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明其他州府一样,宣府也实行夜禁。
一更三点敲响暮鼓,五更三点敲响晨钟,中间这段时间不许寻常百姓通行,违者笞刑。一旦夜禁闭门,则四门钥匙统一由宣府总兵保管,其余人等若要出城则是一律往总乓府报备借用。只不过,既然是边区重镇,夜行的禁令也得看情况,诸如总兵府、镇守太监府或是锦衣卫卫所等等地方的军官还是畅通无阻。
然而,这大冷天的又没有什么紧急军情,路上自然是空空荡荡,除了奚夫敲挪子的声音和平安无事的嚷嚷声,几乎看不到什么走夜路的人。几条重要的交叉路口已经安设好了栅栏以防盗贼流窜,几个夜巡军士正在一面说闲话一面准备上锁。就在这时候,大路一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时间,众人连忙抓起兵器迎了上去。
“什么人?”
“我是小张大人的护卫,有总兵府核的通行令牌。”
来人撂下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旋即就出示了手中的令牌。领头的军士接过来检查之后,立刻就扬手示意开锁放行。等到人过去了,一行人方才重新上锁,却是压根没在意过去的那个人。这夜晚总能遇上几趟这种身份要紧的人,反正令牌是真,那就不用计较了。
骑马人如是穿过两个重要的街口,旋即就转进了一条巷子里。
由于夜晚暗得很,他不得不打亮手中的火石,好容易方才找到了地方。一快两慢一快敲了门之后,两扇斑驳掉漆的大门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敏捷地闪了进去,还不等里头的人关门就急急忙忙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少爷不是让你留在京师么?”
胡七却是一丝不芶地关上了门,径直把向龙拉到屋里,又关上了房门,他这才沉声解释道:“是袁大人让我过来的。我知道你们在兴和一定经历了很多危难,但京师里头也不消停。你们不在的这些天,家里先是那位方姨娘在上香的时候莫名其妙对一个太监告了刁状,然后就是皇上得知大少爷金屋藏娇的事大雷霆贬谪了他,再跟着就是有人举杜大人当初在开封的时候和周王有过私下往来,但最头疼的还是袁大人的麻烦。”
向龙他和胡七赵虎刘豹都是袁方早年挑中的,原打算是设法补进锦衣卫里头,结果后来皇帝设立了东厂,为了防止出乱子,于是就索性一直跟了张越。虽说暂时没法得一个正经出身,但袁方对他们许诺过异日前程,再加上张越对他们向来信赖器重,他们也没觉得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然而,一想到昔日栽培的恩主有麻烦,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袁大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向深得圣眷,怎么会有麻烦?”
“那是因为有人去开封打葬袁大人和张大人的往来。虽说事情没曝光,但天知道别人会不会忽然生事!”
“张大人……你说的是少爷的父亲?”
看到胡七点了点头,那张背对灯火的脸上阴沉沉的,向龙顿时慌乱了起来,最后把心一横就开口问道:“大哥,袁大人和张大人究竟是什么关联?”
“不该你问的事情不要多问。”
尽管立刻就用**的一句话把向龙打了回去,但胡七自己也觉得异常疑惑。在他看来,袁方已经是正三品的职衔,之前又蒙恩得了世袭指挥佥事,早就该安个家了。可袁方别说没有儿女,身边竟是连女人也没一个,家中的下人全都是小厮男仆。他甚至还生出过某些极其不敬的念头,直到之前察觉到这位冷漠的头儿也有女子私下里爱慕,那种心思方才淡了。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这些事情暂且瞒着少爷。他虽说之前在青州在江南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但宣府和那些地方又有不同。皇上就要北征了,宣府出任何纰漏都是大纰漏,而建任何功劳都是大功劳!袁大人的看法是,巡抚宣府不单单是一个名义,也是历练。就在我出之前,皇上又给张大人赐下了二代三轴的鉴金封轴,而按照规矩,三品官以上二代三轴,三四品官才能够用鉴金封轴。少爷的阶官和瓶级已经是正五品到顶了,这其他上头不能挪动,只能用这个虚的。毕竟,再上去的京官除非尚书侍郎都御史,其他都是闲职了。”
胡七顿了一顿,想了想袁方的交待,又补充说:“而如今皇上的身子时好时坏,少爷授外官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巡抚宣府这种随时可以回朝的差遣反而更好,更何况随同北征原本就是立功的良机。总而言之,京师的事情你能瞒就瞒着,若是少爷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你也注意一些,最要紧的是袁大人的事千万别说漏了嘴,另外就是劝着他做事情小心些。”
