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气虽还称不上酷暑,但天上的日头已经有些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除了必要赶路的人以及无可奈何寻觅活计的苦力,几乎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或是骑马的人。这酒楼之中也准备了消暑的梅花雪泡或是酸梅汤,那些有闲情的人自然不会吝惜这点小钱。
这会儿临窗的凉爽位子上就坐着这么三个有闲情的人。大伙如今算是同年,这年纪纵使有些差距,但也差距并不大,再加上年纪最大的万世节又是一号爱插科打诨的健谈人,又有着一层额外的缘分,自然爱往一块凑。年纪最小的夏吉虽比往日矜持了些,但也没什么探花郎的自觉,一个劲地嚷嚷热,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之后又使劲摇着扇子。
“热死了,我就是最讨厌夏天!”抱怨了一句之后,他便满脸惋惜地对张越说,“元节你这回是真可惜了,连万大哥都考上了庶吉士,若是你没病,肯定也能考上,咱们三个在翰林院也能搭个伴!”
“小夏,我这庶吉士可是绞尽脑汁才考出来的,依着你这话仿佛我考中了,这庶吉士就不值钱了?”万世节平素自命急智,但在这小自己好几岁的夏吉面前每每吃鳖,这时候见对方嘿嘿直笑,他只得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你上回把都察院的御史给骂了一通,日后这都察院是肯定进不去了!三年庶吉士当下来,到时候看你上哪儿!”
“反正这探花郎是白捡来的,就是外放出去作知县也使得,怕什么!”
张越一听夏吉这理直气壮的话,一下子呛得连连咳嗽。待到缓过气来,他使劲喝了一口热茶润嗓子,这才说道:“你们俩这脾气以后在翰林院,我可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万兄你素来是我行我素,夏小弟则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这外官还使得。翰林可是都讲究温润如玉。”
“所以,咱们和元节你换换就好了。”见夏吉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万世节也随即点了点头,盯着张越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我就闹不明白,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北京城虽然难以立足,但对于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吧?”
“多谢万兄关心,这错过了考庶吉士的机会我也很后悔,可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张越知道万世节这家伙脑筋极其好使,自然决不肯承认自己是装病,横竖这些天来探病的人不少,能真正见到“养病”的他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也不虞被人拆穿,于是索性露出了痛悔当初的表情。然而。万世节却仍是不信,就连夏吉也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三人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哟。能在这儿遇上三位同年,这还真是巧!张贤弟的病真地大好了?前几日那么重要的馆选,你却偏偏因病不曾参加,咱们几个还真是替你可惜呢!好好儿的熬三年翰林庶吉士,到时候又有王公贵戚帮忙,谁能比得上张贤弟的前程?”
都说这世上文人相轻,张越起初倒没多大感触,就是在府学中的那一年,他也只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仅此而已。到了南京,由杜桢引荐下见了杨士奇,之后又结识了房陵孙翰和万世节等人,他更是对文人没什么成见。毕竟,清谈误国的只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总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然而。上回在殿试之后无缘无故被人奚落一通。这会儿这么一批人又冒了出来。他纵使再好地性子也按捺不住。
站起身看着背后那三个人。他随意一打量。现居中一位手中摇着折扇地赫然就是上回在杨士奇家中见过。后来又在殿试之后拆穿他身份地那人。而旁边两人虽脸上带笑。却总有那么几分与自己不对付地意味。他心中正冷笑。旁边地万世节也是离座而起。在旁边懒洋洋地插了一句话。
“元节。这位是湖南吴广源。左边那位是江西秦宣。右边那位是浙江孙亮甘。这吴兄和秦兄嘛如今也是庶吉士。至于孙兄则是名落孙山。着实可惜得很。”
“万世节。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孙亮甘被万世节这么一说。顿时恼羞成怒。“你可是福建人。也算是南方士子。和他们两个北方人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英国公纵使是当朝重臣。可文武不相统属。你别以为能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位孙兄消消火。要是让人知道堂堂新科进士居然没了风度。这不成了笑话?”
