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生的名分劣势,汉王朱高煦麾下护卫中倒是有几个勇将,可却没几个文人。于是,枚青虽说自负智计,但更自豪的却是自己官拜指挥使同知,武艺深得朱高煦赞赏。自打他进京主持事务,汉王留在京师的一众人无不是唯他马是瞻,谁也不敢得罪了朱高煦的这位心腹亲信。
尽管枚青算得上是汉王朱高煦的第一心腹,但在京师行走却毕竟目标太大。顾忌到锦衣卫和东厂如今都几乎难以安插人进去,为免意外,除了不得不亲自出面去做的事情,他自是不在汉王公馆中露面,凡事只由朱高煦派给他的四个护卫去办。而永平公主一出事,他更是不得不加倍小心,一直都躲在什刹海东边的一座民宅中。
然而,好些天不见外客的他这会儿却在书房中见人。盯着那个低眉顺眼的韩太监看了许久,他便冷笑了一声:“眼下永平公主尚且禁锢公主府不许外出,你身为公主府的中使,竟然能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倒是手段不小!旧日主人一出事,你就打算另寻靠山?”
韩太监千辛万苦方才利用往日那些人脉关系求得了宽限,可即便他不会因为是公主府中使而受牵连,日后前途也就全都完了。他一个阉人,若没有靠山,以后便是任人踩踏,他又哪里甘心。此时明白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虽说枚青态度极其冷淡,他却仍是毕恭毕敬。
“但凡公主能听进小的半句劝说,小的也绝不会在这时候来见大人。不是小的大逆不道背后指摘旧主,这富阳侯明明是扶不上墙的刘阿斗,公主却为了他而冒险往宫中送信。结果他却连一丁点苦头都不想吃。闹得最后丢掉了性命。先头景国公还有几个庶子在,若公主是做大事的人,这随便找一个为嗣,翌日也一样有依靠。这些都暂且不说,可大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公主和汉王赵王交往这么密切,如今那么看重的儿子都死了,自己也可能永不见天日,若是真的疯狂起来,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枚青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心中却是大凛。汉王朱高煦和永平公主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论亲近远远及不上另外两位徐皇后所出的公主。可那两位公主毕竟是安分守己的人,和太子也亲厚,再加上太过年轻,又比不上永平公主的心计,于是这京中事务有不少都是她经手。以前没关系,但眼上还真的是一个极其可虑的难题。
“永平公主乃是汉王千岁的胞妹,怎会在这当口做出什么糊涂事,你不要危言耸听!”
这么呵斥了一句,看见韩太监仍是一味低着头,他就知道这个阉奴虽是小人,却远远不是寻常内侍那么简单。沉吟良久,他又淡淡地说:“念在你还算是有些心思,今天的事情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好好回去侍奉公主,皇上一怒之下怪罪的人多了,事后宽宥的难道还少么?再说了,公主毕竟身分不同……”
听枚青漫不经心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韩太监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终于起作用了。只是,他更清楚这提醒顶多只是微不足道的功劳,只要对方愿意,甚至可以在解决了永平公主的事情后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于是,他便咬了咬牙,旋即干脆跪了下来。
“大人,小的还有下情禀奏。公主的机密事除了乳母赵妈妈和其他两位心腹妈妈之外,但凡是牵涉到外头的,全都是小的经手。比方说,前些日子因为皇太孙宫侍读房陵因故被黜,公主特意让小的去见了他,很是许了一番好处。毕竟,他那件事只要下功夫就能平了,等他再次回到皇太孙身边,东宫动静就能尽知。此人乃是名门庶子,自是渴望飞黄腾达,而且他和张越乃是旧友……”
“你是说此人已经有所动心?”
