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亮得格外晚,即使是早上辰时,天色却依旧是昏暗朦胧。这几天不曾下雪,天气却一日比一日冷,但凡路边有积水的地方,必是已经化作了冰,行人走在上头摇格外小心。然而,一大清早的大街小巷却早就苏醒了过来,贵人们不是正在开朝会就是在衙门理事,百姓们各自干着各自的吃饭营生,下人们则是忙碌着忙不完的活计。
柳巷胡同的张氏族学这会儿也是书声朗朗。最初到这儿附学的多是张家亲朋,之后张越又让高泉从附近的住户中收进了好些家境贫寒却愿意读书上进的子弟,渐渐的,就连西城也有不少学子慕名而来,有些甚至奉送上了丰厚的束修。只张越不愿让这里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外人都一一谢绝了。为了正风气,这里的处罚毫不手软,三次犯错必定逐出,最是严苛。
先头两位塾师都已经因举荐谋了教谕,如今新老塾师加在一块有六人。整个族学里以天干为序分成六个不同的班级,和国子监每年升等的规矩差不多,同时也允许跳级,但三年不能成功升等则是清退。若是大家出身的子弟,这条道不成自有家族荫庇,或是另请西席,或是走其他路子,而那些出身贫寒的被清退者则可以提出修习其他各种课程,族学会设法解决。这些在圣贤书上没天分的贫家少年如今有二三十个,为自己的将来无不努力着学习技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朗朗读书声从各间屋子里传出来,虽说彼此交错,却是纹丝不乱。正在念三字经的是启蒙的孩童,此时天冷,时候又早,可他们跟着那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读着,竟没有几个打呵欠的。等到读完了一段,便只听那老夫子放下书本清了清嗓子开始解释,却是深入浅出明明白白。张越站在外头窗边上一边听一边点头,一旁的连虎到这里管事才几个月,刚刚这一路始终提心吊胆,这会儿总算松了一口气。
等到张越移步,他就领着人一间间屋子转了过去,口中却说道:“少爷,来读书的那些哥儿们都说这儿好,但也有些人提出,咱们用甲乙丙丁编号列等是不是太寻常了?即便不能像国子监那般用什么率性崇志,总得起一些好名字,又好听又气派。小的听夫子们说,要说秀才,这些人里头至少能考上七八个。到了后年院试那时候,咱们族学就更能出名了。如若他们进了府学,咱们也光彩,这些事情上头也该多琢磨琢磨。”
“这里是族学又不是书院,在意这些虚文做什么?”
张越走到最高一级的甲班门口,扫了一眼内中那些人,心里想的却是倘若连起名这种事也要攀比国子监,事事只求高调,这里早就被人盯上了。如今的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要在京城开书院那简直是疯了,这不过一次尝试。
等到皇位上再次换了主人,他倒是可以在江南开一座书院。若是老岳父有一天告老致仕了,到那儿去挂一个院长的头衔,那时候才能真正的干一些读书育人的事,他日后哪怕不当官了,也还有这么一件大好事业等着。从这些纷乱思绪中回过了神,他就招手让连虎上来。
“这个甲班如今一共有多少本家的亲戚,多少寒门的学子?品行才学都如何?”
连虎虽说只是勉强识字齐全,人却机灵,到这里只有寥寥几个月,他把一个个人认得分毫不差不说,就连每个人的出身来历也记得差不离。此时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他便笑道:“这儿是甲班,才学自然都是拔尖的。十六个人中,其中有四个是亲友里头来附学的,其余十个都是邻近的寒门学子,原本就很有功底。这些人品行都还算不错,只有两个有些傲气,路家老二品行最好,扶助贫弱在学里也是有名的……对了,少爷在他们中间可是赫赫有名。”
张越倒不在乎什么赫赫有名,听连虎一个个人说完,他背着手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才等到了这一堂下课。因连虎进去知会了一声,那鬓发斑白的老夫子很快就从屋子里出来,又慌忙作揖,张越也还了一礼。两边寒暄了一阵,他就问了问里头的情形,那老夫子胡子得意地一翘,说出来的话竟是和连虎一般无二,对这些学生很是满意。
“陈夫子既然夸他们,那自然是不错的。学而优则仕,日后他们若是有个前程,也是你的教导之功。只不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们眼下这学问已经有了些功底,也是应当出去历练历练。我此次正要下江南,想让一些学生也去江南走一趟,一来让他们多走走,也了解一下官府和衙门,二来则是和江南文华之地的学子会一会,免得坐井观天。”
这陈夫子人生得干瘦不起眼,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直裰,可他却是营造北京时被官府从宁波府迁来的,原本也是甬地名门大族出身,背井离乡已经有十年。他最初因为科举不中,又不会其他营生,险些饿死,前一阵子靠人举荐到这里来,又凭才学谋了一个位置,日子这才过得丰裕了。此时听张越这么说,他登时眼睛大亮。
他完全没在意张越说的做官衙门等等,在意的只有后头那一句回江南。当下他连忙附和道:“大人不愧是科场前辈,此话甚是!让他们和江南士子会一会,这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斤两。他们几个才学都是好的,只是中间有傲气的古怪的孤僻的多话的,大人带了他们同行,恐怕会被聒噪死,难免不方便,不如……”
“不妨,我自是自己走,但打算请陈夫子带着他们,以免他们年少心高惹出事情来。”
张越刚刚已经从连虎那儿听说了这陈夫子的经历,当下顺口接了一句,见这位刚刚腰板挺直很有风骨的老人一下子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继而一揖到地,他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忙双手把人搀扶了起来。
“大人若能圆我还乡探访之愿,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陈夫子无需多礼,我原本就有此意。毕竟夫子师道尊严,一路上也好有个管束。”
