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位于西城,虽然爆炸的地方离得有些远了,但府中仍是听到了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西院上房的暖阁中,杜刚刚听完琥珀那一席话,这时候攒眉苦思正觉得棘手无比,骤听这声音不禁吓了一跳。小五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去倒了一杯热茶来,又到外头去问怎么回事,过了老半晌方才回转了来。
“小姐,别担心,不是咱们家的声音,大约是外头。”小五放下帘子,见杜绾微微点头,便上前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琥珀,旋即便嗔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琥珀姐姐你不用那么紧张!只看那家伙藏头露尾连真姓氏都不敢露出来,只到咱们家问过替你赎身的事情,而不是亲自上门来找你,就说明他还知道轻重,不至于把其他丘家人和你搅和进去。要我看,这人是害群之马,那心思好没意思!当初淇国公既然能够凭一己之力让满门荣华,丘家后人只要有才能也一样可以,这样搅风搅鱼算什么!”
“小五说得好!”闻听小五这番话,杜绾不禁笑了起来。把琥珀拉到身边坐下,她便轻轻拉过了她的手,“如今你不要想这么多,他只是一个人,和丘家其他人无关,况且,做事只凭着阴谋全无一丝正气,必然会自食其果!你的身契来历都是干干净净,和丘家并无一点关联,他连累不了你。你是咱们家的人,这一点如今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
她向来心思缜密,继而又若有所思地说:“要让我说,此人简直是愚钝到家了,丘家既然远谪海南,族人必定有官府拘管,不会平白无故跑了一个人,他必定是诈死逃遁。既然是一个死人,那么哪怕他真的建功立业,难道还能重振丘家?就算他做成了事情成了功臣,一个躲在阴暗角落连身份都不敢公开地人,不但不能赦免丘家满门,反而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虽说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战场上的耻辱便该用战功洗刷,若真有那个心思,早年上书皇上请投军旅,哪怕是一介军户,兴许也可以凭军功出头,何必来做这种事!”
小五素来唯杜绾马是瞻,这时候忍不住连连点头,就连一向对身世讳莫如深心结难解的琥珀也不由得怔住了。虽说她一向知道杜知书达理为人宽厚,除了家事之外张越大事也不避她,但两夫妻商议事情的时候她很少在场,因此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宽和之外的另一面。
“他若是对皇上的措置耿耿于怀,那么就该知道,昔日和你祖父陪葬在草原上头的,尚有四员大将和十万大军!家族荣辱固然要紧,但若是不辨是非失了正气,就算丘家再回世家公侯之列,依旧要被人耻笑,依旧会抬不起头来!这舆论风评何其厉害,到时候能保一世爵位,难道还能以这样阴私上不得台面的功劳保数世爵位传家百年?”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杜绾只觉得刚刚心里轻松了些。琥珀终于坐不住了,她轻轻抽开了杜绾握住的那只手,下了炕再次跪了下来,一言不对着杜绾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就在这时候,屋顶上忽然传来了咚地一声,继而又是一阵瓦片响动。小五反应极快,仰起头一瞧便飞快地撞开门帘冲了出去。到了外头,她四下里瞧了瞧却什么都没现,顿时惑了起来。摸着下巴站了好半天,她最终把这事情归结到了老鼠出没,摇了摇脑袋便往回走,嘴里还嘟囓道:“怪了,这大冷天老鼠不在窝里头好好躲着,偏到外头钻营做什么!”
一刻钟之后,武安侯胡同隔壁的一条死胡同里,一个黑影倏地停了下来。虽说前头只是一堵他丝毫不放在眼里地两人来高墙壁,但他非但没有贸贸然攀越过去,而且还往后退了两步。果然,下一刻,一个人影便轻轻巧巧地只手一撑,从墙头上翻了过来。
“岳兄倒是走得快,竟是连我都赶了你好一会才把你堵在了这儿。”
尽管是大冷天。唐赛儿却只穿了一袭单薄地青衫。赫然是文士打扮。打量着面前一身灰衣地岳长天。负手而立地她便冷冷说道:“刚刚那番话想必岳兄也都听到了。虽说我和官府势不两立。却很是赞同那位杜姑娘地话。阴私上不得台面。这几个字用在你身上确实合适得很!若不是听到你心情激荡之下踩碎地那块瓦片。我也未必能现你。”
岳长天眯起了眼睛。渐渐攥紧了双拳。重重哼了一声:“她不是我。她知道什么!”
“我不是世家子弟。不知道你们丘家当初究竟是怎样荣华富贵。所以也无从领会你从高处骤然跌下来地滋味。可我却知道十万大军葬身草原对于平民百姓意味着什么!你祖父是死了。可那枉死地十万将士。他们地妻儿父母怎么办?难道你们丘家不该为他们负责。还要继续享受那荣华富贵。这才应该?”
唐赛儿越说越怒。旋即伸手一按腰间。手上顿时多了一泓明亮地寒光:“你祖父造了这样地孽。你也是同样地货色!我一向当你是兄弟。青霜一向当你是可以托付终身地人。白莲教兄弟们一向当你是真心真意为他们着想地教。可你干了什么?你只知道肆意利用咱们去讨好皇族权贵。事败了之后又单身逃窜。你良心何在!”
刚刚被杜绾那番话动摇了心神。这会儿又被唐赛儿劈头盖脸痛斥了一番。纵使是一向心志坚定如岳长天。此时此刻竟是辩驳不出来。
情知自己精于弓箭。在厮杀上远远及不上唐赛儿。他再不开口便会心神受制。到时候动起手来更讨不了好去。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唐教主你难道就是悲天悯人之辈?口口声声把什么良心挂在嘴上,岂不是可笑!你因为丈夫之死便恨上了官府,纠结教徒要造反谋逆,你又何尝把他们地性命放在心上?一旦造反祸及山东各州县,朝廷派兵镇压,死地人和流离
人难道会更少?别以为你行医舍药就真是什么佛母,假仁假义罢了!”
