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绵绵春雨的夜晚很容易让人忆起烟雨江南。在这春雨之中,有人已经疲惫地呼呼大睡,也有人正在床上辗转难眠思量心事,更有人在**缠绵后紧紧相拥。
灯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微黄的火苗正上上下下轻轻跳动着,映照着梅花式雕漆几上的那只邢窑白瓷花瓶愈剔透。靠墙的描金螺钿雕花大床上,青幔帐子已经垂落于地,内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还能听到窃窃私语声。
“操办完哥儿的婚事就该轮着起哥儿,之后便是咱们家越儿。我听说老太太已经给二姑娘张罗婚事,可咱们家越儿的婚事究竟怎么个打算,老太太说还要听英国公和夫人的意思。今儿个夫人也和我提过,说是她和晴丫头看中了好些……这齐大非偶,咱们家越儿若是能真的平步青云也罢,可若是真的配公侯家的千金或是什么高门头,我只怕……”
“放心,晴丫头自从嫁到保定侯府便一直管家,如今是一等一的精细人,看人的时候也并不是选家世,哥儿未过门的媳妇便是性情品格都好。嫂子就更不用说了,她二十年的当家主妇当下来,这眼力终究是不差的。我如今担心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唉!”
孙氏被丈夫这深深一声叹息闹得心里毛,忙一个翻身半撑着身子问道:“这北京虽好,可我初来乍到毕竟是人生地不熟,休说什么权贵人家,就是亲戚那一头我也认不全。你若是有什么担心的千万别瞒着我,咱们可就只有越儿一个儿子!”
“看你急的!”张倬苦笑着将妻子揽入怀中,这才叹了一口气,“嫂子和晴丫头看的几户人家都是好的,尤其是孟家那位四姑娘和杜家小姐。一边毕竟知根知底,又有晴丫头看过,越儿自己也见过两回,印象大约不错;另一边是他授业恩师的女儿。这有其父必有其女,大约也是落落大方的闺秀。只是杜大人如今高升去了山东,很多事情都没个准,至于孟家……”
“保定侯家又有什么不妥?晴丫头将来可不就是保定侯夫人?”
“保定侯那边自然是没什么,但孟家那位四姑娘的父亲孟贤却是常山中护卫指挥。常山护卫是赵王的护卫,那彪悍在北地也是有名的。汉王如今被赶到了山东乐安州。这赵王早年也曾经……天家事务从来就是最难测地,怕只怕孟家会搅和那趟浑水。”
孙氏虽不懂朝廷大事,但早年的靖难之役她还是经历过的,那时候朝廷大军和朱棣的靖难军在北方打了一次又一次硬仗,如今想起来也让人心惊肉跳。想到皇太子素来便不是身体康健的主儿,再想到一早就立了皇太孙,若是一个不好,竟是极有可能又是靖难时那般格局。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两只手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丈夫的双肩。
“既然不是非孟家不可。不若那一头就推了?”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看你急得这般模样!”张倬此时倒有些后悔说起这些。连忙岔开话题道,“再过些时日咱们就要搬了,那院子我曾经去看过,虽不如英国公府,毕竟昔日也是朱门甲第,比咱们家在开封城那座老宅更大更宽敞。我挑中了里头一处清静的院子,你有空了不妨带着丫头去看看,虽有公中添置东西,但细巧摆设总得自己来。”
虽然还想问问儿子地婚事。但丈夫既然摆出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孙氏也就安了心。说起以后地住处。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如今大嫂和二嫂还不曾挑。老太太才来也没去看过。你先选了。是不是不太恭敬?”
“放心。那里头东西南北有四个敞亮地院子。老太太和大嫂二嫂地地方我都让高泉看过。她们那儿应当不会有异议。毕竟。咱们那个院子略小一些。却胜在清静。离着老太太那儿也稍远一些。你看过之后就明白了。”
张倬却知道妻子谨小慎微地习惯因何而来。心中便有几分歉然。斟酌片刻便又说道:“今儿个在贡院门口。有人好心借了两把伞给咱们。是一位贵气凛然地公子。我瞧着不认识。看越儿地模样应当是见过地。我估摸着不是安阳王就是皇太孙。总之。皇上如今任人用事往往随心所欲。所以越儿这一科大约能中。至于我已经决定了。若是今科不中。今后便不再考。”
“这是为何?”