陈夫子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里头的学生们又看到是连虎把人请了出去,早就是议论纷纷。等看见陈夫子和一个年轻人一同进来,不少人更是觉得奇怪,倒是两三个认出张越的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小张大人四个字很快在一张张桌子间传了个遍。
“看来大伙儿都知道我是谁了。”张越微微一笑,随即便把自己对陈夫子的话说了一遍,见底下众人全都兴奋了起来,四下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等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他就说道,“陈夫子说你们的文章才学都很不错,但我却还有些其他希望,所以这次打算让你们下江南一趟。你们随陈夫子先行,游历之后回南京见我。”
尽管这其中年纪最大的只比张越小两三岁,但身份却是天差地别,因而闻听此言,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躬身应诺。张越一出门,就听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兴奋的嚷嚷,夹杂在一块的还有陈夫子恼怒的喝斥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几步,随即就转身对连虎问道:“族学中年纪在十三四,人聪慧上进,出身寒微却品行好的,不拘哪一班,你把人都带来让我见见。”
连虎讶然不解其意,忙问道:“这足有十几个人,少爷真要一个个见,恐怕得到傍晚了。”
“你无需问这么多,把人都带来就是。”
一整个上午,张越足足见了十几个少年,一番审视之后终于圈定了两个人。两人都是出身贫家,李国修的父亲是马夫,而芮一祥则是由寡母养育长大,当初慕名来考,他们因优秀而免了一切束修学费,逢年过节学里还发一些银钱食货,在这里都已经学了三年。两人如今升到了乙班,刻苦勤奋自不再话下。若是单论才学出身,其他人也有和他们相仿的,但张越中意的却是两人言谈间的那种机敏。因此,见过两人的夫子之后,他又把他们叫了过来。
“李夫子说,你们的四书五经都已经背熟,经义理解也很有一套,文章只差火候。如今我要前往南京任职,想要带你们同行,你们可愿意?”
芮一祥正愣了一愣,见李国修上前一步拜了下去,口称愿意,他立刻惊醒了过来,也连忙依样画葫芦行礼。等到张越点头又吩咐了一番,心中兴奋的两个人方才退下。一掩上房门,他们俩对视一眼,各自都看到了对方脸上满溢的喜色,两只巴掌很快地拍到了一块。
听到外头那声音,连虎顿时有些不解,忙凑到张越身边问道:“少爷这可是要栽培他们?他们资质等等确实都是上乘,可毕竟是外人。恕小的多嘴,如今家里也有好几个哥儿,至亲里头也有好些年纪合适的,您若是有心,何不多多调教他们?再说,先头不是已经有那十四个……”
“亲戚子侄那是过了明路的,再说咱们家的子弟,多半是落地就有前程,以后没几个人会走科举路子,就是走了,也会如我这般有人说闲话。那十四人年长,学问文章等等都已经定性了,让他们去江南走一走,是为了磨一磨傲气,顺带有些经历。”张越哂然一笑,见连虎呆在那里,他又站起身,“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办,这里管好了,日后你不止那么点出息。”
在族学里头耗了一整日,又和几个塾师各自谈了一回,眼看已是晌午,张越就在这里用了午饭,直到下午申时方才离开。由于这里离家近,他骑马只不过一小会就到了家中西角门,才一下马,一个门房便迎上来牵了缰绳,又禀报说二姑爷来了好一会儿,眼下是四少爷陪着在花厅。听得此语,他连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元节,你可是来了!”
花厅中,正和张赳说话的孙翰一看到张越就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嚷嚷道:“老万的消息我打听着了,眼下正在贤义王太平那儿。听说瓦剌三部先头打起来了,也就是因为大雪方才消停了些。眼下大雪封路,他也回不来,这消息还是信使千辛万苦方才绕道送到兴和的。”
“谢天谢地!”
张赳从前常常到西牌楼巷那边去,和方敬处得极好不说,与万世节夏吉等等亦是结缘深厚,这会儿见张越大喜过望,他便笑着说:“我一得知消息就让人到里头去告诉三嫂了,又让人去杜家万家报信,大伙儿总该放心了。我就说万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绝对不会有事。”
“这可是这些天最好的消息!”张越之前虽说对别人都说不碍事,心里却终究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此时既然舒了一口气,他就冲孙翰说,“既然你来了,今晚就留着喝一杯酒再走。如今已经过了最要紧的时候,大家也该松乏一下!”
孙翰自然是答应得爽快:“你都开口留人,我怎能不依?”
三人笑语了一阵,张赳就亲自下去嘱咐安排,张越又打发走了旁边伺候的小厮,因对孙翰问道:“这次你消息倒是灵通,是从都督府还是从兵部得来的?”
“消息倒是寻常,我今儿个下午去了一趟中军都督府,是英国公让我捎回来的信。只不过,得知此事其实是在早上……”孙翰见张越眉头一挑,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房陵今天在家,一大早就把人堵在了门口,闹了好一阵。结果正拉扯的时候,他趁人不注意在我耳边低声嘀咕了这么一句,还骂我只听你的。这小子一幅锦衣卫做派,神神鬼鬼的!”
见张越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只觉恨得牙痒痒的,当即又轻轻哼了一声:“这回我要和你搭伴了,英国公可是告诉我,我也被打发到南京了。南京羽林前卫千户,真是闲之又闲!”
“那可是正好,我正愁南京熟人太少。”张越笑呵呵地在孙翰肩膀上一拍,随即轻声说,“只不过,你得有个准备,那里未必就是真的悠闲。目光长远一些,咱们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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