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月二十七乃是寻常百姓家宰鸡赶大集的日子,而往日小朝廷官员们如今也休假了,尽管太祖爷朱元樟在世的时候,这一年到头只有万寿节、冬至和过年三天假期,但如今去开国已经有五十余年,历来的规矩多少有那么一丝松动,除了内阁和六部官员都察院,其他衙门都早早地封印放假,就连各家私垫学馆的孩子们也都放了学年,家家户户热闹团圆,京师那大街小巷里,人们连走路都是喜洋洋的,这天恰是一个大睛天,武安侯府西角门前一片静寂。因自家老爷人在宣府,这节下的赏赐也颁过了,这时节也不是各家里走动的时候,因此门房上乐得偷懒,一老一少两个人便站在那里闲磕牙,说着说着,那话头便转到了隔壁的阳武伯府,“隔壁那家虽说不如咱家老爷的爵个,但这一趟交阻打下来,那位阳武伯的爵位后头,少不得要加上世袭两个字,还才那个三少爷,刁、小年纪就巡抚宣府和老爷武搭班子,真真是好大的恩宠,前几日颁赏的时候你见着了没有,东西不比咱家少!”
“再大的恩典也越不过前头那个英国公,除非刁小张大人能够像建下英国公当初平定安南那样的功劳,否则也就是那样了,再说,昨儿个夫人带着几个奶奶去了那边府里探望,难道你没听到风声么?那个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的老太太,恐怕熬不过多久了”,“不会吧?那位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过了年就要过七十大寿了,“…哎,若真是身子不行了,恐怕也,盼儿子给盼的,不过那位大老爷也该回来了,说是如此,但真要是老太太倒了,其余人和英国公毕竞隔了一层,要想再如从前那般亲厚也是难能。”
“他们家又不是凭着靖难起来的,能有今天已经算是机遇难得,总不能一辈子沾人家的光,他们家嫡庶长幼如今是荣衰不一,这老太太若有万一,恐怕还有的是麻烦……咦,那边有人来了!”
说话间,年纪大的老门房便看见巷口十几骑人飞驰而来,连忙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一番,认出并非是自家人的服色,他正要缩回脑袋,却现打头那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瞧着却有几分眼熟,在心里头一思量,他立时想到了这是何人,再探头时一行人却已经过去了,阳武伯府前些天大开中门的次数不少,这几天总算是消停了一些,因年前田庄上的钱粮都已经解送上来了,眼下门上的差事就清闲了许多。眼下看见有人来,两个中年门房连忙迎了上去,才预备问人的来历,其中一个就猛地惊呼了一声,“大老爷,知…您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嚷嚷一下子惊动了这门上的管事,急急忙忙跑出来看了一眼。又惊又喜的他甚至连行礼问安都给完全忘了,一溜烟飞也似地朝里头奔去,瞧见其他人纷纷上前来,有的问安行礼,有的忙着牵马执镫,已经五年不曾见过家人的张信只觉得心头酸涩,好容易才定神下马,向众人问了几句,然而,往前走了几步,快到西角门前时,他忽然朝那正门瞥了一眼,正午的阳光下,那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显得熠熠生辉,门楼上的阳武伯府四个,字显得道劲有力,那四个字竟是能晃得人眼睛花,门上的兽面图案威势十足,只是眼下大门紧闭,连一丝缝儿也没有。
驻足片刻,张信便歇下了心里头的这些心思,径直进了西角门,对于这座他贬谪之后方才归了张家的宅第,他心里陌生得很,只往里头走,他却渐渐觉得草木院落都显得有几分亲近,此时在前头带路的高泉觑着那脸色,便赔笑解释道:“都是老太太说,即便搬出了开封,也不能忘了本,所以特意按照老宅布置陈设,就是那些花花草草的也尽量都是选取从前那些品种毗”
“杂!”
