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陵之日。天上应景似的飘了些细密的雨珠。有道是烟”曰,在这等如烟似雾的小雨天中祭陵,自然是别有一番肃穆景象。陈祭仪之后,朱瞻基由东门进殿中拜位,四拜献酒读祝文,紧跟着,便是随行的丰城侯李贤等等众多文武大臣以及南京诸大臣陪祭。等到亚献终献完毕,殿外便响起了礼乐之声,却是南京教坊司献上了祭舞。
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干符。武略文谈,龙虎风云胁业初。将军星绕并,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
雄壮的《清海宇》之曲中,但只见三十二名舞士左执朱质雏羽的长干,右持朱红漆柄金妆戚斧,跳起了击刺之舞。领舞的舞师头戴黄金束冠,上结紫粉缨,身穿锦领白绢衬衫,外头套着青里大袖衫,腰束涂金带,脚踏绿云头皂靴,舞动间道劲有力,激昂雄壮。
尖曲《泰阶平》舞者亦是三十二人,演的却走进退舒揖让的华夏礼仪。相比武曲的血脉贲张,此舞自然是显得舒缓优雅,尤其是领舞的两名舞师都是四十出头的汉子,一挥袖一抬腿俱是气度非常,哪怕是最挑剔的礼官也不禁连连点头。演舞之际,天上的雨突然下得大了,上至皇太子,下至这些舞者,谁也不好寻地方躲雨,不一会儿,众人原本只是微微润湿的身上便被大雨浇得通透,最后除了那些舞士,旁人竟是被那瓢泼大雨浇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大雨之中。朱瞻基站愕笔直,眯着眼睛打量着阴沉沉的天空,心中颇有些惊疑。无意中瞥见一旁的钦天监副满脸惶恐,他便想起行前此人只推测今日乃是小雨,如今却徒然之间大雨倾盆。于是心里难免不悦。待看见年纪一大把的太子詹事黄福被雨淋得直打寒颤,他更是眉头紧锁。他这一皱眉,正好看在眼里的几个官员难免心中惊悸。
等到祭陵事毕。一干浑身湿透的官员方才跟着朱瞻基离了孝陵。因山陵百步之内不得骑马乘车,因此从皇太子的金轻到百官的各色车马,一色都远远停在外头。直到钻上了自己的车。张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儿个听了杜绾的建议坐车出来。倘若是眼下骑马回去。就算有斗笠和油布雨衣,回到城里那就真正透心凉了。而且,刚网,那一番又是跪又是拜的,他这几天被折腾惨了的膝盖已经有些吃不消。
由于下雨。彭十三索性在车里等着,这会儿三两下给张越扒下了湿透的衣裳,拿过干布正要帮忙,张越却一把抢了过去,没好气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看你这手势架势,服侍人那是决计不成,要说刷马还差不多。”
“嘿,这种伺候人的勾当我自从交趾回来就再没有干过,难免有些手生,刷马这勾当我却是天天干。”彭十三笑呵呵收回了手。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一套衣服,“少爷你可真会耍心眼,胡七那家伙分明是个大老粗,也就是一手字比我强,他什么时候就变成你请来的幕僚了?更好笑的是,他那么一打扮,除却少奶奶和灵犀这样细心的,别人竟是谁也没认出他来。”
张越解开湿漉漉的头,用干布捂干了水随即胡乱在身上擦抹了两下子。接过彭十三递过来的那套干爽衣服,他手忙脚乱好一眸子方才换上了。正束腰带时。听见彭十三这么问,他不禁没好气地说道:“世上人要是都像你这般粗中有细,那别人就没法活了。你毕竟名头大,他在外头不显眼,有些事情就能帮忙做了,你刚刚说少奶奶,绾妹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儿个少奶奶特意让灵犀陪着一块见了他,晚上灵犀也没回来。我一大早赶路过来,也没顾得上问。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要紧,也肯定是少奶奶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否则总会让我捎带个口
“说得也是
对自家那位能干的娘子大人,张越自然是放心,当下也不去想这些。此时,外头的雨越来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张越这辆座车齐头平顶。通体刷的桐油,这会儿顶上厢壁也就罢了。前头的帷幔和车帘却禁不起淋。因此身穿蓑衣的车夫连忙把车停在了一旁,又从车下的暗格中拿出了早就预备好的榨油绢雨车衣。才刚刚盖好车子,前头却有人用伞护着一位老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过来。到了车前便扯开嗓子叫了一声。
“小张大人!”
张越闻声一看,却见是陈兄打伞护着一位年迈老者。认出是詹事府詹事黄福,他不禁吃了一惊,还不及相问,陈芜就急急忙忙地说:“今儿个雨大,黄老大人的车坏了,漏水没法坐人,两个小幢仆也不顶事。这神烈山距离城里还有好一段路,黄老大人年老体衰,太子殿下特命的找一辆结实的车送他,您若是方便,”
“自然方便!”
张越见车夫急忙放下凳子,又和陈芜一道搀扶颤颤巍巍的黄福上车,他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这一入手,他就感到黄福的身上被雨打得冰凉,连忙冲陈芜点了点头,又让彰十三放下了帘子。好在他这车原本就是高大轩敞。此时多了个人也并不拥挤。听到黄福又打了两个喷嚏,他忙劝着老人把湿透的衣裳先换下来,一旁的彭十三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一个包袱。
“幸好我家那位还给我预备了一套衣裳,老大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赶紧换上。这五月虽是夏天,但大雨浇一场也不是好受的
黄福前后在交趾待了十几年,和英国公张辅一文一武搭档默契,后来才换了李彬陈智,最后才是张越的二伯父阳武伯张攸。如今他奉旨回朝任官,但见到昔日那些交趾旧人却仍然倍感亲切,此时上下一打量,他就把彭十三认了出来。
“当初最险的时候,还是你把我从刀山箭雨里头背了出来,想不到今天又承了你的情。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太子殿下还特意吩咐了人,二位又如此周到,实在是多谢了!”
