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时分,赵王府已经是一片缡素。由于逝的世子长子,因此自赵王安阳王以下,所有人都换上了麻衣衰裳。即便是天家亲情淡薄,即使是儿子落地就有乳母教养师傅教导,但赵王朱高燧不是汉王朱高煦那样视儿子犹如猪狗的,也不是朱棣那样时时刻刻防儿子犹如防贼偏生又异常护短的——想想自己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如今还死了一个,他自是心情郁郁,不用刻意也是满脸的悲痛。
“殿下,你要知道,京营、神策卫和常山护卫都进城了。”
朱高燧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此时仍然坐在书房中。见对面坐着的黄俨正皱眉看着自己,他这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而又惑地问道:“父皇调京营调神策卫都正常得很,可是调我的常山护卫干什么?这王府护卫原本就是给我的,莫非父皇要收回去不成?”
“我说赵王千岁,这当口你怎么就想不明白!”黄俨霍地站了起来,冲着朱高燧连珠炮似的说,“皇上若不是信赖你,京卫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调你的常山护卫?这京师要地,除了每次轮值防戍的京营京卫,皇上还会毫不犹豫地调用哪位亲王的护卫?咱家知道世子殿下忽然殁了,你这心里不好受,但眼下不是不好受的时候!”
见朱高燧呆坐在那儿看着自己,黄俨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来来回回走了两步便转过身道:“世子殿下这一去,偏偏挨着汉王世子病危,连皇太孙也病了,这可不是最好的机会?为什么皇上那么多不满,那么多不放心,却偏偏没有废东宫,可不就是因为皇太孙么?钦天监既然已经说了星象不利于皇孙,若是皇太孙也跟着没了……”
此时此刻,一旁天女献莲青瓷灯台中地火苗竟是猛地向上窜了窜,同时窜动地还有朱高燧的心。他面上血色倏地全部褪尽,就连声音也有些沙哑了下来:“老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瞻基从小练武,一向打熬的好筋骨……再说了,大哥看着像尊不哼不哈的泥雕木偶,其实却不好对付!他的心思那么重,这种事情会没有提防?”
自打当初靖难的时候和朱高炽结下仇,黄俨就一直对东宫那个位子虎视眈眈。
最初想让朱高炽朱高煦两虎相争再适时把朱高燧推出去,其后他又帮着朱高煦借着那一回迎立的由头打算把朱高炽拉下来,后来上窜下跳也不知道用过多少工夫,这朱高炽固然是得罪到死,可东宫地位子依旧稳若泰山。要是再这么下去,别说司礼监,到时候他就是活路都没有!
“谁不知道太子妃和皇太孙是皇太子的两大傍身法宝,咱家可不曾吃了豹子胆,不过是借一借那名头!总而言之,眼下是机会,殿下你只要在家里好好扮演伤心欲绝的父亲,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管了。”
眼见黄俨转身到衣架上去拿起了那件连帽油毡大斗篷,朱高燧顿时再难保持淡定,连忙起身提醒道:“老黄,你可别忘了,谁都知道你和我亲厚……”
“这点当然不用殿下你提醒!”黄俨利索地穿好了斗篷。又将帽子拉到头顶。这才笑呵呵地拱了拱手。“有了之前殿下给地那些人。再加上我手中拿捏地那些个。不愁事情不成。好容易有这么好地机会。轻轻放过岂不是可惜?殿下可不想学汉王窝在乐安那种地方吧?”
看到那个人影消失在门口。朱高燧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一颗心不争气地上下跳动了起来。相比朱高炽在文官中地人望。相比朱高煦在武官中地威名。他真正地实力除了常山三护卫之外。就只有宫中那几个大太监可使可用。依靠这些。他平日里也就是消息灵通些。要做什么却是难能。可若是真正碰到什么紧要关头。宫中有人却是最大地便宜!
想到这里。他顿时冲着外头喝道:“来人。去把安阳王找来!”
对于文官来说。神策卫入北京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地。毕竟京卫上十二卫素来就是更替入值宿卫。然而。神机营调来地一千人和常山左护卫调来地一千人却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内阁仅剩地两位学士便遭到了众多询问。甚至连兵部尚书方宾也不得不面对众多人地盘诘。到最后。两学士一尚书只能无可奈何一摊手撂出了真心话。
这事情六部压根没有合议。而是皇帝不曾经过内阁地中旨!
