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从崇国寺出来,朱瞻基带着人扬鞭回宫,张越方才松了一口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帝心中梗了一根拔不去的刺,如今朱瞻基既然明明白白撂下这话,那么孟家今后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就是保定侯也不至于被牵累。想到大姐张晴如今又是身怀六甲,二妹张怡嫁给孙翰,婚后也是儿女俱全颇为美满,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张世兄,张世兄?”
回头见是杨稷探头探脑往那马蹄尽处的烟尘张望,张越便冲他点了点头。既然皇帝说不要声张,他也不好私底下对杨稷透露隐情,心里一盘算就低声说道:“刚刚见着朱大公子的事,回去不要对杨阁老提起,毕竟,这是皇上对陈留郡主的特恩,满朝文武都不知情,要是传开了就不好了。”
杨稷瞅着那前呼后拥的排场,心底也有些发怵,暗自寻思这莫非是周王世子,再听张越这么一说,他更是以为自己猜测的有几分道理,于是忙不迭地拍胸脯答应:“张世兄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出去,就是这小厮也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伶俐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眼见张越就要走,杨稷想起昨天父亲的那一顿教训,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手牵着张越的缰绳,苦着脸说:“张世兄,今天可巧撞上你,我倒是想求你帮个忙。不知道是家里哪个该死的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竟是把我和万世兄那产业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结果父亲把我叫去就是一番教训,还勒令我立刻关了那两家小饭馆。你说我一个白身,读书不成其他也不成,在京城就这么游手好闲么?”
张越瞥了一眼杨稷,见他脸上尽是懊丧和不满,倒有些同情他。杨士奇仕宦三十余年,杨稷却一直丢在老家,读书无成也并不奇怪。以杨稷的性子,要是没点事情做,必定不会成天憋在家里,到时候呼朋唤友干出什么事情都有份。于是,沉吟片刻,他就点点头说:“这样吧,找个机会我登门拜访,少不得劝解两句。”
杨稷本是存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并不指望张越真能答应,没想到他真能点头,顿时喜不自胜,慌忙在马上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只是,杨阁老为人方正,这些营生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是闹大了,他必定要斥为与民争利。所以,杨世兄若是有结余的银钱,京里的铺面等等还是先不要沾手,不如在京城外头陆续添置些小田庄,以后留给孩子也好。”
做生意这种事情需要的不单单是精熟人情世故和有头脑,还得是铺好一层层的关系网络,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因此,知道杨士奇能够容忍杨稷小打小闹,却容不得他大展拳脚,再加上某人也没有那样的机敏,张越自然不得不劝这番话。见得杨稷连连点头答应,又说只是为了消遣外加补贴家用,他也就不再多说,约定了来日拜访的时辰就匆匆离去。
尽管张越回兵部衙门的时候晚了一刻钟,但由于起初来请的那人亮的是锦衣卫的腰牌,上下官员谁都没有太在意他的晚归。尚书张本还特意把张越叫了过去,商量了一会之后廷议的两件大事。其一自然仍是麓川军务,其二则是皇帝巡边一事。这都是朝中久议不下的大事,因此一个尚书两个侍郎足足说了一个时辰,这才各自回房处理公务。
在京城百姓交口称赞天子宽恤政令的时候,北镇抚司诏狱的门也难得敞开了。足足被关了半年多的于谦蹒跚从里头走出,抬头看太阳的时候不知不觉眯上了眼。那一日皇帝亲临北镇抚司,他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和听。他痛惜戴纶的死,愤怒皇帝对御史的指责,但那传看大臣的东西也在他手中过了一圈,那上头的东西却让他深深震惊了。直到被重新押回监房之后,他仍是一度失神,在狱中也和林长懋不无交流。
林长懋那时候也是叹息连连:“太宗皇帝曾定下规矩,贪赃千贯以上便是死罪,可严刑峻法也一样治不了贪赃。再者,唐宋士大夫多有职田和其他年节补贴,我朝俸禄却是微薄,哪怕多蓄庄田,也多是为了子孙后人,于法难容,于情可原……唉,只不过如此揭出来,那就颜面尽失了。”
于法难容,于情可原,颜面尽失……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尽管心里郁积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在狱中这些天和林长懋多有攀谈,对于这位长者的学问人品,于谦还是钦佩的,此刻临走,见房陵送了一袭干净的青布直裰给他,他忍不住问道:“请问房大人,林先生何时能开释?”
由于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之前被发配军前,至今指挥使之位仍是空缺,因此非但是锦衣卫系统内的大小军官都是心怀期盼,就是那些勋贵子弟也有不少巴望着这个位子。然而,在这种时候,房陵反而是躲得远远的,成日里除了北镇抚司,也不往外头乱走,请托等等更是根本不理会,倒是在诏狱里头巡视得愈发尽心。这天奉旨来放人,他倒是亲自陪了一路,此时听到于谦张口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不禁踌躇了片刻。
“他和你不一样,你上书虽用词大胆,但毕竟是一片公心,再说,你本就是言官,皇上也不想以言治罪,而且又有人举荐你担负重任。”
尽管房陵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于谦也已经明白了,林长懋只怕是还得被关上一阵,至少得等皇帝消了怨气。只不过,这些天他下在监中,终究是不了解外界发生的事情,这举荐两个字就有些费解了。但房陵能透露先前这些就已经是很讲人情,他也不想再多问让人为难,拱了拱手就大步出了院子。
自从永乐年间建立北镇抚司,从来都是从这儿押进去的人多,从这儿放出来的人少,而且能放出来的往往都是立马就会受到重用的高官,往往是门前早有家人门生等候。然而,于谦无疑是例外,当后头那扇大门砰然关上的时候,他不禁发现,小胡同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
直到他走出胡同,方才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中年人快步走上前来,躬了躬身问道:“可是于廷益于侍御?”