张信还不及点头,就听到里面传来了这么一声,看到一个身量极高的少年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看见人在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连着磕了三个头,他才猛然惊醒过来,此时,他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当年那种严父姿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人扶起了身,五年不见,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不但人高了壮实了,而且那长相也是越酷肖自己年轻的时候,只是他自幼严肃,而张赳的圆脸瞧着却显得很温和他几乎难以想象,当初那个骄傲冲动的儿子要经历怎样的变化才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下下端详了许久,他好容易克制住了伸手去摸张赳脑袋的冲动,欣然点了点头,“于长大了!”得到父亲的这句赞许,张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了张信的胳膊。到了垂花门前,张绰便带着几个侄儿迎了出来。行礼说话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而张信看到自己离开之时还只是在襁褓中的次子眼下已经是虎头虎脑的孩子,忍不住又是一阵喘嘘,一路行来,待过了北院那三间穿堂时,他忽然之间有些犹豫,竟是不知道该打叠什么样的心情去见母亲,“大老爷来了!”
随着那天青色夹絮帘子被人高高挑起,被人杜绾和李芸一左一右搀扶起身的顾氏终于认出了抢进门来的张信,瞧见那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儿子一进门便双膝跪倒膝行上前,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她只觉得喉头哽咽,那早就想好的话竞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伸出手来压了压那双肩膀,心里盈满了喜悦,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直死死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猛然之间松开了,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随享用袖子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她就把张信拉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觉着人比当初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却还好,她便觉更安心了些,只是攥着儿子那双手总不想放开,直到玲珑上来禀报说该用午饭了,她这才顺势松开了手掌,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家走到了过年每每聚不齐,年年都要少这么几个人,今年你和老三回来了,老二和越哥儿却不在,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全家都团团圆圆坐一桌的那天”,顾氏这么一感伤,众人自然是慌忙岔转话题,就连张信也是只字不提自己在任上有什么艰险,尽挑一些开心逗趣的事情说,等屋子里摆好了桌椅,几个晚辈都上来行了礼,一家人方才按照长幼辈分坐了下来。三个孙媳妇自是立在旁边布让,张信人虽在外,也就走了解家书上写的那些家事,却也知道三个侄儿媳妇的家世,他自幼读书,又是从解元步入官场,因此相比出自勋贵之家的李芸赵芬,他倒是觉得出自书香门第的杜绾瞧着更大方些,面用饭,一面便在心中琢磨着儿子的婚事,等到一顿饭吃完,漱口之后丫头棒上茶来,见顾氏把其他人都打了出去,只界下他和张赳,他便更是心里有数,陪着母亲说了一会话,他就笑道:“一晃五年,如今母亲膝下竟是连重别辈都有了,咱们家也算得上是人丁兴旺的大家了。”
“别说咱们家,英国公府还不是一样?他们大妻俩苦苦盼了那么多年,如今赫然是儿女双全,而且惜玉也有了身子,那样顶尖的富贵人家,自当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才好。”
好容易在年前盼着儿子归来,顾氏自是心情极好,又伸手招了张赳上前:“这回国子监放假,那个陈司业给你的考评是上等,足可见你用功争气,明年乡试你便在顺天府考,借着你爹回来的喜气,一定能金榜题名!我一直苦苦拖着你的婚事,一来是想等到你爹回来主持,让他看着你成亲;二来也是想让你有个出身,不至于结亲时让人看轻了,你可明白?”
张信只以为母亲是想选门当户对的婚事,这有一直拖着,张赳却是因惦记着父亲,对自己的婚事丝毫不急,此时听顾氏这么说,父子俩都是悚然动容,张信是没想到母亲竟然有如斯信心,而张赳则是因那殷切希望而感到心头沉甸甸的,轻轻地拉起父子俩的手合在一块,顾氏便语重心长地说:“如今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整个家里就更该拧在一起,不能闹了生分,老大,重新当了京官便要谨言慎行,你骨子里那股傲气得改改;至于小四儿,我看着你这些年逐渐懂事,心里很是欣慰,但年轻人该拼的时候就的拚,我虽是女人,却也知道科场上头气势同样要紧,…”
“老太太,老太太!大喜丰,又是一桩喜事!”
随着这声音,白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喜上眉梢地说:“刚刚英国公打人来说,因为少爷在宣府第二次开中又收获了十几万石军粮,皇上大喜之下在早朝上褒奖张氏满门文武双全,堪为百官楷模!这会儿“…这会儿听说已经才旨放了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