四个人多年都是在一块,胡七这言下之意是什么,向龙自是心中有数。如果不是张越越来越显眼,恐怕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张倬和袁方的那一层关联。不怕别人去查——他们都不知道的事,别人更不会知道——怕只怕有人有意抹黑,那时候就麻烦了。
“好了,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赶紧回去。对了,这张名单你带给少爷,这次锦衣卫和东厂调给6丰的那些人中,一多半都是自己人,再加上原本设在宣府的那几个没被拉过去的密探,你都可以凭袁大人手令调动。记住,别露出了真面目,他们可不是咱们,毕竟是官身,若没有急事,不要轻易去征调他们。”
兄弟俩商议齐全了,胡七就送了向龙出门。等到人一走,他却立刻翻墙到了隔壁,却是不走正路一味翻墙,一直来到了巷子口的第一家,他才熟门熟路地进了一间屋子换了一身军官的衣裳,旋即竟是大摇大摆地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他离开之后才一小会功夫,他原本住着的那个院子就闯进了五六个彪形大汉,一伙人把整个院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却一无所获,不得不气咻咻地走了。
由于今晚的正经差事乃是去镇守太监府给王冠送口信,因此向龙打那巷子出来就直奔地头,也不管人家是否相信是否明白,他撂下话之后就立刻告辞离去。一路打马狂奔回到了八珍街,他看到漏刻上的时辰已经是过了亥时三刻,还以为张越已经睡下了,结果赶到内院时,却现东厢房内灯火通明,连忙敲了敲门问了一声。
“进来吧。”
由于之前孟俊说家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张越少不得刨根问底。得知自己不在这一个多月,家里竟然是拉拉杂杂的事情一大堆,他那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张的贬谪倒是无所谓,毕竟是做错了事情,这惩罚也还不算太重,只要能勤勤恳恳,将来未必没有机会。但祖母的身子不好,这会儿甚至连他父亲都赶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不惦记?至于老岳父就更不用说了,他实在想不明白,杜祯招谁惹谁了,难道就因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女婿,所以就被人当成了靶子?无缘无故还牵连了周王,真是该死!说到底,武安侯郑亨还真是老狐狸,之前对他竟只字不提张家事。
看到向龙进来,他再也忍不住了,遂直截了当地问道:“京师里如今有些什么消息?”
刚刚见着了胡七,这会儿张越竟然一开口就是问这个,饶是向龙并不是一惊一乍的人,这会儿也吃惊不小。只他一瞬间就醒觉了过来,连忙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因为锦衣卫宣府卫所几乎都派不上用场,咱们也不太清楚京师如何。料想应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否则大哥应该早就有消息送来了。”
因心烦意乱,张越也没注意其他,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老胡从前做事情极其牢靠,这一回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姐夫都转告我了,他竟然还是没传来一点讯息。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就算了,我那祖母身体每况愈下,还有岳父遭人构陷,他竟是连这种大事也不报!不对,他应该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莫非是绾妹阻了他?不对,绾妹根本不知道他还留在京师主持……莫非是我爹……还是袁伯伯?”
见张越蹙眉沉思喃喃自语,不多时竟是一语说到了点子上,向龙顿时在心里直打鼓。这武安侯郑亨不是多嘴的人,可孟俊毕竟是张越的姐夫,这种事情只要知道了讯息,怎么可能瞒着?幸好袁方的事情如今还只不过是没有浮上水面的危机,否则张越若是也知道了,恐怕这下子就真的要为难了。
“少爷,既然京师没让人送信过来,应当是那儿的主事人有把握,您不如先集中精神把这儿的事情料理好。皇上对杜大人应该是迁怒,就是遭人构陷,袁大人总会还他一个清白,只要您在这儿干得好,到时候求得开释杜大人绝非难题。”
“希望如此。”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越就把这些烦乱的念头赶出了脑海。下棋只能心无旁骛,只有下好了宣府的棋才能有余地谈其他。这儿的棋子已经一颗颗都落下了,绝不能前功尽弃。顾氏的身子还算不得十分孱弱,总比之前的吴夫人好,家里还有冯远茗在,至不济也能拖一阵子;至于老岳父……没有足够的功劳,怎么能够把人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