“是我,你是……”
“于侍御,我家阁老在前头等您。”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街头全都是往家里赶的人,于谦本以为是哪个和自己有些交情的同年或同乡正好路过,一听到阁老两个字,他顿时吃了一惊。跟着那中年随从拐过街角,他就看到那里停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青布黑油车。那青色的布幔子一打开,他就看清了里头的人。
“老师,都宪大人!”
车上的杨士奇对于谦点了点头,顾佐也示意他上车。待到于谦上了车来放下布帘,杨士奇方才打量了一番这个亲自推荐给顾佐的学生,再想起他入仕以来的遭遇,心里不禁暗叹一口气。顾佐更是面色复杂,眼神中颇有怜惜。
“虽说你经历的磨折多些,但这段经历对你也是磨砺,细细想想未必就不是好事。”
“老师,都宪大人,我并没有怨尤之心。”说最初没有怨气是假的,但在狱中这半年又是读书,又是经历了这一系列事情,于谦的性子比从前更沉稳了许多,此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经此一事,我只是觉得从前有些事情太想当然了。但是,身为御史就当有风骨,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丢了。”
顾佐欣然点头道:“经历了这一场磨折还能有这样的心,我果然没看错人。”
杨士奇也欣慰地颔首微笑,这才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解说了一遍,见于谦低着头仿佛在努力这些事实,他就又开口说道:“你如今官复原职,原本定的还是去都察院,但如今天下厘定田亩已经开始,张元节举荐你去主持苏松两府的清查田亩。”
此话一出,于谦顿时大吃一惊。他和张越在广州虽说也共事过,但除了公务,几乎没有私下的往来,但他对人家是真正钦服的。他如今虽放了出来,可旨意上头仍有极其严厉的申饬,张越居然还举荐他!相比之下,杨士奇乃是他的座师,顾佐是赏识他的上司,若是换成他们举荐,那才应该是正理。想到这儿,他不禁问道:“张大人只举荐了我一个?”
“就是你一个,因为这个,不少人都大吃一惊。都察院先头上书直言的那些人都被贬斥到地方去了,再加上我又遭了奸吏构陷,原本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但皇上准奏用了你,这愈演愈烈的风声就平静了许多,再加上还有士奇公相助,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顾佐当过应天府尹,也当过顺天府尹,最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然而,真正执掌都察院,他才明白这不畏权贵四个字真正要施行起来有多困难。皇帝之前分明是恶了都察院,但随即斩首严皑,起用于谦,这一杀一用之间,方才尽显明君气魄,也让他高悬的心落了实处。
“清查苏松两州的田亩……苏松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财赋重地,皇上既然信赖,我自当尽心竭力,绝不会有丝毫徇私,也绝不会因为是谁荐我而心存偏袒。”
听于谦只是踌躇了一会儿就说出这话,杨顾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感到这一回真是挑中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铁骨,不愧是于谦;而同样年纪轻轻却能够在关键时刻举荐这么一个人,张越已是颇有名臣风范。尽管深信自己取中的这个门生必然不负重望,但苏松重地,杨士奇仍是不免多吩咐了几句。他都如此,顾佐自也不例外。
而被三人频频提起的某人这一日也是难得准点回家。得知父亲出门母亲去了武安侯府,张越便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正房见着杜绾,他就苦笑道:“今天还真是赶得巧,皇上刚在杨稷面前装成是周王嫡支子弟,居然会在那里撞上你们。”
“咱们也全都吓了一跳,等你们走了,我们又重新进去,宁姐姐对敏妹妹吩咐了好一番话。她还让我问你一句,皇上可有说什么?”
“皇上总算给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说不看在我,也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不会再追究孟家当初那点罪过,也就是说,这事情应该真算是揭过去了。”
“谢天谢地!”
杜绾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那时候在门口撞上皇帝的情景,几乎给人皇帝是跟着后头到的那种错觉。好在把皇帝送走之后,孟敏和翠墨主仆镇定,孟家其他人也没觉察到什么,事情轻轻巧巧就遮掩了过去。想到此次上门的另外一桩事,她就对张越说道:“还有件事要对你说,孟繁的婚期已经定了十一月,到时候会设法调回来。”
张越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闻言连忙细细追问,等得知孟繁的婚事是保定侯夫人牵的线,对方是左军都督府辖下一个指挥使的长女,杜绾还受托去瞧过一眼,人很是娴静温婉,他便笑着点点头说:“那好,回头备一份好礼贺他……等等……”
陡然想起今日皇帝提到的巡边,张越一下子把话一顿,随即才对杜绾说:“皇上今日提到要亲率大军巡边,看这路程,多半是又要去大宁,前两年不是一直在修大宁故城吗?孟韬孟繁如今已经积功升迁,这当口要是回来完婚,兴许会错过机会。”
“巡边?这么说你又要随行?”
见张越默然,杜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张越下过江南抗倭,守过兴和孤城,随扈过北征,之后又从永乐皇帝朱棣北巡,去过交阯参赞军务,几乎就没有一次是太平的。虽说她还不至于悔教夫婿觅封侯,可每逢张越往外,她这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担忧。
此时此刻,张越忍不住上前把妻子揽在了怀里,随即低声说:“放心,这次不同以往,只是巡边不是打仗,重在整饬边防军备。不是每次巡边都会有事的,皇上毕竟春秋鼎盛,北地的战乱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再说,是否真要我随行,这还未必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