黄巩,一谢了声便在张越和彰十二的同帮忙下换了衣服六等竹店中坐下,他又拿着布抹了一把脸上头上的水珠,这才端详起了张越。
“你就是张越张元节?。
“正是平公”
岳要说话的黄福冷不丁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接过彭十三递来的一沓细纸擦了擦,因笑道:“我和英国公共事过,也和阳武伯共事过,两位用兵稳重扎实,该出奇时又不拘泥,那时候我便想。名将均出一门,也算是佳话了。谁知道之后看到先帝转来的一篇交趾方略。这才知道张家文韬武略尽皆不凡。若无你,恐怕我早就得从那儿回来
张越情知黄福这最后一句指的就是因为他的奏疏,镇守中官马棋方才灰溜溜地回来。交趾那边的文武都少了掣肘,于是忙谦逊了两句,却是决口再不提此事。因见黄福面带倦色,他惟恐人在这里受了伤寒,又吩咐车夫加紧赶路。好容易颠簸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城中,他却现这位老尚书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一试额头却现仿佛有些热。
因黄福随朱瞻基下江南,在南京并无府邸,随行两个小幢仆既然陈芜说过不中用。料想这时候也未必伺候得好,再说太子差人把黄福送来。说不定还有别的考量。
因此他想了想,还是把人先带回了自己家,一面叫人请大夫,一面让煮了一大碗红糖姜汤喂其服下,又打了人去那些随行官的临时官署去报信。好在大夫诊断并无大碍。傍晚时黄福就醒了过来,他坐了一会,便留了彰十三陪着说话。
他已经七八日没有回来,因此这会儿一进门,看见一个人影飞也似地扑了过来。就顺势一把抱了,打了个。转才把人放下地。见杜绾带着人迎了上来。他便摆手吩咐她们不用多礼,这才轻轻用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问了家里这些天的情况。
“其余的也没什么,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勾当。只胡师傅找过你一次。另外,宁姐姐和敏妹妹一块写了信过来,都是说些京城的琐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一声,顾家表兄的婚事定。
张越才坐下来,网从崔妈妈手里接过那盏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险些没拿捏住那茶碗。手忙脚乱地把茶碗放下。他赶紧看着杜绾问道:“小七哥这次竟然动作这么快?平日我也不知道打趣过他多少回,爹爹也多次过问。他却始终不松口,这一回终于开窍了?话说也是,他如今授了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贵不过的职分,这次结亲的是哪家名门闺秀?。
“是他恩师的侄女看到张越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瞧,杜绾不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杨学士,是金学士的侄女。此次会试顾家表兄能中次席,便是金学士力争,殿试亦然。虽说这该要避嫌。但杨学士对皇上奏了当初顾表兄父亲对其有恩的往事,皇上也嘉许这段师生嘉话,所以后来特意问了杨学士可有佳女,谁知杨学士家却没有适龄千金,偏巧金学士家里有一位,于是皇上钦赐了表里十端以助婚资。皇后更赐了好些饰。”
听到这里。张越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无论房陵还是顾彬,虽然还不能说是大器晚成,但比起他来说,那道路总是走得格外曲折一些,如今却总算是渐渐圆满了。两人娶妻一个,是寒门,一个是儒家,虽未必见过自己此生的另一半,但料想都是不会差的。可是,等听到这钦赐表里以及皇后赐饰的时候,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和杜绾的婚。
他的恩师兼岳父那会儿也没什么钱,要不是杜家本族助了好些,朱瞻基又命人悄悄送了好些饰,成婚的时候总少不了闲话。只顾家毕竟清贫,金幼孜圣眷虽好,可也不像杨荣那般家境富裕,这一对成婚之后,就得靠顾彬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件大喜事,张越自然是眉开眼笑。等见了胡七,得知京中那么一番情形,他方才收了些喜色。但是,傍晚孙翰回来之后,他少不得又提了顾彬的事。听说曾经见过几回的那个冷漠少年中了榜眼,又娶了金幼技的侄女,孙翰不禁啧啧称羡,末了又叹息了一声。
“娶妻上头我不羡慕他,那么多同辈人中,我家娘子已经是一等已的贤惠了。我只是想,倘若我能一直在国子监中呆下去,说不定也能上科场去考一考。也能有金榜题名的这一天,咳,人一生中机会多选择多,既然当初我都选了那条路,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唉”。
两个早年就结下交情的挚友你眼看我眼呆了一眸子,继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天晚上,两家人合在一块吃了一顿饭。张越和孙翰哥俩明日都有假。少不得频频举盏,竟是喝得酷酚大醉。他们俩固然是喝痛快了,杜绾和张怡却忙了好一通,直到三更才歇下。
次日一大清早,一贯作息准时的杜绾迷迷糊糊网醒,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心中奇怪的她忙掀开裣纱被坐起身来,这才听到了小丫头开门睡眼惺忸问话的声音。她才撩开外头那一层青纱帐子,就看到一个人影撞开竹帘子冲了进来,竟赫然是崔妈妈。
“不好了。不好了!家里打人来,说是三老爷。三老爷得了急病”。
张越此时也被那敲门声惊醒了,原本还懒得起来,可一听到这声音,他不禁一下子审了起身,盯着崔妈妈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少爷。是高管家亲自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三老爷重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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