“岳长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这种时候你还要血口喷人?”
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地娇喝,岳长天心中一震,旋即便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两姊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唐赛儿既然出现了,唐青霜没有道理不来,更何况他和她地恩怨纠葛更深。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看着面前的唐赛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今夜京师多事,教主真的打算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山东白莲教遭了灭顶之灾,虽说我确实做错了几件事,但比起率兵清缴地那对师生,我顶多也就是一个帮凶罢了,教主舍本逐末岂不是让别人渔翁得利?至于我和青霜……我可以老老实实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只有她一个女人,除了身世来历之外,我从未蒙骗过她。”
一个她字话音刚落,他便敏锐地捕捉到身后那一丝失衡地气息,顿时疾退数步,径直往他感知中唐青霜的位置撞去。行大事不拘小节,这是他一直以来做人的原则,唐青霜的武艺极其寻常,只要能手到擒来,他不但可以摆脱白莲教的格杀令,而且还有大把手段可用。
然而,就在他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地时候,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厉的风声。电光火石之间,他几乎是在不可能地情况下向左腾挪了半个身为,旋即便感到右臂一阵断折一般的剧痛,与之相随的一股强大冲力更是将他往前推了两步。百忙之中,他仍是看清了臂上赫然钉着一支弩箭,箭深入骨。他顾不得伤势,跌跌撞撞左右闪了几步,堪堪躲到了墙边,正要设法翻越过去,他却感到颈后一阵冰凉。
“到了这种时候仍要耍如此伎俩,我该说你冥顽不灵,还是该说你自以为是?”尽管是一柄软剑,但唐赛儿皓腕轻抖,却是一直保持着剑锋笔直,“你投靠汉王世子,对他说可以利用白莲教成事;事败之后你成了白莲教叛徒,怕汉王世子将你灭口,于是又和司礼监太监黄俨勾勾搭搭,骗了永平公主之后更将她的事情透露给了赵王……就凭你这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个性,你以为青霜还会看不透?”
痛得直冒冷汗的岳长天勉力转过身子,看到唐青霜手拿弩弓逼了上来,这时候方才真正醒悟到此次赵王那边地计划固然是多半完了,他自己亦是陷入了必杀之局。若早知道如此,他既是奉命到张家来挟持顾氏,就不应该鬼使神差上西院去,也不会眼巴巴撞到了唐赛儿手中。
只是,唐赛儿不过是一介平民,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可以毒誓,以后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谁相信什么见鬼的毒誓?你叛过一次,难道就不会叛第二次?”
唐赛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地话,剑尖却是丝毫没有抖动:“你能背叛白莲教,能叛了汉王赵王,以后自然还会再叛了我,我何必要养一条时时刻刻会反噬的毒蛇?你这等世家子弟大约不曾看过三国演义,那里头地吕布原本也是英豪盖世的名将,可最后落得什么名声?他是三姓家奴,曹操即便爱才,却仍是杀了他。更何况你曾经叛过我,还想我会放过你?”
“就算我叛了白莲教,可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教友!”
“可事实上他们就是你害死地!要不是你撺掇那几个教,他们会狂妄自大?要不是你把卸石棚寨的地点告诉他们,他们怎么会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时候起事?要不是你打算青州一乱趁势让汉王府能够多招揽流民入军,这青州会有几百颗脑袋落地?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和青霜连那位汉王世子都见过了,你可知道,人家出了一万两银子向我买你的头!”
见岳长天脸色剧变,唐赛儿不禁哂然一笑:“白莲教如今四分五裂,我不想造反了,天下人不愿意造反,我何必螳臂当车?所以这银子我收了,汉王世子的病我也治了,他求我帮的忙我也当然会帮。大明天下原本就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这些视百姓如蝼蚁的都该死!”
尽管和唐赛儿相交多年,但直到这时候,岳长天方才觉得自己一直都看错了人。他频频目视唐青霜,见她一直垂着头根本不看过来,一颗心不禁更沉了下去:“教主三思,你纵使能杀了我也未必能换回那些人的性命,这世上没有别人能帮……”
唐赛儿将剑尖猛地向前一送,恰是将岳长天的最后一个字堵在了喉咙口。见自己曾经倚为心腹的这个男人犹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自己,她便冷冷说道:“杀了你是挽不回那些人的性命,但不杀你,我一辈子寝食难安!岳长天,你应该庆幸死在我手上,否则若是落到锦衣卫或是东厂手里,凭你这个性什么都会招出来,到时候整个丘家就完了!”
唐青霜眼看岳长天的惨状,此时已经拿不稳那弩弓,但仍是竭力挪动僵硬的双腿上前两步,低声问道:“三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前门大街,把之前写成的那几份赵王勾结汉王一同谋反,皇太子皇太孙已死的柬帖射进宫墙去!狗皇帝的皇位本来就是篡夺来的,他杀了咱们这么多人,我也要让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那张家和杜家……”
“看在杜绾好心帮过师傅的份上,这次暂时放过他们。”
进气少出气多的岳长天听到这么一句干脆利落的话,眼睁睁看着唐赛儿抢过唐青霜手中的弩弓丢在地上,又将其拖出了巷子,他顿时满心不甘—凭什么人家那一丁点恩惠她们就死死记着,凭什么他就必须死?
ps:干掉一个,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