱瞻基册皇太孙妃至今已经快十年了,十年间,除了孙贵妃和另一个低等嫔妃生过女儿,其余的嫔妃竟是动静全无,更不用说皇子了。民间百姓也都会忧虑无嗣,更何况是天家。因此,皇帝因皇子降生而下诏大赦天下,免明年租粮的三分之一,这种明显不合规矩的事竟也无人劝谏。至于刚刚被押回京打入诏狱的那个小小巡按御史,此时此刻更是没有多少人记得。
仁寿宫中,朱宁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送到了张太后面前。虽说不太喜欢孙贵妃的灵巧善媚,但皇嗣毕竟是皇嗣,张太后把孩子抱在手中逗弄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意。她平日向来最是严肃的人,如今这一笑,休说嫔妃宫人少有见过,就连朱瞻基也觉得稀罕。
“这么多年了,总算是得了个麟儿,孙贵妃这回确实是莫大的功劳。”尽管往日从来不在胡皇后面前赞孙贵妃,但张太后这一次却破了例。端详着酷似朱瞻基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好一阵子才换手交给了朱宁,脸上的笑容也敛了,“我知道你盼着儿子,所以因皇长子降生大赦天下,又免了钱粮,内阁部堂都不曾有异议,我也就不管了。只是,单单一个长子仍是不稳当,你这个当皇帝的别忘了开枝散叶。你还年轻,她们也一样年轻。”
这都是老生常谈的一套,朱瞻基连忙欠身称是。因此前永宁宫来人报说,朱宁才一进门,孩子就一下子降生了,他免不了笑说了一回,这才看着张太后身边侍立的朱宁说:“宁姑姑这一回还真是贵人,产房里头的几个人都说,那会儿贵妃已经是受不住了,孰料突然就有了力气,稳稳当当生下了孩子,正是你踏入永宁宫那会儿。而刚刚孩子在乳母手中还哭个不停,可一过你的手就不哭了,这可不是缘分?”
朱宁此刻正要将孩子交还给乳母,乍一听这话不禁一愣。说来也巧,那乳母才一接过襁褓,孩子就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声音异常响亮。那乳母哄了老半天也止不住婴啼,竟是鬼使神差地把孩子又交了回去,而当孩子到了朱宁手中时,虽然她抱孩子的姿势笨拙得很,可不一会儿,孩子就止住了声,仿佛刚刚丝毫不曾哭过。
这一回,刚刚只是开玩笑的朱瞻基不禁奇了,就连少有话语的胡皇后也忍不住笑道:“看来宁郡主真是和皇长子有缘呢!”
张太后见朱宁抱着孩子手忙脚乱脸色嫣红的模样,不禁摇头笑了笑:“说出来一点都不奇怪。阿宁从前就很少用那些脂粉头油,如今更是天天素颜朝天,身上没那许多冲人的味,孩子自然喜欢。刘氏,你可是之前用桂花水洗过手?”
那乳母不料皇太后会突然问到自己头上,愣了一愣忙跪下来磕头称是,又连连请罪。这时候,朱瞻基方才明白过来,但仍是觉得朱宁和自己这长子有缘,少不得又打趣了两句。倏地,他想起东厂提过朱宁年前打发人回开封,想抱一个孩子膝下养着,却暂时没有着落,他不禁心中一动。
“皇长子降生,虽说事先已经选中了人伺候,但难免仍有差池。宁姑姑若是有空,不妨帮朕多照看他一些,在这些人里头再遴选遴选,莫要混进了别有用心之辈。”
朱瞻基这么一说,张太后转念一想也觉得有理,当即就对朱宁笑着点了点头:“说的是,你做事向来稳妥,有你多照看一些,皇长子便好似多了一张护身符。”
倘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但对于这个指派,朱宁倒是颇为犹豫。然而,只看如今的架势,皇长子必然是未来的太子,偌大的皇宫,什么诡谲勾当没有,若出事了又如何?想到太后皇帝对她的爱护,她很快便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