张越见周围颇有些探头探脑地人。却是愈气定神闲。当下又哂然一笑道:“话说回来。有劳多谢三位兄台关心了。我如今也着实捶胸顿足呢!若是我那时候去了。这二十个翰林学士中岂不得拉下一个人来?至于你说什么南北之别。我大明开科取士素来秉持地就是公平二字。自皇上登基以后。士子不分南北都是一样录取。你口口声声南方北方。这莫非是给朝堂之上分了派系?”
那孙亮甘本就是没考上庶吉士窝了一肚子火,所以上这儿来看到张越三人坐在一块,吴广源率先讥笑了一番,他却觉得万世节那介绍是在嘲讽他,一时气急败坏方才会口不择言。此时被这么一句话反砸了回来,他顿时知道不好。见四周不少酒客都开始窃窃私语往这儿张望,他更是暗自叫苦,心中猛地想起了鼎鼎大名的锦衣卫。
若是落到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耳中,难道他就要栽在这微不足道地一句话上?
昔日在杨士奇家中会文时,吴广源可巧是最先做出诗的两人,满以为正好遇到皇帝微服私访能拔得头筹,谁知横里杀出个张越,硬生生抢走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他心中这嫉恨也不是一两天了。那天殿试之后他原是稍稍泻愤,心想自己地会试名次总算是过了张越,可谁能想到,最后殿试的名次他竟是正好排在张越之后?
此时见同伴被张越三言两语说得脸红脖子粗,而且事情有闹大的趋势。他顿时心道不好。有心说张越仗势欺人,可旁边偏生有万世节那个小子还有今科探花郎,更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伙计和掌柜;可若是就刚刚的话说什么弥补,然后灰溜溜下楼,他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末了,他眼珠子一转。终于是有了主意。
“刚刚孙兄一时失言,还请元节不要见怪。”
他先前那种讥诮的口气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则是一种春风和煦的笑容,甚至把刚刚一口一个贤弟也给省略了去,竟是直呼起了张越的字:“刚刚元节既然说若是能参加馆选,定然能脱颖而出,我倒是极赞同地。这一次翰林院要重修尊经阁,所以三场之中有一篇尊经阁记。元节若是有佳文,何妨此时做出来。大家共欣赏奇文?”
夏吉一向就是藏不住话的,此时便笑道:“若是元节此篇真个是奇文,莫非秦兄预备把这翰林庶吉士的席位让给元节不成?”
张越早体验过夏吉这挤兑人地本领。此时见吴广源被那一句话挤兑得面色红,心里不禁暗自冷笑。若是对方挑馆选三场中别的题目也就罢了,偏偏吴广源选了一篇尊经阁记,他只能说是对方自找的。当下他便扬声道:“掌柜的,拿笔墨纸砚来!”
早在知道这六个人都是今科进士的时候,那掌柜就知道自己这小酒楼今次来了大机缘,谁知道这么尊贵的两拨人仿佛竟是争执不下。此时听到纸笔,他猛地心中一动,慌忙一巴掌拍在一个看热闹地小伙计头上。打其去取文房四宝,等东西一拿来他便屁颠屁颠地亲自捧了来。展开纸用镇纸镇住,他又亲自卷起袖管磨墨,心中那股兴奋劲就别提了。
要是这墨宝能留给自己的小店,要是让人家知道他这小店居然引来了六个进士,还居然因为一篇文章斗了起来……
张越此时哪有心思理会这掌柜的小心思,他也不管那笔墨好坏,提笔饱蘸浓墨,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吴广源一眼埋头就写。他本就极其擅长楷书。此时强耐心头情绪,他深深吸一口气,却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此时,万世节和夏吉便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边,目光全都随着他那支笔而动。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这一蹴而就地两段,掌柜看得云里雾里,而万世节和夏吉却看住了,凑过来的吴广源秦宣孙亮甘面色俱是一僵。等到张越愈往下写,他们的脸色就愈难看,当看到某一段时,吴广源已是面色铁青。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在他们看来,这仿佛是迎面打来地响亮一巴掌,偏偏还躲都躲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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