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青州城南门外便等候了好些进城的人,大多]4垛担子或是自家新鲜菜蔬,抑或是进城采买东西的庄户人家。因为税丁门卒刚刚到值,通行度极慢,一群人只得排队耐着性子等候。尽管时辰还早,但早早冒头的太阳还是颇有些劲头,晒得人人头上冒汗。几个光着头的樵夫一把把拿着布巾擦汗,几个卖瓜的老汉则是坐在大车上摇着蒲扇,闲来无事少不得拉家常闲聊了起来。
了大半辈子,杀人也看过好些回了,就昨儿个那场面最吓人。”
“老叔你就甭提了,我到现在想起那情形腿还是软的!造反造反,还真是造他娘的头!”
“听说还有好些流放辽镇戍边的,自己死了还要牵连家人,造孽啊!”
位小张大人从前看着是慈和人,想不到竟是如此好杀的主。我昨儿个可是在下头看见了,四百多颗人头落地,人家愣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群农人乡汉七嘴八舌正聒噪着,却听见背后马蹄声阵阵。几个人回头一看,却见烟尘之中有数十骑疾驰而来,虽说看不清头脸,但那腰间佩刀和穿戴却能隐约瞧见。忽然,一个眼尖的失声惊呼道:“仿佛是那些京营的兵大爷!”
一句话出口,城门处顿时一片哗然。一时间,挑担子的挑担子,推车子的推车子,闹哄哄拥挤不堪的城门口一下子让出了老大一块空地来。税丁和城门守卒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待抬头看见那风驰电掣进城的一行,这才慌忙去挪开了栅栏和拒马头头则是乍着胆子上前迎候。毕竟,他的职责是上前查验,就算为着查验挨了鞭子也是活该。
到得近前,看见领头那人的装束,那守卒的头头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全都丢到了爪哇国,慌忙退到了一边连声都不敢吭。他倒不怕挨了贵人的鞭子,但他可怕掉了脑袋!
纵马驰近的张越放慢了度,见城门口空空荡荡,几个税丁门卒都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在那儿,周遭的百姓没一个敢正对自己的目光,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算是凶名在外。他也懒得多做思量,吩咐随从的彭十三去验了凭证,随即就带着随从军士护卫进了城,却是所到之处无人不退避三舍,就算有大胆瞅上他一眼的,那目光中不是惊惧就是慌张。
一行人到了府衙门前,数十个京营军士立刻齐齐下马一个百户甚至疾步上前给张越牵马执镫。他们都是京里人,自然知道掌管京营的安远侯柳升和张家即将是姻亲,军官们无不希望借此能够入了上头人的眼缘。张越最初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任凭他们献殷勤。下马之后,见迎候的差役一溜跪在门前,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如今还真成煞星了?
须臾。知府凌华和其他官员也都迎了出来。
昔日同僚一下子变成了如今地格局。众人都有些不习惯。但那些不习惯却抵不住昨日四百多颗脑袋落地之事带来地惊悸。昨天回去之后。闹胃疼地不少。呕吐地也不少。而且几乎所有人都不曾睡上一个囫囵觉。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就是到天明方才稍微合了合眼。尽管他们都用凉毛巾敷了又敷。但这会儿张越一眼看去。赫然看到众多黑眼圈和血丝眼——恰是和他一模一样。
府衙虽说也有推官管刑名。但由于各县都有县衙。需要府衙过问地案子算不得太多。这每日事务多半都是处理各县文书和布政司分派下来地公事。张越在这儿呆了大半年。对于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和众官员说了一会话就笑着让他们自去办事。自己则是径直去花厅见人。然而。如今他走到哪里。身后那三十个健硕军士就跟到哪里。那动静却是不小。沿路好些小吏差役驻足观望。还未到地头就惊动了里头人。
衙门自古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虽说世上之事并不那么绝对。但要是搁在以往。徐二这一群人在府衙门前硬是咬求见。那就该乱棒打出。或是干脆下狱治罪。念在如今是非常时刻。凌华又不知道张越对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说法。这才吩咐把人都领到了花厅。
自从那一日剿灭卸石棚寨之后。张越就不曾再见过这些人。最有印象地也不过是老杨头地外甥徐二。然而即便如此。这会儿见到他们。他仍是不禁皱了皱眉。八个人衣裳倒还穿得洁净。但面色都是憔悴着瘦了一大圈。甚至还有好几人鼻青脸肿一瘸一拐。
“你们这是……”
徐二还算囫囵完整,回头瞅了一眼同伴,他转过头后就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直起腰:“大人,先头是咱们不懂事不识好人心,直到昨天有人进城看了这么一遭,大伙儿才真的怕了。只不过昨儿个这么一杀,咱们在乡间原本就难捱,如今再也呆不下去……其实之前咱们也受了好些冷言冷语,那些人的家人常常不忿闹上门来,就是乡邻也觉得咱们懦弱。虽说蒙大人恩典,咱们侥幸逃得性命,可现如今还不如死了强!”