另一头。即便张越思量不透皇帝地意思。但他仍是按照临行前柳升地提点。将三千人安排到了皇城地东西北三面。神策卫镇守皇城之东。神机营镇守皇城之北。常山左护卫则是留在西面——至于那个号称和他一起统管这三千人地海寿。则是先他一步进了宫。毕竟。御马监中还有三四千号称亲军中地亲军可供调使。比起这三千杂牌军。自然是那边最最要紧。
由于得到消息便急急忙忙火药点兵,进了京师之后又是分派各方防卫,又是安排晚上伙食宿处值夜,张越竟是忙得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更不用说
肚子。此时终于一应分派完毕,阴沉沉的天上忽然寒风更是一阵紧似一阵,他不由感到饥寒交加。
因柳升乃是姻亲长辈,这次少不得假公济私,特意派出了曾经跟着张越出过两趟公差的千户周百龄,此时这位就跟在了后头。
早上出来的时候不算太冷,张越只在官服之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红绒斗篷,这会儿被寒风兜头兜脸一吹,衣裳便显出单薄来。沿着皇城根走了小半圈到了长安左门的时候,他就现现雪下得越大了,手脚也冻得麻。至于从那门里头下直回家的一群文官一个个经过地时候全都往他这边瞧,他只好当做没瞧见。
“元节!”
在无数审视惑地目光中,陡然听到这么一个平和的声音,张越顿时一愣。循声望去,见是沈度和一个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他连忙疾步走上前行礼。才刚刚躬下身去,他便感到一双手托住了胳膊,紧跟着肩上一沉,现那中年男子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洋青色毡面绫里的鹤氅,再看到对方如今只穿着一身便袍,他连忙想要推辞。
“穿着吧,一时半会你又回不去。这是你凝清世兄,他带着马车来接我,我们上了马车之后也冻不着,这件衣服就借给你了。要是这会儿你岳父在,也定然是不会让你受冻的。”见张越忙不迭地向儿子沈藻见礼,头斑白的沈度不禁笑了起来,“你地公事我不多问,只这会儿天色不早,你差人回家报信是一条,也该让人去弄点东西先垫垫饥。年纪轻轻也要自己保重,打熬好筋骨才有将来。”
目送沈度笑呵呵地由儿子搀扶走向街那边马车,再瞅了一眼肩上这件厚厚的鹤氅,回味着刚刚那番言语,张越不禁感到暖心异常。从长安左门里头出来的文官们也大多看到这幅情形,一些老成的高官捋起了胡须若有所思,年轻地则是羡慕张越的好运,走在礼部尚书吕震之后地杨荣更听到前头那位尚书大人轻轻嘟囓了一声。
“沈民则倒是会做好人!”
直到门里头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张越方才带着周百龄又冒雪往皇城东边走去。还没走几步,他就感到头上多了一把伞,随即旁边竟是递过一只手来,手上赫然是一个油纸包。
“老万?你怎么来了,你没有回兵部?”
万世节见张越不接东西,却是问了这么一句,不禁没好气地说:“我早就回去了一趟,为着你这三千个人,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了!要不是因为这三千号人全都不属于五军都督府管辖,恐怕那边也有的是闹腾。我知道你这会儿不得圣命不会回去,这是我在前门大街上头买的羊肉饼。羊肉驱寒,嘿,就像大沈学士说的那样,好好填肚子!”
张越这才知道万世节刚刚也在,只是那时候人人目光都集中在沈度身上,所以大约没多少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在内。摸着那油纸包犹带余温,他哪里还不明白这大冷天万世节必定是贴身藏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却只见这个新鲜出炉不多久的兵部武库司主事径直朝他背后走去,定睛一看,却是万世节往周百龄手中也塞了一个相同地油纸包。
“周千户,元节就拜托你了。”
沿着皇城又走了大半圈,就着风雪吞下了三个羊肉饼,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周百龄也解决了这份意料之外地晚饭,心中倒是觉得张越那个兵部的朋友很不坏。又走了几步,见张越回头尽往他身上瞧,他就笑道:“小张大人放心好了,我们京营将士这一身军袍都是特制地,里头连棉花放多少都有定例,否则万一北征遇上什么坏天气如何受得了?”
被周百龄揭穿心思,张越倒是觉得对方这粗豪大汉实在是缜密。毕竟,骤然把三千人拉进城,如今天上又下起了雪,万一因天冷倒下几个那就事情大了。接下来又是一路前行,好容易抵达了东安门,那条进宫大道上忽然有人飞也似地跑了过来。
“张大人!”那个小太监脚下步子太快,临到最后竟是险些收不住脚。到了面前躬身一揖之后,他便急急忙忙地说,“皇上口谕,吩咐您先行回家去,明日乾清宫面见!”
大声说完这句,他却又鬼鬼樂樂东西瞧了一阵,这才低声说:“郡主让小的转告,说是皇上心情不好,晚上也未必睡得好。明天您提早一些去乾清宫,到时候自然有人带您去后头见郡主,郡主有些话需得对您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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