“越儿资质在我之上。机缘更是在我之上。若是今次得天之幸一起考中也就罢了。若是不能。我便要又耽误三年。哪怕是之后侥幸考中。这父亲品秩若在儿子之下自然是不妥。我才干平平。若是不得升迁。岂不是要连累他一辈子?我只恨自己没早些想明白。若是早想通了这理儿。我倒是宁愿今科不考。以后也不考……”
第二天一大清早。张越起床洗漱后去父母房中请安时。却现张倬和孙氏精神头都有些不济。眼圈更是隐隐黑。他满心以为他们久别重逢缠绵了一晚上。面上便**了几分笑意。却并不知道这下半夜张倬完全没睡好。孙氏更是失眠了。
一家人旋即又去顾氏处请早安,之后又去见了张辅和王夫人,回到自己房里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有管事媳妇送来了早饭,一家人自是一起用了。
用过早饭,张越便想起如今会试已毕,殿试少说还有半个多月,这榜单还不曾出来,温书却也无用。他在贡院中憋了好些天,之前又有小半个月不曾出门,想到杜桢已经在他会试期间去了山东,他便打算往杜府走一趟。张倬对此自无异议,孙氏心中也乐意,只是犹自不放心,嘱咐了一大通才放了他走。
到了南院马厩,张越刚看着连生连虎从中牵出马来,却听见有人唤着三弟,扭头就瞧见张也带着随从过来。兄弟俩昨日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这会儿碰见。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就笑呵呵地走过来,一如从前那般抱住他地肩膀使劲拍了拍。这一拍之下他才骇然觉,这长兄此趟从金乡卫归来,气力愈见涨,那臂膀犹如铁箍。那手犹如铁掌。
嬉闹了一会,他便笑问张可是去拜访未来的大舅子,却不想张面色一黯,旋即摇了摇头道:“婚事既然已经是定下了,这会儿我上门去也不好。之前倭寇大举来袭,虽说咱们将其击溃,但卫所却死了好些军士。虽大多都是军户,但其中有一个总旗在我刚到金乡卫时常常照应提点我的。他临死前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托我送些东西到他家里,说是他那母亲带了妹子改嫁。如今那妹子在北京,算是民户。今日有空,我便准备上门一趟。”
心感张重情重义。张越又询问张那一头住在何处,得知就是离清水胡同很近的泗水街,他便说正好顺道,索性便充了张的向导。这一路上,张说着金乡卫抗倭时的惨烈,忍不住连连叹息,提起倭寇打不过就跑,金乡卫却没法用海船追击时,他更是咬牙切齿。
张越听者有心。此时免不了心想,倭国之前已经和大明交恶,如今大明航海达,这海船扬威西洋之外,何不设法也到东洋去逞逞威风?要说这倭寇本来就是打东边过来,骚扰的又是大明沿海,这借口简直是天经地义再完美不过了。
“海门卫、松门卫、盘石卫、金乡卫……但凡浙东和福建沿海,这倭寇是打都打不完,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小船是打哪儿登6。这次倭寇攻陷松门卫。皇上杀了浙江按察司佥事……要我说,我们金乡卫这一年多来杀地倭寇少说也有数百人,可毕竟是治标不治本。我现在才知道,空有一身武力在战场上着实无用,毕竟这出拳也得你打得到人才行。”
张越对张的说法极其赞同,更惊异的是这一年多来,自己这位初时还极其莽撞的大哥如今尽显沉稳。两人因着说话,这一路上自然走得慢,约摸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了泗水街。
清水胡同那边住着清贵的翰林院都察院等台阁官员。而隔开三条大街的泗水街却本来就是贫民聚居地地方。
街两侧清一色是绝对谈不上体面的房子。那一色低矮的房檐。那斑驳掉漆地院门,只有路中央十几个追逐嬉戏的孩子还能给这里带来一丝活泼的生气。而这些身穿旧衣裳的孩子一看到张越等人就哄然散开。倒是几个屋檐上抱着手没事干的闲汉眼睛一亮望了过来。
张越一看见这地方的光景就知道找人不是件容易事,坐在马上四处一打量,他便用马鞭指着一个瘦小地汉子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个被点名的瘦小汉子毫不犹豫地一溜小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把腰弯成了大虾米:“公子可是要找人?这泗水街上的人家,小地都是一清二楚,只要……”
他这一个要字才落地,眼角余光就瞥见马上那位公子轻轻一弹指,一道银光倏地朝自己抛过来。他敏捷地纵身一跃将那银光纳入手中,见是一个银角子登时大喜,那脸上布满了谀笑,信誓旦旦地说:“公子爷您要找谁?那怕是把这泗水街给翻过来,小地也一定帮您找到人!”
看到这情形,周遭另几个动作慢的顿时捶胸顿足。可看见内中有好些人腰佩刀剑,人们知道占不得便宜,方才打消了某些不切实际地心思。既然找到了向导,张越瞅着张身边几个五大三粗的健壮家将,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自不用他再操心,笑呵呵吩咐了一声,又和张打了个招呼,他便带着自己的人往杜家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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