枚青原本以为韩太监顶多是絮絮叨叨想要些好处,等到听见后头那几句话,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在乎的不是房陵和张越什么关系,他在乎的是那人原本属于东宫!汉王在东宫曾经有那么一些眼线,但由于多年不准入京,眼下那些人大多数都不中用了,仅剩的几个也不再可信。倘若真能多一个在朱瞻基身边的人物,这自然是大大的进展。权衡利弊,他立刻把早先的打算丢到了一边,答允了韩太监,并为其谋得一个更好的职司,他就吩咐人将其送出去。等到人一走,他就回到了书桌后头的椅子上坐下,手中虽提着笔,但左手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方砚台。
这一回的万寿节虽说是四夷朝见百官贺寿,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绝不逊色于朱棣当年的六十大寿。但从那些和汉王还有些瓜葛的人通风报信说,天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皇帝活着的时候,汉王没有任何机会,但皇帝若死了……汉王苦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大人,方大人来了!”
门外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枚青的思绪,他不满地皱了皱眉,轻蔑地冷笑道:“不过是已故世子给他谋了一个王府官,称什么大人!”
本想直截了当说不见,但沉吟片刻,他还是决定拨冗一见,听听此人能说什么,再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于是,他便提高声音吩咐了一声,旋即便自顾自地提起笔来,在氏笺上写了几个字。
须臾,书房的门就被人推了开来。
因为室内密不透风,方锐一跨进门槛就觉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原本油光可鉴的脑门此时更潮湿了些。见枚青头也不抬,他只得反手掩上了房门,强忍心中燥热,上前几步行礼。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没等到对方有任何表示,只好干咳了一声。
“大人,如今永平公主坏了事,难保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若早作准备。早年世子殿下就曾经说过,永平公主为人不分轻重,可用却须防。眼下不但要快刀斩乱麻,而且还可以趁机接收她的那些势力……”
“够了,这些事情还不用你教我!”
听到方锐口口声声把朱瞻坦抬出来和自己打擂台,枚青不禁觉得愈腻味,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装腔作势,丢下笔便抬起头来,面上满是嫌恶。
“世子殿下当初就是误入歧途整天算计这些,耗费心力太多,这才英年早逝。你那些弯弯绕绕连世子殿下都不及,休要在我面前卖弄这些阴谋小道!王府官是世子殿下给你求的,但是现在我只要一句话,你就得回去当你的庶民!老老实实回去呆着,要是因为你的莽撞暴露了我的行踪……哼,休怪我不客气!”
自从朱瞻圻夺爵禁锢受责,枚青入京之后,方锐就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此时听到这毫不客气的一番话,他只觉得心里异常愤怒。然而,休说枚青跟从汉王朱高煦多年,乃是心腹亲信,自己却已经失了靠山,就说枚青手中掌握的人力物力,就不是他这无根浮萍可以匹敌的。忍耐了再忍耐,他只得垂下了头。
“阴谋确实不如阳谋,可如今汉王千岁缺的偏偏是大势,阴谋小道本就是不可或缺!因为塞外局势至今未明,皇上依旧未绝北征之心。之前咱们王府只将心思放在统兵勋贵的身上,这固然是应该的,但我觉的,皇上但凡北征皆由杨士奇金幼孜两位学士随行,一应军务甚至都是他们料理,论宠信几乎都要过了英国公,应该考虑在关键时刻掌握住他们俩,而且,皇上身边的贴身内侍也要下大功夫。”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想再说第二次!”枚青此刻已经是万分不耐烦,索性直载了当地说:“我忙得很,没功夫听你的高见。大事方针自然有汉王千岁决断,用不着你多插嘴!”
眼见枚青摆出了丝毫不听的态度,方锐心中大恨,竟是连礼都不行就转身往外走。就当他推开大门的一刹那,身后却传来了枚青冷淡的声音。
“我不管以前世子殿下是真的信赖你,还是觉得你那出身可用,但世子殿下是世子殿下,我是我!你是英国公的亲戚,至今幼弟还是别人替你照看着,你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就只凭这品性,你凭什么让人信你!你那个弟弟就要参加顺天府乡府了。他能够有今天都是英国公府和张家的恩惠,你要是真有心为汉王千岁出力,倒不如想想如何缓和你和张家的关系。世子殿下临去前安排了那么多,却都是算计,不曾考虑人心。这英国公何等英雄人物,怎么会受困于阴谋小道?做大事者,以情动之以理服之利引之以威胁之。只知道后头两条忘记了前头两条,这便是舍本逐末!拉拢英国公,胁迫手段没用,恩义情意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