他这么一说,其它人也纷纷跪伏于地。有的说
话是软蛋,有的说被小孩子用泥块追打,更有的说是t最后张越心里分明了然——鲁人淳朴豪爽,虽说惧死乃是人之本性,但对于背叛都有某种切齿痛恨——只是不知道若是换成痛恨\本人做下了这种勾当,这些人是否还会用同样的程度来痛恨自己。
“都起来说话吧。”
然而,尽管张越这么说,八条大汉却谁也不肯起来。七尺昂藏男儿,即便都还怕死,更怕连累家人,可血性终究仍在,谁也不愿意在乡间抬不起头来。
徐二本就是今天领头的,这会儿便索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咬咬牙说道:“大人先头救了咱们一回,咱们心中至今感念,但如今这遍地冷眼四处骂声,咱们实在是受不得了。只是大伙在赋役黄册上,所以此来就是想求一求大人,能否设法让咱们迁到别处去……若实在不行,咱们宁愿去投军,哪怕民户变军户,也好过在这儿一辈子受人嘲笑讥讽。”
当初不过是一念之仁想保全众人性命,如今听得这些,张越不禁眉头紧锁。明朝为了屯边,对于军户倒是来\不拒,但一入军门深似海,子子孙孙就再也难以脱籍,等闲民户视投军若畏途。这些人如今一时意气,将来却又如何?再说,赋役黄册岂是能随便改的?
思来想去,张越始终心中为难。虽说在职责人情上他都可以袖手,但当初网开一面,现在撒手不管他实在是做不到。思来想去,他忽然觉得脑际灵光一闪,随即有了主意。
“你们的意思本官明白了。恶名善名都是名声,有些事情眼下别人都记在心里,时间长了兴许就会淡忘了。府衙那位刘大匠最近要回去闽东谋划一桩产业,正好需要可靠人手,愿意用第一年管吃管住六两银子的工钱,聘几个人随他南下。你们若是愿意离开山东到闽东去帮上几年,倒是可以试试。几年之后衣锦还乡,总好过一辈子背井离乡不是?”
“若真有这样的好事,就算不得工钱,只要管吃管住,我头一个乐意!”
“我也愿意去,与其留在这儿受人耻笑,还不如出去闯一闯!”
“一年工钱六两银子,我宁可不要……咱以后回来还是一条好汉!”
倏忽间一群人便打定了主意,徐二更是第一个开口应承的。他今天带来的是邻近村里的几个人,都知道刘达这位瘸腿大叔的名声,再加上又是张越开口,想来骗人绝无可能。七嘴八舌地答应之后,见张越伸手虚扶,众人中有好些却是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原本的愁眉这会儿都变成了笑脸,一马当先的徐二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当初在舅舅家遇上人家的时候还说了大话,结果出了事情却还是张越网开一面这才逃得了性命,这会厚着脸皮上门求恳竟又是又得了一条明路……算来算去,徐二愈\惭愧,于是便领头上前说:“大人待咱们的恩德咱们这辈子算是还不清了。其实咱们在乡间呆不下去,也是因为怕那些死心踏地的家伙跟咱们过不去。昨儿个刑杀的事情一闹,咱们明白这并非出于大人本心,可别人却不知道。如今四乡里好多人都在破口大骂,大人还真是冤枉!”
其他人一听徐二这么说,顿时也连连点头附和。见此情形,张越心中了然,便安抚了众人一番,又吩咐他们明日到城西的客栈去见刘达。
等到他把徐二等人打正值府衙早堂结束,凌华带着几个属官赶了过来,笑呵呵地说之前几日忙于公事,如今几个同僚一块在府衙东边的水榭设了私宴。忖度无事,张越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到了水榭宾主座位和桌案早已摆设妥当,不禁朝凌华看了一眼:“若是我刚刚不答应要来,凌大人莫非是准备聚集了众官在这儿小酌?”
因南阳水正好穿青州城而过,当初修府衙的时候便引水修了一个池子,但这水榭用来待客却还是出身江南水乡的凌华方才捣腾出来的名堂。此时张越入席,众人也各自入座,面前都是一椅一几,每张几上都设着自斟壶和梅花盒子。
最后一个入座的凌华听张越这一问,却笑道:“不瞒你说,昨儿个回来之后大伙儿全都是心惊肉跳,没一个人能睡得好,可即便如此,咱们却还是高兴的。因为自打这帮教匪下狱之后,四乡里就常常闹事,不杀人还真镇不住。咱们青州不闹倭寇,也不像交趾得提防土人叛乱,最怕的就是民变。这会儿天大的祸事一瞬间消弭,谁都松了一口气。就算今天你不答应留下来,大伙也打算在这儿喝一杯庆贺一番。
自然,还有要紧事和小张大人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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